第21章
宜真亲热地叫了声“娘”,在她对面坐下。
“怎么起那么早,不多睡一会?”高夫人回过神,关切地说。
下人替宜真盛了碗苡仁粥,宜真拿起筷子说:“现在不比从前,我要去上课,再不能偷懒了。”
“哦”,高夫人端详宜真,从没有这一刻,让她感到宜真脸上失而复得的笑容如此珍贵,她问道,“昨天晚上尽听你说义学的事了,我倒忘了问你,汪家的人对你好吗?”
宜真点了点头:“好,伯父和两个伯母都很和气。”
高夫人又问道:“那劲儿对你好吗?你觉得他怎么样?”她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紧紧观察宜真的神色,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波动。
“他也很好,”宜真回想了一下说,“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做的比说的多,不用开口就会把人照顾得妥妥当当的,不过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高夫人笑骂说:“那是人家有城府,哪像你总是小孩子脾气!”宜真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放下筷子:“我去学堂了。”
她轻快地起身,高夫人忙推开椅子,追到门口说:“宜真,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宜真回过头叫道:“等晚上回来再说吧,我快来不及了。”她向高夫人挥了挥手,快步穿过庭院。
高夫人呆了片刻,清晨淡淡的薄雾还没有散去,她步下台阶,随手摘了朵木芙蓉,一边心事重重地踱来踱去,一边将红色的花瓣一片片撕下,考虑了很久方扬声叫道:“来人,给我备车!”
二太太抚过雪白的银貂大衣,她身在世家,好东西见了不知多少,自然知道一貂之皮,方不盈尺,大约积六十余张貂皮才能制成这样一件大衣,难得的是没有一根杂毛,看上去雍容华贵之极,她感觉轻软光滑的毛皮茸茸拂过指尖,眼中不由流露出喜爱之色。再打开首饰盒子,里面是成套的祖母绿项链和耳环,碧绿凝透,镶制精美,这又比银貂大衣贵重多了。
她叫丫鬟将礼物收了,坐回原处,对高夫人说:“夫人有事尽管开口,送这些东西干什么?”
高夫人笑道:“这段日子麻烦太太了,我特地来谢谢太太对宜真的照顾,些须薄礼,实在不成敬意。”
二太太垂下眼睛,微微一笑,她并不相信这套说辞,表面上却“嗐”了一声说:“您太客气了,咱们自家亲戚,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再说宜真这孩子也乖巧,我看了就喜欢。”
高夫人一拍手说:“这可真巧了,宜真也多次对我说起太太大方和气,她仰慕得不得了,真希望能时时瞻仰太太的慈颜,侍奉左右才好。”
二太太有一些明白:“你是说……”
高夫人身子前倾,以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太太,你也知道老爷和我只有宜真一个孩子,将来什么都是她的,老爷和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她的终身大事,只盼以蒲草资质,得托乔木荫蔽,劲儿为人温厚沉稳,太太又这么慈蔼,若有你们两位照顾宜真,老爷和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二太太恍然大悟,她沉吟片刻,脸上现出为难神色:“夫人你不知道,劲儿虽看上去温和,性子又倔又傲,行事自有主张,老爷和我也常常为这一点烦恼,却拿他没办法,再说他和宜男感情不错,只怕……”
高夫人忙说:“这一点请太太放心,宜男是知道这件事的,她也很赞同,她和宜真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好得很呢,日后两姐妹同心同德,共侍一夫,也是美事一桩。”
“宜男也同意?那就好。”二太太转头吩咐下人道,“去两个人,分别叫三爷、三奶奶回来,说有要紧的事商量。”
高夫人说出了这番话,也松了口气,当下和二太太说说笑笑,攀谈起来。阳光灿然,慢慢从朱红菱花格扇门移到地下,良久只听脚步利落,从远至近,汪劲进门来,见高夫人在座,先向她打了个招呼,才问二太太:“娘找我有事?”
二太太将高夫人的话转述一遍,笑着说:“你伯母也是一番美意,再说宜男也赞同,如今就看你的意思了。”
汪劲沉默片刻,目光里多了几分玩味和深沉:“哦?宜男也赞同?她可真贤惠。”
高夫人见他不反对,喜出望外:“劲儿,古时候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汪劲打断了她的话:“宜男什么时候答应的?”高夫人楞了一下说:“是你们在上海的时候。”
汪劲坐下,彬彬有礼地说:“请娘和伯母见谅,这事关系重大,我要听宜男亲口确认一下,才能决定。”
“我已经派人去叫宜男了,”二太太对一旁的丫鬟说,“你再去催催,怎么那么久还没到。”
厅堂中安静下来,高夫人看着汪劲,不禁想起宜真说的“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汪劲脸上并无喜悦的神色,只是一派淡定平静,放在桌上的茶他始终没动一下,茶烟轻扬,时间一寸寸地流逝,他的表情也渐渐凝结。
宜男终于在高夫人和二太太的寒暄难以为继时出现,她跟随丫鬟进来,不安地看了汪劲一眼,高夫人急不可待地起身,拉着宜男说:“宜男,你把上次答应我的话和劲儿、太太说一遍,也好让他们两位有个数。”
终于来了。宜男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纵然心情纷乱,还是能感到汪劲自侧旁射来的视线,幽微难测。他答应了吗?可是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同意两字,它是冰霜雪片,在没说出之前,就已经一路凉到心底,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她咬住了嘴唇,高夫人见她不说话,用指甲暗暗掐了她掌心一下,和蔼地笑道:“宜男,快和劲儿说呀。你和宜真一直相亲相爱,以后她嫁过来后,你们还是好姐妹,劲儿也会一体对待,以后劲儿事业发达,也少不了你们的一份功劳。”
汪劲平淡得没有起伏的声音传过来:“我就等你一句话呢,宜男。”
宜男迷惘地转过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怎么也看不清。面前的一切都在扭曲颤动,刹那间她绝望地决定,汪劲如果想娶宜真,就让他娶吧,她会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她打碎了宜真的幸福,就让汪劲来弥补宜真的伤痛,温暖她的生命。对,她不能将汪劲和宜真分享,但是可以将他整个人、整颗心给她,这是她所能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我愿背负宜真的一切悲伤痛苦……”她曾在圣歌中、在祭台前虔诚起誓,如今,长久以来困住她的迷局似乎有了一个出口,尘埃已经落定,试炼已经结束,原来上天要她将自己的心、自己的幸福献上祭台,作为最后的救赎,哪怕寒冷的风,正穿过她空荡荡的胸口。
宜男眨去眼中的晶莹,轻微但明确地点了点头。
高夫人兴高采烈地握紧她的手说:“我知道你不会丢下宜真不管的——”二太太也笑道:“这么看来,咱们家又要办喜事了……”
忽然“碰”地一声震响,大厅中人人一惊回头,是汪劲砸碎了茶杯。他平时极端冷静自制,天大的事,不过抬抬眉毛就过去了,此刻却一脸怒火,额上青筋清晰地跳动,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神色,一时都被吓住。
汪劲指着宜男道:“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环顾众人,眼神似挟带了凛凛冰霜,锐利无比:“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
没有人敢接口,汪劲的愤怒是雷霆的愤怒,不发则已,一发惊人。大厅中寂静无声,惟有他锋利而不留情面的话语打过每人心头:“我不同意,也没什么婚礼!宜真是我妹妹,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此生此世,决不改变!”
宜男如同胸口被移去了一块大石头,这才知道,即使刚才有了决断,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但见汪劲目光转到她身上,充满痛恨,心中一凉,叫道:“劲!”汪劲再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转身出门,宜男哪还顾得上高夫人和二太太,也追了上去。
“劲!”
汪劲疾风般的身影穿过花木扶疏的小径,穿过长长的步廊,身后宜男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他仿佛全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
宜男总算在回廊将尽处追上他,她抓住汪劲的手臂,因为跑得急了,不由弯下腰去,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汪劲冷冷看着她,宜男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再没有一贯的温柔和笑意,而是沸腾着激烈的恼怒和深刻的不谅解,像火又像冰。他真的气到极点了吧?宜男乱了方寸,吃力地说:“劲,你听我说……”然而说什么?从哪里说起?她自己都糊涂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刚刚经历过莫大的痛苦和绝处逢生的喜悦,她还没从巨大的反差中恢复过来,马上就面对汪劲的愤怒,而心里的惶恐更胜过前一刻,仿佛面临深不见底的悬崖,有什么东西就要永远失去——
“有什么好说的?”汪劲的话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可真贤德,真大方,这样莫名其妙的事都会答应,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你讨厌我就直说,不用另外塞个女人给我,原来你一点都不……”他硬生生地煞住话,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其实我真不该拒绝,我收了宜真不是很好吗?那就皆大欢喜了,你最希望的也不是这个?”
他逼近宜男,宜男一阵昏眩,他灼热的呼吸已喷在她肌肤上,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眉间,他的语声更轻柔和危险:“你希望我这样对待宜真?”他的唇缓缓下移,在她颊上颈上再三留连,看似温柔,其实狂暴:“还是这样?”宜男惊喘一声,汪劲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同天空中最冷漠的星辰:“或者,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