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 ***
汪劲随后又和父亲恳谈了好几次,他一力支持,汪瑞宣也不好反对到底,总算勉强点了头。
宜男得知后异常高兴,宜真更比她热心几分,接下来的几天,她们四处拜访贫户,说动他们送自家的孩子来上学,同时找看合适的房子,种种事情千头万绪,幸好两人互相合计鼓劲,也不觉辛苦。
这天中介人来,陪着两人去看房子,连看了几间都没有合意的,直到最后一间,是五间二进的大院子,以青石须弥座圆柱支撑,硬山屋脊,横梁上略有彩绘雕饰,虽然小有破损,但石基墙裙和青砖都致密坚牢,房子本身大方素雅,周围也清净。宜男和宜真到处看了一遍,都感到满意,于是找屋主来付了订金,买了下来。
她们找了工匠来维修加固,工头拍着胸脯说三天后一定可以交付,到了时间,宜男和宜真就前去验看。推开虚掩的大门,只见满地狼籍,全是木屑刨花,宜真气道:“怎么干了活就走,一塌糊涂的,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宜男急忙里里外外地仔细看了一回,看到原先说好要整修的地方已经修复如初,这才放心,笑道:“我们太没有经验了,事前就把钱给了工头,人家当然一完工就跑。走吧,明天再叫人来收拾。”
宜真双手叉腰,瞪了屋子半晌:“不,老靠别人是不行的,还是自己来最放心。反正我们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先打扫起来好了,能干多少是多少。”靠墙有两把竹帚,她走过去拿了一把,另外扔了一把给宜男。
宜男伸手接过,不由微微苦笑,见宜真已经卷起了袖子,举高竹帚去扫横梁上的蛛网,叫道:“小心!”宜真回眸一笑说:“你别把我看得太娇弱了,以前在巴黎的时候,什么活没干过,这个算是轻的了。”话没说完,梁上就扑下一片灰尘,她闪避不及,顿时咳嗽连连。
宜男无奈地说:“你就是性急。”取出手帕,打了四个小结,走过去覆在宜真头上。宜真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宜男也同样包住了头发,拿着扫帚去扫地上的刨花。
两人说说笑笑,干了没多久,忽然下起雨来,先是庭院中疏疏落落的几点,接着如同白线,绵密不断。她们以为这雨不久就会止住的,虽然焦急,也不以为意,但到了黄昏,雨势忽然转大,檐上的雨水像珠帘一般直挂下来。
“怎么办?”宜真望着院子里的水洼,束手无策。宜男叹道:“这雨看来一时不会停了,还是等吧。”天色已经暗下,雨气茫茫,她们从屋檐下走进屋子,宜真正说:“实在没办法,就冲出去算了。”这时门口咿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宜男不禁毛骨悚然,这样的黑暗雨夜……她拉住了宜真,提高了声音问:“谁?”语声因紧张而紧绷。
那人回答说:“是我。”听了这个沉稳的声音,宜男方吐出一口气,全身有点虚软。她走到门口,那撑着一把大黑雨伞,从雨中走来的,可不就是汪劲。宜真惊喜地叫了声“三哥”,宜男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汪劲收了伞说:“我在附近酒楼吃饭,想起前几天你和我提起这处房子,顺道过来看看,谁知道你们也在这里。”他扫视了两人一眼:“怎么弄得这样晚,你们还没吃饭吧?”
宜男和宜真点了点头,宜男问:“你一个人来的?”汪劲问:“你们没带伞?”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宜男一怔,汪劲苦笑说:“今天我没坐车。”换言之,人是三个,伞却只有一把。
宜男看了宜真一眼,在这种情形下,没有她先走的道理,她咬了咬牙说:“你先送宜真回去吧。”宜真忙说:“你们先走吧,待会儿叫人来接我就是。”宜男说:“没关系,反正用不了多久的,我在这里等一下好了。”
这样推让到几时?汪劲皱了皱眉,干脆地说:“那妹妹就和我先走吧。”他撑开伞,宜真走过去,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宜男,宜男回她一个勉强的微笑,还没形成就已经消失了。
汪劲和宜真共打一伞,在雨中渐渐走远,看背影竟是亲密宛如情侣,宜男忽然感到雨水凉气袭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焦躁地走来走去,用手指划着圆木柱子。怎么可能不介意?刹那间想起《圣经》中所说的“嫉妒如阴间之烈火”,原来当人嫉妒时,心已在地狱,茫然、自弃、忐忑、烦闷百般情绪涌上心头,连大雨也浇熄不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地听到一声“宜男”,宜男转过身,只见汪劲站在阶下,手中举着一把崭新的苏式绸面雨伞,含笑望着她,许是看到了宜男脸上的惊疑,他扬眉淡淡说:“我在伞铺里买了一把伞,回来接你。”
宜男片刻间只觉得疑真疑幻,她移步走向他,仰起头来,三十二根紫竹撑开伞面,是碧绿的绸缎,细细描绘着一枝白梅,雨水打在绷紧的伞面上,清脆有如天籁。这样女儿气的伞其实和汪劲很不搭配,宜男看了汪劲一眼,眼中带笑,汪劲也知道她笑什么,略带懊恼地说:“一到雨天,雨伞就卖得脱销,铺子里只剩这一把,看来出外忘记带伞的糊涂虫真不少。”
“好啊,你拐着弯子骂我!”宜男举起拳头捶他,汪劲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别闹,仔细摔了。”宜男整个人倚入他怀中,觉得一颗心便如满地大大小小的水泡,扑扑地开了又开,不由脸上也漾出甜甜的笑涡来。
看看小巷无人,宜男抬起头,迅速亲了他下巴一下,汪劲顿住脚步,宜男原本情随意动,根本没考虑那么多,见他灼灼流动的如星双眼,不好意思起来,侧过脸埋入他的胸口,汪劲笑道:“这怎么够?”说完就深深吻下来。
火热的唇舌交缠,甜蜜放恣间,一切身外事都茫无所知。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对方的索取和交付,如同亮闪闪的火树银花,自上而下地点燃热情。迷惘中雨伞侧过一边,一线雨珠滴上两人交握攀缠的手臂。
汪劲好不容易才放开宜男,额头犹自轻抵着她的,两人努力平复各自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汪劲轻笑说:“这把伞买得值了。”尽管是夜色昏暗,还是能看到她双目盈盈醉人,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感受她唇上的甜美和润泽:“走吧。”他看了看前面的大片积水:“小心了!”抱起她跳了过去。
宜男感到汪劲强健的手臂搂着自己的腰,她圈住他颈项,罗裙不着地地从水上轻掠而过,只感到莫明的快乐,然而这快乐轻飘飘的没有根,不知何时已经转为涩然,总觉得不长久似的,像是在预先透支以后的那份。
出了巷子,汪劲放下她,只见宜真举伞站在街边,身后店铺火光闪烁,给她窈窕的侧影打上了一层冷落光晕,整个人说不出地凄清寂寞,宜男心一沉,觉得刚才的快乐相形之下简直就是罪过。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民国十年秋,城内立义学,有高氏女子设学房,采用新教科书,教授贫民子弟,免收学费,并供应纸笔食宿所需,一时就读者近百人……”(《绩溪志》)
这一年,对于有过千年风云的绩溪来说,也许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片断,然而无论宜男和宜真有没有这个意识,她们终于顶开了森严厚重的乡风民俗、封建沉积,所开办的义学也作为绩溪第一家由女子担任老师、第一家废止读经设置新式课程,而且面向所有贫困孩子开放的学堂,被历史铭记。
汪劲在大街上就听到一阵阵整齐的读书声,童音朗朗,惊飞树头的鸟儿,划破沉寂的空气。进了巷子,远远就望见门口围墙上都是趴着看热闹的大人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汪劲不快地说。
他身后的随从泰熙说:“三爷您不知道,三奶奶和高小姐这一开办学堂,可真是轰动全城啦。今天还算好,前几天,那才叫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过来。”
说话间已到大门前,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向墙内投掷砖头土块,被人高马大的泰熙举着马鞭一吓唬,马上四散奔逃,人群中也有人认出了汪劲,逡巡着慢慢散了。汪劲负手站着,泰熙抢上前去敲门。
敲了好一会都没有人应声,泰熙焦躁起来,将门环扣得啪啪作响,门里有人嚷道:“来啦。”门一开,那人见到汪劲,忙不迭地道:“三爷,我不晓得是您,还以为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汪劲一摆手,向里走去,到了教室前,他放轻脚步,从窗格里望进去,只见满堂学生低头写字,宜男和宜真手执教鞭在座位间巡视,不时弯下腰纠正学生的姿势,他脸上不禁闪出一丝微笑。宜真一抬眼瞥见,忙走过去捅捅宜男,宜男抬起头,忙急步走到门外。
汪劲迎上前说:“外面闲人那样多,你们上课不受影响么?我叫人把他们都驱开吧。”
宜男摇了摇头:“我本来也这么想,但宜真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让他们看去,人对新的东西总是好奇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也就习惯了。她说得也有道理,还是顺其自然好了。”她忽然想起来,“劲,你来有什么事吗?”
汪劲伸手拍去宜男肩上的一点粉笔印子,说:“你伯父伯母来了,娘叫我接你和宜真回去。”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令宜男瞬间握不牢教鞭,坠落在地上,她弯腰拣起,眼前直冒金花。她竭力逃避忘却的事实,终于毫不容情地和她狭路相逢;这一个多月平静的表面,也无声地破裂。
*** *** ***
宜真一早起来,翩翩下楼,高夫人正坐在桌前,用小匙拨着碗里的银耳红枣羹,心不在焉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