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5月,美国作家、汉学家比尔·波特和两个朋友开始了苏轼和陶诗的追溯之旅,从常州南下惠州,再远赴海南,这是苏轼的南贬路线。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苏轼向往陶渊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他写了一首首诗来唱和陶渊明的诗,展开了跨越七百年的精神对话。
最后,比尔·波特再返回江西,来到庐山脚下陶渊明的归隐之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站在一座陶渊明的墓前,他斟上了三杯东坡酒,一杯自斟,一杯敬苏轼,一杯敬陶渊明。他还念了一首苏轼的《和陶饮酒》助兴:“嗟我亦何为,此道常往还。未来宁生计,既往复何言。”
比尔·波特亦读亦咏,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陶渊明穿越了一千七百年,就站在我面前,伸手可及。”他自己生活也曾如陶渊明一般,“一日三餐素食,一个房间,一张床,一顶蚊帐,没有钞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读书”。
比尔·波特把这段旅行写成了新书《一念桃花源》,这是他关于中国的第八本书。他觉得苏轼终究还是没能成为陶渊明,因为他放不下做官。1989年,他第一次来到大陆,去终南山上寻访了一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写成了第一本书《空谷幽兰》。自2001年中文版推出以后,这本书成了很多人在红尘颠簸中向往的一片幽静。终南山上的隐士也越来越多。三十年里,比尔·波特的头发日渐稀疏,但一把胡子依然丰茂,他的脚步也不曾停下。一双布鞋,一挂布包,在中国的土地上,他跨过高山大海,追溯禅宗源头,重走丝绸之路,与古人对话,与今人同醉。
2011年,他拜访了45位中国诗人的墓地或故居。每到一位诗人墓前,他都会充满敬意地在墓碑前放上三杯最浓最烈的威士忌,然后撒在他们的墓地上。“这些诗人都是我的亲戚,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心。”
苏东坡南贬路线与比尔·波特旅行路线
苏轼失败了
陶渊明是比尔·波特最爱的诗人。他曾三次拜访陶渊明一座位于军事管制区的墓地,却苦于没有领导批准而不得入内。去年,他又去了,但还是被拒绝了,他只好叫门口的卫兵帮他献酒给陶渊明。
他与陶渊明的缘分始于1975年。他在台北的一家书店买了本线装的陶渊明诗集,一下子就被陶渊明真切、自然的田园诗迷住了。“这么简单的语言,又这么美的意境,我像很多中国人和外国人一样羡慕这样的生活。”陶渊明看破红尘,退官归隐,但又不遁入山中,他在庐山脚下耕种、饮酒、会友、作诗,正是比尔·波特向往的生活。这本书伴随了他四十多年,常常在下午喝茶或晚上喝威士忌时打开读几段。
比尔·波特把陶渊明当成朋友,而苏轼是另一个朋友。友人李昕知道他喜欢这两个诗人,2015年年底,送了他一套石版线装书《和陶合笺》及《陶诗汇评》。《和陶合笺》是苏轼为每一首陶渊明的诗歌写的和诗的集子。“这是一个大惊喜!”比尔·波特喜出望外。他曾读过苏轼的几首和陶诗,知道陶渊明是苏轼心中“高峰绝尘”的偶像和知音,却不知道他把每一首陶诗都和过。和诗就是一唱一和,是用文字进行精神上的交流。“一位千年前的大文豪跟一位一千七百年前的偶像诗人穿越时空对话,这是多么神奇和动人的灵魂撞击啊!”
1092年,55岁的苏轼在扬州任知州6个月。在一次曲终人散之后,他写下了第一组和陶诗《和陶饮酒二十首》。已值暮年的苏轼似有归隐之意,但又不忍放弃仕途,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纠结。随后,他又一再遭贬,人生困惑,于是,把七百年前的陶渊明作为对话的知己。
比尔·波特已过古稀之年,他觉得这个时候遇到这组诗是“此中有真意”。他决定亲身上路,了解苏轼写和陶诗的心境。他和李昕开始查阅各种资料,找到了一些学术性论文,但发现对于两个诗人之间的灵魂对话却鲜有研究。规划行程时,他们还在网上寻找当地有没有苏轼的粉丝,以便到时见面可以向他们了解更多的事情。
准备了一年之后,2017年5月,他们从江苏常州——苏轼仙逝的地方开始了这段旅程。他们在运河边敬上一杯酒,献上一首诗就上路了。
苏轼南贬的第一站是广东惠州,也正是在这里,他决意“尽和陶诗”。白鹤峰下,苏轼的生活时而无酒无米,他以陶渊明来开解自己:“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
那两年生活困顿,苏轼重新思考人生价值,和陶渊明在精神上融汇一体,“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
苏轼在惠州的故居如今正在整修,当地政府要把它打造成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工匠们在用上好的石材和进口的东南亚圆木修建“东坡祠”。“我乐见东坡旧居修缮,只是希望能够修成一个东坡的清贫寒舍,而不是高屋广厦。”比尔·波特有些担心。
在工地的脚手架下,比尔·波特和一群诗友们开始以诗会友的聚会。比尔·波特吟咏了苏轼在惠州写的《和陶归园田居》,“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
接着,他又跟着苏轼的脚步去了海南,兜了一个圈后,回到了常州,冥冥之中,像是照应了苏轼当年的结局。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维琳和尚凑近苏轼耳边说:“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苏轼淡然一笑:“着力即差。”他不刻意去追求极乐。
“苏轼之前,陶渊明的名字鲜有人知,实际上是苏轼真正‘发现’了陶渊明。”不过,比尔·波特觉得苏轼还是失败了,做不到像陶渊明那样简单、朴素,“他个人最想做的,是像陶渊明这个样子,但他没有成功,他不能放弃做官的想法。”
苏轼“不要走有钱的路,要走有意思的路”
从世俗的成功意义上来看,放弃仕途,选择隐居种田的陶渊明或许是失败的,但比尔·波特说,“如果我可以选择一种生活,我会选择陶渊明的”。
小时候,比尔·波特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鸟,划过天空。现在回想,他梦里身为一只鸟,有方向地飞翔,就是在去往桃花源的路上。
他也的确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看上去不是那么容易的路。他成长于美国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靠经营连锁酒店发家,经常邀请有名的政治人物、娱乐明星来家里做客。但他却厌恶这种生活,觉得家里的这些客人都戴着面具,“钱与权力会带来麻烦”。他将家里的佣人视为最好的朋友,因为他觉得只有“朴素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八九岁的时候,他就清楚自己以后“不要走有钱的路,要走有意思的路”。
后来,父亲破产了,比尔·波特却很高兴,但依然不知道要怎么过一辈子。最后,他去了哥伦比亚大学读人类学博士,为了拿奖学金,他选择额外学一门“冷门”的语言Chinese(中文)。两个月后,他被录取了。
比尔·波特的志愿不是乱填的。“我从小已经看破红尘,但我不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他20多年。彼时,他刚看完英国哲学家艾伦·瓦茨的《禅宗之道》,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用来度过一辈子的事物——禅宗。自此,他与中国文化开始结缘。
比尔·波特躺卧醉石
比尔·波特泡苏子泉偶然地,比尔·波特认识了纽约唐人街上的老和尚寿治。这位出家人带着他打坐、念经、去乡下的道场体验禅的生活。他开始在继续学业与专心修禅这两条道路上摇摆。
一年后,一位同学从台湾的佛光山回来告知比尔·波特可以写信联系去过寺庙生活。他答应了——“读书真的没有意思,人活一辈子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辈子太短了,过得太快,应该做一些重要的。”
1972年,拿着飞往台湾的机票和200美金,比尔·波特开始寻找他人生的目标。佛光山坐落于台湾高雄,自修建起便是信众众多的佛教圣地。每天凌晨,天未亮的4点半,他起床,洗脸,半小时后去佛堂念经,接着吃早饭、扫地。8点,比尔·波特要到山上的佛教大学上4小时的课,学习佛教知识。午休后,他还要提着水泥去修葺庙堂。下午4点到5点,与星云法师打篮球可能是比尔·波特一天中唯一的休闲活动。接着是6点半的晚课,直到8点,一天结束,比尔·波特早早地准备进入梦乡。后来,因缘际会下,比尔·波特辗转于海明寺等地,其中有14年都是在如今划入阳明山国家公园的竹子湖农村里的一间小屋度过的。“我虽然没有耕作或酿酒,但总觉得陶渊明就住在邻舍,却不知道他缺少米酒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敲我的门。”
对他来说,陶渊明依然是望尘莫及的,但他仍想像陶渊明那样走在“受苦”的路上。“我原来喝5块钱的葡萄酒,现在我喝10块钱的,有时15块钱的,我很享受。我还可以把我的生活变得更朴素一些。我愿意辛苦一点,我得到的东西就更多。”
四寻陶渊明墓不遇(李昕手绘)
陶渊明此心安处是吾乡
1989年,比尔·波特去终南山上寻找隐士时,山高路远。最困难的一次是去嘉午台,比尔·波特一行人走了3小时才到隐士所在的茅棚。更甚是,有时到达一个地方,发现这里并没有隐士。“不是每个山都有隐士。中国有1%的山有隐士,99%的山没有隐士。”
令比尔·波特意想不到的是,这些隐士不是艺术家,不是诗人,他们都只是单纯的修行人。在这之前,他在书中接触到的隐士,像寒山、竹林七贤都是诗人,可眼前的这些修行人,他们却是“对文学没有一点积累”。他们要打坐,也要糊口。他们会种菜,会找野生食物,也会叫家人、亲戚定期寄些钱财或者生活用品聊以为生。有些隐士还会照管寺庙,靠微薄的补贴维持生计。
这些年,终南山上的隐士越来越多,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看过《空谷幽兰》。2012年,网上曾有一篇文章《5000多位隐士藏身终南山,过着千年前的生活》。2014年,为了拍纪录片《隐士》,比尔·波特回了趟终南山,发现人多了很多。“很多知识分子现在在山里面修行,以前很少见到知识分子。越来越多的人觉得现在的社会有一些好处,但是不会给他们圆满的感觉,还是想要别的东西。如果不去个安静的地方,这心里面的东西无法明晰。”
不过,他觉得95%的人无法坚持。“有一些人看我的书,以为当隐士很有意思,但我告诉你,不可以随便把它当作一个梦想。你去山里,你过不了一个冬天。你要先有一个修行,不然会非常饿,非常冷,那个梦很快就会破了。”
在这次旅程中,坐在庐山脚下的醉石上,比尔·波特看见了上方一缕山泉飞瀑下来,让他想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若从这窄小的空间攀援而上,岂不就是豁然开朗的世外桃源?
在他看来,陶渊明就是个很朴素的人。“他不是住在山里面的隐士,他住在乡下,但也是个隐士。他最可贵的是他愿意受苦。他有机会不受苦,可是他还是愿意受苦。他不愿意做官,就是要过这样子的生活。”
他说起陶渊明的一个故事:住在东林寺的一位法师建立了白莲社,邀请陶渊明参加,说跟他们在一块念佛可以升天到极乐世界,可是陶渊明拒绝了,说:“不要了,我喜欢喝酒。”说起这个故事时,比尔·波特会心一笑:“你有你的极乐世界,我有我的桃花源。”
平常,在西雅图那个小乡村的家里,他延续着寺庙生活的作息,他每天早上六七点起床,然后打坐一个小时,接着喝茶、翻译诗歌和佛经,晚上9点前睡觉。每天,他都要喝上10壶茶,早上5泡绿茶,下午5泡乌龙茶。比尔·波特曾说,“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不外出吃饭,不看电影,不去别人家做客”,如隐士一般。
那天,结束了密集的采访后,比尔·波特背着河北柏林禅寺25块钱的布包,走进地铁站,消失在北京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