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年4月21日,舒乙离世。
作为老舍的儿子,舒乙总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奇怪之一是:他称呼自己母亲胡絜青一口一个“妈妈”“母亲”,可称呼父亲,却总用“老舍先生”。
在那篇《老舍的丹柿小院》里,舒乙写道:“家,对老舍先生来说,是个特别神圣的词,意味着踏实、温暖、舒坦,只因他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没有自己的家。”
在这篇文章里,只要提到父亲老舍,舒乙都用“老舍先生”或“他”,而不是“父亲”或者“爸爸”。
舒乙对父亲这般称呼,自然会引起世人的好奇。他反常的做法也引来一些人的质疑,有人甚至递来“飞刀”,说:“你不叫父亲,是不是对他的死有愧?”
因为这些疑问,舒乙后来一直被认为“与父亲之死有间接关系”。
面对种种疑问,舒乙不得不站出来解释自己称父亲为“老舍先生”的缘由。他说:“从1984年从文以来,我就以一个研究者的身份来审视父亲,称其先生而不称父亲,是要将父亲拉远,客观地研究他。另外,‘先生是人民对老舍的尊称,我也从众。”
实际上,舒乙不称呼老舍为“父亲”“爸爸”的深层缘由乃是:他和父亲之间,不像普通父子,似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小隔阂。老舍先生一家合照(左四为舒乙)
舒乙和父亲有小隔阂的第一个原因是:小时候,父亲陪伴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老舍是一个视文学为生命的人,他喜欢安静,因为安静有利于创作。自然地,他经常避开自己吵闹的孩子,安静创作。
舒乙曾说:“老舍先生平时在家是严肃而沉默的,因为他每天不是在写作就是在思考如何写作,没有节假日,大年三十还在写。”
也只有爱文学如生命,才可以一门心思地扑在写作上,连过年都不顾了。既是连过年都顾不上,自然也总容易忽略孩子,何况,老舍还有4个孩子。
老舍给儿子取名看起来颇有些随意,“乙”就是一笔,所以后来人们都说:“老舍给儿子取名,一笔搞定。”
当然,对取名这件小事,舒乙是不在意的,他多少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妙趣。
舒乙和父亲有小隔阂的另一个原因,跟父亲的死有关。
老舍在1966年因受委屈而投湖自尽,那一年舒乙已经31岁了。可能是觉得儿子已经成人的缘故,老舍离家准备投湖时没有告诉他。舒乙回忆起父亲离家那天时说:“他(老舍)只跟3岁的小孙女郑重告别,说‘和爷爷说再——见——。”
因为父亲走时没有和他说任何话,舒乙心里一直过不去。
在公园里见到父亲尸首那天,舒乙感受到巨大的伤痛。后来,他在回忆起这段时曾这样写道:
“那一夜,我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天早就黑了,周围是漆黑一团。公园里没有路灯,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整个公园里,大概就剩我们父子二人,一死一活。
“天下起雨來,是蒙蒙细雨,我没动。时间长了,顺着我的脸流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分不清。我爱这雨,它使我不必掩盖我的泪。我爱这雨,它能陪着我哭……”
直到那天,舒乙才知道自己有多爱这个陪伴自己并不多的父亲。他摸着父亲的脸,拉着他的手,他的泪洒在父亲满是伤痕的身上。他的泪,是父亲在人间感受到的最后的热气。他一直觉得,那点热气,是他回报父爱的东西。
也是在那天,舒乙想起自己和父亲所有的往事,他甚至记起父亲给他的第一印象。
父亲老舍第一次给他留下印象大概是在他两岁那年,当时,母亲带着他去撒尿。因为尿不出,母亲竟叫父亲给他“示范”。父亲走来示范后,母亲说:“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们俩一样!”
这一次“示范”,舒乙才明白,“父亲和他一样”。舒乙书法作品
二
父亲死前,舒乙在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林产化学工业研究所工作,他所从事的工作多与科研有关。这样一个人,却阴差阳错地因为父亲之死而在后来“经由研究父亲开始从文”。
1978年,带着无数疑惑的舒乙开始收集资料,为研究老舍提供了最直接的和最真实的历史资料。他的首篇作品《老舍的童年》后来被《人民日报》连载。
舒乙也就此走上了文艺之路。
创作《老舍的童年》的过程中,舒乙调查采访了100多人,其所耗时间、精力之多可以想象。
1986年,51岁的舒乙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后来,他又接连创作了《老舍》《我的风筝》《现代文坛瑰宝》等专著。
因为不满足于教科书对老舍童年的简单介绍,舒乙开始为父亲撰写年谱。他还将父亲苦难的童年、曲折的求学路以及对家的眷恋都写进那本《作家老舍》里。这也成了老舍唯一的传记。
后来,舒乙还写了一本专门讲述老舍平生爱好的书,书名就叫《一生爱好是天然》。
或许是研究父亲久了的缘故,或许是遗传的缘故,舒乙和父亲一样敢于仗义执言。平日里,只要是自己认为正义的事,他都会跳出来坚持。哪怕,这种坚持会让他承受巨大的压力。
2000年,面对北京旧城区里成片的胡同和四合院迅速消亡的现实,舒乙和梁思成的儿子梁从诫,还有弥松颐、李燕等人联合提出《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十项紧急建议》。
这十项建议,和当时的政策并不符合。可为了保护文物,为了保护老北京,舒乙等人没有丝毫犹豫。
舒乙等人的建议引发了强烈反响,但在当时,很多人强烈反对他的建议。因为这事,舒乙还获得了“爱国者导弹(捣蛋)”的外号。
即便如此,舒乙也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说:“说了不白说。”
因为舒乙等人的呼吁,北京市政府终于出台了有关规划古都风貌的文件。后来,这些规划竟采纳了他们的全部建议。得知消息后,舒乙激动地说:“我要‘叩头了!”三
宿命一般地,由科研转入文学创作后,舒乙又爱上了绘画。爱上绘画这年,舒乙已60多岁。再往后,他竟成了一个知名画家。
舒乙画画并未从师,他的绘画颇有点结合文学的意思。他作画,向来都是从感情出发、从生活出发。他总能用自己的方法画画,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画风总是很奇特。“一湾碧水,一片黄叶,一抹惆怅,一腔深情”,这些,都是他画画时营造的典型意境。
舒乙觉得,自己在绘画上的造诣并非来自身为画家的母亲,而是来自父亲老舍。
原来,老舍的鉴赏水平极佳,并且非常善于评画,在家时,他便经常对着一幅幅字画点评。时日久了,舒乙便从父亲的“批评”中知道了关于艺术的标准。
年岁越来越大后,舒乙对父亲的感情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在父亲去世之前,他还和父亲有隔阂的话,那么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经完全懂得了父亲。
晚年时,舒乙写了一篇名叫《父子情》的文章。文中,他深情回忆了父亲对自己的关心和教导,还特别提到自己结婚时父亲赠送给自己的“勤俭持家,健康是福”的匾额。
在这篇文章里,舒乙终于不再称呼父亲为“老舍先生”,而改称“我的父亲”。在文中,提及对父亲的评价时,他写道:“我的父亲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种严厉得令孩子望而生畏的人,所以是个复杂的父亲。”小城梦幻舒乙
四
2013年,舒乙被诊断出患有肾癌。此时,预感自己时日无多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文物。这些文物包括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傅抱石的《桐荫图》、林风眠的《川江图》等20幅精品字画。
经过商议后,舒乙决定将这些珍贵
文物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时,他说:“当我们老的时候,就要考虑这批画的归属问题了。”
而此前,舒乙无偿捐献的老舍《四世同堂》的珍贵手稿,则成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镇馆之宝。
舒乙始终觉得,国家才是这些珍贵文物的最终归宿,这也一定是父亲的意思。他说:“父亲笔名舍予,就是给出去、给予的意思;再说,捐出来,展出来,也是父母对我们的家教。”
在这一点上,舒乙无疑和父亲老舍一脉相承。老舍先生在世时,一直有着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严肃求新的创作观,在对待名利上,舒乙和父亲一样非常恬淡。
虽然舒乙从1984年开始从事文艺工作,但他在文化界从不标榜自己是老舍的儿子,更不靠父亲吃饭。如果有人在介绍他时说“这是老舍的儿子”,他总说:“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一个人如果靠父辈吃饭,是不可能在社会上站住脚的。老舍先生是大作家,做他的儿子很有压力,但同时也是一种很好的动力。我常提醒自己再努力一些,要‘夹着尾巴做人。”
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舒乙谈及父亲时充满深情。他说:“我对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满怀感恩之情,感谢父亲对我的影响。他是个正直的人,热爱生活,热爱朋友和周围的人,特别能同情别人,特别愿意帮助别人。”
舒乙可能没想到,正直、热爱生活、热愛朋友、同情别人、愿意帮助别人这些父亲的优点,后来都成了他身上的特点。
如此舒乙,不愧为“老舍先生的儿子”。
(声华摘自微信公众号“记者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