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
人生在世,如何处理钱财,是一个必须学习的课题。许多痛苦,甚至灾难,皆因钱财处理不当而起。
我在台湾教过一个马来西亚的学生,叫廖冰凌,是一个女孩子,长得不算漂亮,成绩也不是特别优秀。所以,我教了她一年,对她都没有什么印象。
有一天,一个姓郑的女生来找我,也是马来西亚的学生。这个学生找过我几次,比较熟悉。她走进办公室,坐下来,嗫嚅着,一脸难以启齿的神色。
这孩子出身贫苦,一边念书,一边打几份工。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找我帮忙,就说:“茱莉,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她说:“老师,你记得廖冰凌吗?”
“印象不深,怎么了?”
“她被英国爱丁堡大学研究院录取了。”
“是吗?那很好啊。”
“好什么好,她没钱去念。”
“为什么呢?”
“她父亲大学肄业,浪荡半生,一直找不到好工作,前几年病死了。她母亲也多病,姐妹三个,连生活都有问题,如何拿得出学费去英国读书?她母亲到处向亲戚借贷,到现在还差一大笔,母女俩抱头痛哭,想不出办法,不知老师可不可以帮她们?”
我很惊讶,不仅为冰凌感到难过,还为茱莉的仗义而感动。
那不是一个小数目,是我一个半月的薪水。我倒是拿得出来,就答应了她。
茱莉说,冰凌的母亲会亲自来找我。
第二天上午,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我的研究室,身体瘦瘦的,皮肤黑黑的,是典型的马来西亚华侨。
她說明来意,满脸是羞愧的神色,连说不好意思,还一再说:“我们将来一定还给老师。”
我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一沓钞票,她坚持要写借条,我说不必,她还是写了。
七年以后,冰凌在爱丁堡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又转到新加坡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有趣的是,她居然又回到台湾,找了一份大学教职。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约我吃饭,席间她谈到这些年来的求学经历和家庭状况,然后,郑重其事地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我手里,说:“老师,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今天,终于可以把这笔钱还给你。”
那时,我正患抑郁症,常常情绪低落,那天晚上,我居然觉得很高兴,为冰凌,也为自己。
其实,这笔钱我早就忘记了,现在拿在手里,倒像发了一笔小财。
还有一件事,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老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做一笔生意,需要三万美元(相当于我一年的薪水)周转,问我能不能借给他,说他很快就可以归还。
当时,我的手头上倒可以挤出来,但倘若这位朋友生意失败,还不起,我很难接受这笔损失。所以我说:“你最好想别的途径调资金,你知道,我不做生意,手头的钱有限。万一你实在周转不过来,再打电话给我,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你解决一部分。”
那位朋友没有再打电话来,可能他已经通过别的途径借到了钱,或者是因为我的婉拒让他不快。
我并不后悔自己的婉拒,即使让这位老友不快,也只能如此。幸而这位朋友理解我,我们的友谊并未受到损伤。后来我想,如果当时勉强借给他,若他的生意碰巧失败,我们的友谊恐怕难以为继。
在这两件关于借钱的事上,我处理的态度不同,原则却是一样的。对于钱财,我的态度是:只要钱离了我的手,我就不指望它再回来。钱如果数目太大,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宁可不借。如果不是借钱,而是送礼,或者资助,我的原则也是如此,必须在我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一经拿出,我就再不去想它,绝不指望回报。为讲哥们义气,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承受不起,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借出去,借出去之后又念念不忘,对方还钱慢了,就心生怨恨,在我看来,既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尤其是送礼或资助,若心心念念想着别人回报,回报最好还要超出自己送出的,这跟做生意、买股票有什么区别?有一句话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如果是这种助法,收获的就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借而望还,不如不借;施而望报,不如不施。这是我在钱财问题上的一个基本态度。
(秋水长天摘自广东人民出版社《江海清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