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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的盛宴

时间:2023-12-02 09:48:11


   
    奶奶在過年前,会雷打不动地举办两场宴席,一场敬菩萨,一场敬祖宗。
    这两场宴席都是有规矩的。
    宴席一般都在中午举办,原因不得而知,相隔也不过一天,今天敬菩萨,明天敬祖宗,连着办主要是因为省力。敬菩萨的肉都必须是生的——是的,在奶奶举办的宴席上,菩萨也是爱吃肉的。
    我记得她会提前买一条鱼,养在塑料脸盆里。这条鱼多半是草鱼或青鱼,它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有着本能的恐惧,总想要逃,有时在脸盆里翻个身甩个尾,激起一盆的水花,然后又安静下来,嘴里吞吐着上午刚换过的自来水。
    敬菩萨的宴席会摆一桌子菜,有荤有素,偶尔也有熟食。鸡杀完以后不烹制,直接上盘;鱼不杀,活着躺在干燥的盘子里,苟延残喘;生的五花肉整块上桌,整条地立在盘子里,不切。菜品摆齐以后,冷淡又丰盛,呈现着某种奇怪的反差。至于菩萨为什么要吃生肉,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我也不想知道原因。开席前,每一道菜上都会贴一小块红纸。鱼的小红纸就贴在鳃边,应着呼吸翕动着,有时鱼还会在宴席的当中再挣扎一次,跳跃几下,然而它逃不出这场人对食材的控制。
    菜上桌以后,人们就点上蜡烛,开始“吃饭”。
    那么客人从哪里来呢?
    从阳台上来。奶奶会把阳台的门窗都打开,招呼菩萨进门小憩、用餐。她口念佛号,神色虔诚。于是,一个个透明的菩萨顺着奶奶的指引,随着空气流进客厅里。奶奶拉开椅子,一一请他们坐在饭桌前。他们会在奶奶和我的想象里吃点儿东西,庇佑我们。
    菩萨的用餐时间,就是人类的祷告时间。奶奶拜佛有自己的方式。她拿出平时垫椅子的软垫放在地上,对着一桌子菜开始叩拜。她教育我们,先报出自己的生辰和姓名,不然芸芸众生,菩萨不知道你是谁。然后快速念出自己的愿景,无非是家人健康、生活顺利、子女成材,或者一些具体的事情,比如我考大学,我毕业的去向。她不仅为自己求,还为我爸求,为我姑求,为我求。她求完以后就磕三个头,手心向上,代表着对菩萨五体投地。
    奶奶拜完以后就轮到我拜,我的流程和她的相似。我小时候很好使唤,奶奶让我拜,我就拜。十几岁的时候理性觉醒,认为这些事荒唐透顶,根本毫无道理,所以坚决不拜。如今,没有机会参与了。
    我拜完以后,她有时就会唤我爷爷拜。爷爷是个老知识分子,读过大学,他不相信这些。如果他不愿意拜,奶奶也不会强迫他。
    拜完菩萨,这场宴席一般就匆匆结束了。奶奶送客的理由很简单:菩萨很忙,这个时候家家都需要他们,表完心意,不要久留,别不识相。
    说到底,菩萨终究是属于芸芸众生的。
    散席后,奶奶收拾桌子,嫌我们爷儿俩碍事,就会交给我们一项任务:把鱼放生。于是我和爷爷就提着装着水和鱼的塑料袋下楼,有时候把鱼放生在公园的水池里,有时候不想走了,鱼就被放生在小区的河道里。这个时候鱼还会挣扎几下,也许在动物的思维里,是没有绝望这一说的。
    我记得有一次放生,没看好方向,把鱼砸在了河道上方的管子上,之后它才坠入水里。它入水后昏迷了几秒,清醒后赶紧摇着尾巴游远了。
    爷爷笑着说:“鱼都被你砸晕了。”
    至此,这条鱼的使命算是完成了。它是我们全家善心的象征,菩萨会看着它入水,然后欣赏我们的善举,并保佑我们。至于这条鱼之前之后的生活,都和我们家没有丝毫关系了。
    其余拜完菩萨的鲜肉、生菜,会被奶奶做成美味佳肴,第二天用来祭祖宗以及过年享用。
    说起祭祖宗,那就更有意思了。
    同样是中午,同样是一桌子菜,同样有蜡烛,客人同样从阳台上入席。但是奶奶这回热情多了。拜菩萨的时候她虔诚而少言,祭祖宗的时候她多了许多真切的情感。她给每个位子都安排上了一位祖宗,招呼他们吃东西,叫他们的名字或者称谓,介绍菜色,又给他们倒酒。她记得谁爱喝酒谁不爱喝酒,黄酒“咕咚咕咚”地倒进玻璃酒杯里,烛影摇晃,刹那间仿佛真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笑眯眯的。有时候奶奶还会和他们攀谈一两句。
    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动了某个座位前的烛火。奶奶对爷爷说:“你看,阿爸吃得多开心,蜡烛动得多欢快。”然后她又转头对着空空的座位说:“吃吧,阿爸,慢慢吃哦。”她在这一刻,从一个退休的老妇人,变成一个慈祥殷切的巫女。
    敬祖宗的宴席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祖宗是自己家的,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能慢慢吃,不用着急。我上高中的时候,一直陪在家里的太太——奶奶的妈妈——过世了。从那以后她也会出现在这场宴席上,和她的两任丈夫、一对亲家一起吃吃喝喝,享受人间烟火。太太不仅爱喝酒,还爱抽烟,奶奶会在她的餐具旁放一根烟,让她来了自取。
    祖宗的宴席上,光伺候祖宗吃也是不行的,依旧得拜。拜的时候规矩就不太一样了,不用自报家门,无非说一下这是谁的儿子,这是谁的女儿。祈祷的愿景和拜菩萨时的基本相同,无非是之前请神佛护佑的人或事,这会儿请祖宗再护佑一层,多多益善。
    除了拜,还要烧纸,在宴席中还是宴席后我忘了。奶奶把亲手折的锡箔元宝倒入一个不锈钢脸盆里,在家门口点燃,祖宗们酒足饭饱,临走时拿点钱,又统统回到阴间,等待着来年再次聚首。
    这两场宴席,没有食客,请的却是中国人心中重要的两方——神佛和祖先。每逢过年前奶奶必定会张罗一番,这已经是每年的固定内容。
    奶奶是工人。年轻时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晚年时,她住在炼化厂的厂区里,炒股、上网、打太极拳、照顾爷爷,偶尔缝缝衣服,傍晚看看养生节目。
    她也不愚钝,喜欢通过微信朋友圈分享文章。她平时喜欢到处走,到过台湾地区,去过越南,神清智明,身体还算健朗。她迷信,也信中医。她也相信科学,生病了就去医院。她是我在生活中见过的身体最硬朗的老太太。
    然而除了在奶奶家,在电视里、网络上,在我去过的地方、听过的故事中,我从未遇到过这么虚无的宴席,它像一场荒诞剧,又像一种神奇的仪式。
    今年,奶奶换了新房子,不知道从炼化厂到居民区,祖先们会不会迷路,菩萨会不会嫌弃新盖的小区没烟火气,不肯来。
    来不来,我们都会知道的,因为蜡烛总是不会骗人的。
    (紫荆摘自豆瓣网王大盆的主页,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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