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
爹脾气倔,加上当了一辈子木匠,干啥都较真儿。
小时候,常听爹背诵他小时学过的课文。有一篇写长城的,其中有两句:“山海关前多景致,八达岭上好风光。”我问爹“八达岭”是啥,他说是一座山岭,在北京。“离天安门多远?”我问。爹答不上来。过了几天,他告诉我,八达岭在北京西北边,离天安门有140里路。为这事,他专门去问了刚从北京回来的邻居四哥。
爹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语是:“丁是丁,卯是卯,木匠手中的尺子是‘规矩,差一分一厘,就是胡来。”1959年,邻村的李木匠到北京建人民大会堂回来,爹到他家打听人民大会堂的规模,知道了人民大会堂柱子的直径是1.5米。
他又问:“天安门门洞有多长?”
李木匠说:“30来米吧。”
“到底三十几米?”爹又问。
“你管那么多干吗!难道你还要建一座天安门?”爹的较真儿碰了壁。
1996年深秋,我把爹娘接到北京游览,爹总算有机会对关心的事较真儿了。
爹娘晚9点到北京,第二天就去逛颐和园。
我们从朝阳门出了地铁站。上了车,爹告诉娘,出地铁站的台阶是96级。这是他一步一步数过的。
在颐和园,娘悄悄问我:“毛主席住哪间屋?”
这话被爹听到了,他较真儿起来:“这叫颐和园,是慈禧太后的别墅。毛主席住在中南海。”
爹跟娘较真儿没用,娘只知道毛主席住在北京。
第二天,爹娘在毛主席纪念堂瞻仰过毛主席遗容后,就去了天安门。爹一個一个地数城门上的门钉,又量了量门的宽度和厚度,然后开始用拐杖一下一下量天安门城楼的门洞长度。他一边量,一边报数。游人看见一个老头子在量天安门,觉得好奇,便聚拢过来看,许多人还帮爹报数。
爹:“1、2、3……”
游人们喊:“4、5、6……”
量完了,爹满意地说:“43米长,我终于弄明白了!回去谁要再乱说,我就告诉他,我亲自量过!”
在故宫太和殿前,爹娘合抱殿前的大柱子,看究竟有多粗。第三天游览长城时,他又用步量两个烽火台之间的距离,用手量长城砖的长宽厚度。当了一辈子木匠的爹,手指、胳膊、拐杖甚至眼睛都能量出精确的尺度。
爹较真儿的事,在第六天达到高潮。要离京回山东了,在招待所柜台结账时,爹说应该多交5块钱,服务员和值班经理不解。
爹说:“我不小心把一个茶杯碰到地上了,虽说没打破,茶杯却裂了一条纹,说不定哪天就要破。我看过住房须知,杯子标价5元,所以要照价赔偿。”
值班经理听老人这么一说,十分感动:“老人家,就别赔了!有您这句话就行了!”
爹说:“招待所的‘须知就是‘规矩,这就像俺当木匠用的尺子一样,无规矩,不成方圆,俺一辈子都认这个死理。”
值班经理竖起大拇指,用地道的北京话说:“老人家,您真较真儿啊!”
出了门,娘用“挖苦”的口气笑着对爹说:“没想到你小气了一辈子,今天倒大方了。”
爹急了,吼起来:“那是在家,这是在哪儿?咱丢人不能丢在北京!”
(层林染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俺爹俺娘》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