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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江犹唱后庭花

时间:2024-11-08 01:28:01

陈叔宝(553-604),字元秀,小字黄奴。吴兴长城(今浙江长兴)人。南朝陈末代皇帝,后世称为陈后主。叔宝祖父陈道谈,陈武帝陈霸先之兄,梁东宫直阁将军,卒于侯景之乱。叔宝父陈顼(530-582),即高宗陈宣帝,字绍世。陈霸先之侄,陈文帝陈蒨之弟。陈顼公元568年即位,在位十四年。叔宝母柳敬言(533615),梁鄱阳太守柳偃之女,陈宣帝皇后,其母为梁武帝萧衍之女长城公主。

(一)

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八月,东魏降将侯景举兵造反。侯景占领建康,梁武帝饥饿而死。侯景之乱中,梁将军陈霸先出镇京口,梁元帝萧绎命陈霸先将子侄送入江陵(在今湖北)。因之,陈顼等在江陵任职。萧绎将外甥女柳敬言嫁给了陈顼。梁承圣二年十一月,陈叔宝生于江陵。

梁承圣三年(554),西魏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杀。陈顼例随长安,叔宝及其母柳敬言、弟弟叔陵被扣留于穰城(河南邓县)。公元557年十月,陈霸先登基,建立陈朝。十一月,遥封陈顼为始兴郡王。永定三年(559)陈霸先卒,临川王陈蒨即位,是为陈文帝。天嘉三年(562),叔宝十岁时,与母亲一道回到京师建康,至此结束了少年时代的漂泊生涯。朝廷立叔宝为安成王世子。天康元年(566),叔宝十四岁,授宁远将军,置佐史。是年四月陈文帝卒,太子陈伯宗继位,是为陈废帝。陈顼辅政,权倾朝野。光大二年(568),叔宝十六岁,为太子中庶子,寻迁侍中。是年十一月,陈顼贬废帝为临海王。

太建元年(569)正月,陈顼即皇帝位,立叔宝为太子。是年,叔宝十七岁。《陈书·后主本纪》姚思廉曰:“后主昔在储宫,早标令德。”叔宝在东宫有哪些令德,很难一一列举。

陈叔宝在太建年间,时常组织文人雅集。据《陈书·孔奂传》,叔宝与江总情款,欲以江总为太子詹事,孔奂曰:“江有潘、陆之华,而无园、绮之实,辅弼储宫,窃有所难。”在他身边聚集的多是和江总相似的才子。《陈书·顾野王传》:“时宫僚有济阳江总,吴国陆琼,北地傅縡,吴兴姚察,并以才学显著,论者推重焉。迁黄门侍郎,光禄卿,知五礼事,馀官并如故。”《陈书·姚察传》:“补东宫学士。于时济阳江总、吴国顾野王、陆琼、从弟瑜、河南褚玠、北地傅縡等,皆以才学之美,晨夕娱侍。”参与叔宝东宫雅集的有江总、陆瑜、陆琼、顾野王、褚玠、傅縡、陈暄、虞世基等文士。

陈叔宝在太子时代写作了不少宫廷游宴诗,现存二十馀首。其《与江总书悼陆瑜》云:“吾监抚之暇,事隙之辰,颇用谈笑娱情,琴樽间作,雅篇艳什,迭互锋起,每清风明月,美景良辰,对群山之参差,望巨波之滉瀁,或玩新花,时观落叶,既听春鸟,又聆秋雁,未尝不促膝举觞,连情发藻,且代琢磨,间以嘲谑,俱怡耳目,并留情致。”这些诗歌作于弹琴饮酒之时,诗中既有清风、明月、群山、巨波、新花、落叶、春鸟、秋雁等自然景色的描写,也有对立春、上巳、七夕等的朝廷节庆活动的描写。当此良辰美景之时,君臣饮宴游乐,其乐融融。

(二)

太建十四年(582)正月,宣帝陈顼卒。据《陈书·始兴王叔陵传》载,早在宣帝病重之时,太子叔宝与诸王并入侍疾。宣帝去世后的次日早上,叔宝哀伤俯伏于地,突然,陈叔陵以锉药刀砍向叔宝后颈。太后冲上前来救助,叔陵又砍伤了太后。叔宝乳妈吴氏,当时在太后身边,从后拉住其胳膊,叔宝才得以站起来。叔陵仍拉着叔宝衣服,叔宝强行挣脱。长沙王陈叔坚制服叔陵,夺去他手中的刀,拉到大柱前,用衣袖把他绑在大柱上。当时吴氏已扶叔宝躲避他室,叔坚寻找叔宝,想要向他请示。叔陵乘机逃离,跑出云龙门,驱车回到了东府,召集他身边的甲士,赏赐以金银财物。他又联系其他的诸王将帅,只有新安王伯固一个人响应,其他人都没有理会他。朝廷大将萧摩诃领兵格斗,杀死了始兴王叔陵。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之后,叔宝终于可以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

按照一般的说法,陈叔宝即位后荒于酒色,不恤政事。但是,也有人替他说好话,初唐史家姚思廉在《陈书·后主本纪》中说:“及南面继业,实允天人之望矣。至于礼乐刑政,咸遵故典,加以深弘六艺,广辟四门,是以待诏之徒,争趋金马,稽古之秀,云集石渠。且梯山航海,朝贡者往往岁至矣。”客观来说,陈叔宝不是一位暴君。在即位之初,他也想要有所作为。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以陈之力要去抗衡强大的隋朝,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他便放弃了抗争与奋斗,一心纵情于声色。

《南史·陈本纪下》中说:“后主愈骄,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据《南史·张贵妃传》,叔宝最为宠幸张贵妃和孔贵妃。张丽华“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特聪慧,有神采,进止闲华,容色端丽。每瞻视眄睐,光采溢目,照映左右。尝于阁上靓妆,临于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其人不仅美貌如仙女,且聪明过人,善于察言观色,还会“厌魅之术,假鬼道以惑后主”。后主怠于政事,经常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国家大事。到了后期,“益加宠异,冠绝后庭”,“张、孔之权,熏灼四方”。如此导致了国家赏罚无常、纲纪大乱的局面。

《南史·陈本纪下》称:“盛修宫室,无时休止。税江税市,征取百端。刑罚酷滥,牢狱常满。”据《南史·张贵妃传》,至德二年,叔宝修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县楣、栏槛之类,皆以沉檀香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丽皆近古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袭、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又有王、季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宠,递代以游其上”。

陈叔宝经常和宠妃、狎客一起游宴赋诗。据《南史·陈本纪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馀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而盛修宫室,无时休止。”《南史·张贵妃传》:“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抵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隋书·音乐志上》载:“及后主嗣位,耽荒于酒,视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声乐,遣宫女习北方箫鼓,谓之《代北》,酒酣则奏之。又于清乐中造《黄鹂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臂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说:“降及陈世,运极屯难,情尤颓放。声色之娱,惟日不足。”这是一群特殊诗人的末世狂欢。这些诗歌虽然在写女色之美,但其中包涵着国家即将毁灭、大难将要临头的惊悚与哀痛。它是萧梁宫体诗的一种变调,其中充满了悲哀、无奈、绝望。它们在哀怨中香艳,在香艳中哀怨,形成了独特的哀怨宫体诗。

陈叔宝像

(三)

陈叔宝即位后,陈朝与隋朝关系日趋恶化。《南史·陈本纪下》载,当年,隋文帝即位初,隋文帝与陈宣帝睦邻友好。太建末年,隋兵大举南下,听到宣帝去世的消息,便班师而归,遣使赴吊。而后主益骄,回信无礼,隋文帝深感不悦。后陈国副使袁彦使隋,偷偷画了隋文帝的容貌,叔宝见到后大惊说:“吾不欲见此人。”

陈祯明三年、隋开皇九年(589),文帝以晋王杨广为元帅,督八十总管伐陈。文帝散写诏书,书三十万纸,遍喻江南。陈湘州刺史施文庆、中书舍人沈客卿掌机密,压制消息,秘而不宣。后来听到隋军临江的消息,陈叔宝还说:“王气在此,齐兵三度来,周兵再度至,无不摧没。虏今来者必自败。”继续奏伎纵酒,作诗不辍。据《陈书·后主本纪》:祯明三年正月,隋总管贺若弼与总管韩擒虎逼近建康。陈叔宝派遣骠骑将军萧摩诃、护军将军樊毅等前往迎击。很快贺若弼攻陷南徐州,韩擒虎又陷南豫州,隋军南北道并进。陈叔宝遣司徒豫章王叔英屯朝堂等处防守。贺若弼进据钟山,陈叔宝遣众军与贺若弼合战,陈军败绩。贺若弼乘胜至乐游苑,鲁广达犹督散兵力战,不能拒敌。贺若弼进攻宫城,烧北掖门。是时韩擒虎率众自新林至于石子冈,陈将任忠出降于韩擒虎,引韩擒虎经朱雀航到达宫城,自南掖门而入。于是城内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书仆射袁宪在殿内。陈叔宝听到敌兵至,从宫人十馀人出后堂景阳殿,将自投于井。袁宪侍侧,苦谏不从,后阁舍人夏侯公韵又以身蔽井,后主与他相争良久,才得以下到井内。《南史·陈本纪下》载:“既而军人窥井而呼之,后主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人三人同乘而上。……丙戌,晋王广入据台城,送后主于东宫。”杨广曾经垂涎于张贵妃的美色,欲据为己有。《隋书·高颎传》:“及陈平,晋王欲纳陈主宠姬张丽华。颎曰:‘武王灭殷,戮妲己。今平陈国,不宜取丽华。’乃命斩之。王甚不悦。”为此,埋下了高颎日后被杀的祸根。

杨广入据京城,陈亡,陈叔宝入于长安。《陈书·后主本纪》:“三月己巳,后主与王公百司发自建邺,入于长安。”陈叔宝被隋军押赴长安的途中写有《济江陵诗》《临行诗》《浮梁上怀乡诗》等怀乡诗。《济江陵诗》:“故乡一水隔,风烟两岸通。望极清液里,思尽白云中。”杨慎《升庵集》卷五八云:“‘故乡一水隔,风烟两岸通’,陈后主句也,唐人高处始能及之。”

据《南史·陈本纪下》:隋文帝准备了房屋,内外修整,遣使迎接。使臣回来报告说:“自后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隋文帝嗟叹说:“一至于此。”待陈叔宝等到达京师之后,文帝使内史令宣诏,陈叔宝伏地屏息不能对。隋文帝宽恕了陈叔宝,赏赐甚厚,数次引见,班同三品。每次参加宴会,担心会让陈叔宝伤心,有意不演奏吴音。陈叔宝曾经请求说:“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隋文帝感叹:“叔宝全无心肝。”监者报告说:“叔宝常耽醉,罕有醒时。”隋文帝想限制他过量饮酒,既而说:“任其性;不尔,何以过日。”文帝问监者陈叔宝饮酒多少?回答说:“与其子弟日饮一石。”隋文帝大惊。后来陈叔宝跟随文帝东巡,登上芒山,侍饮时赋诗曰:“日月光天德,山川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并表请封禅。后来经常在仁寿宫侍宴,一次陈叔宝出去了,隋文帝看着他的背影说:“此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当贺若弼度京口,彼人密启告急,叔宝为饮酒,遂不省之。高至日,犹见启在床下,未开封。此亦是可笑,盖天亡也。”

隋仁寿四年八月隋文帝卒,十一月陈叔宝卒,时年五十二。追赠大将军,封长城县公,杨广谥陈叔宝为“炀”帝。让杨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死后,谥号也是“炀”帝。且后人提起“炀帝”,首先想到的就是隋炀帝,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还有一个陈炀帝。

(四)

关于陈代灭亡的原因,初唐的史家从不同视角给予解读。一种观点认为陈叔宝的执政理念并没有什么错误,陈代的败亡主要在于天意。《陈书·后主本纪》姚思廉曰:“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故施文庆、沈客卿之徒,专掌军国要务,奸黠左道,以裒刻为功,自取身荣,不存国计。是以朝经堕废,祸生邻国。斯亦运钟百六,鼎玉迁变,非唯人事不昌,盖天意然也。”将陈的败亡归结为天意是不可取的。陈叔宝即位后国家已经危在旦夕,作为最高统治者,他治国无方,自然难逃其咎。

另外一种观点认为陈代之亡主要缘于人事。《陈书·后主本纪》引魏徵语曰:“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初惧阽危,屡有哀矜之诏,后稍安集,复扇淫侈之风。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轴。……毒被宗社,身婴戮辱,为天下笑,可不痛乎!”魏徵认为陈叔宝青少年时代不了解底层社会,不知稼穑艰难,但也肯定了陈叔宝即位之初的努力,当时,陈叔宝有过一番“合德天地”的追求。魏徵认为陈叔宝亡国的主要原因是嗜欲遂性、昵近群小,导致朝廷无骨鲠之臣。以上皆言之成理,切中肯綮。需要指出的是,魏徵把“寄情于文酒”也看做亡国的原因,这是一种偏见。文章、美酒包括美女并不能亡国,是亡国者自己不能正确处理文、酒、美女与政治之间的关系。

陈叔宝即位时,隋王朝的势力正在日渐壮大,隋文帝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渡江南下,陈代的灭亡不可避免。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陈亡不过是个时间上的问题。”(《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黄山书社,1987,193页)纵然“天命”如此,从主观上看,作为南朝的最后一位帝王,陈叔宝也有他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不知稼穑艰难”“昵近群小”“政刑日紊”“临机不寤”,正是陈后主政治表现的真实写照。

陈叔宝有《陈后主集》传世。《隋书·经籍志四》著录:“《陈后主集》三十九卷。”《旧唐书·经籍志》著录为五十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五十五卷。《宋史·艺文志》著录仅为一卷,大概其集于宋时散失殆尽。明张溥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今人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有陈叔宝文三十六篇,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陈叔宝诗歌九十馀首。

从文学的视角看,陈叔宝是一位多情善感、多才多艺的皇帝。对于陈叔宝之诗,学者多认为其诗风轻薄绮靡。如丁福保说:“后主一绮艳相高,极于淫荡。所存者只是绮罗粉黛。”(《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歌·绪言》)后人大抵延续此说。我认为不宜用淫丽之文来概括陈叔宝所有诗歌,即使是他的乐府诗,也不全是淫丽之文。陈诗艳什部分中有少量的色情描写,其中灌注着一种生命的绝望与哀伤;也有一些清新的相思小调;介于两者之间的诗歌,大都有独特的审美情趣和艺术价值。雅篇部分中的宫廷游宴之作描写建康一带的自然风光,从中也透露出陈叔宝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了君臣之间的深厚情谊。他对北方城市和边塞的畅想,对个人亡国情感的抒发,也具有一定的诗史价值。从诗史上看,陈叔宝诗歌是江左诗歌过渡到隋唐诗歌的一个重要环节。

陈叔宝任太子后汲引文士,即位之后尤尚文章,推动陈代诗歌进入到南朝诗坛上的又一个繁荣期。梁末动乱,衣冠殄尽,陈代帝王不得不选用非士族人物支撑政治危局。陈叔宝不仅酷爱文学艺术,同时在经学、佛学、玄学等方面皆深有造诣,他以太子之身和帝王之位引领士风之走向。经过多年努力,形成了多士如林的局面,齐梁风流重现于世,为隋代文学和学术的发展储备了人才。随着陈叔宝被俘,建康学术风流云散。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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