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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知骨肉爱 乃是忧悲聚

时间:2024-11-08 01:17:28


    撰文/孙华娟

白居易是最平易的诗人之一,他的笔下往往有最富世情的诗章,譬如关于儿女的欢笑与殷愁。又由于他“絮叨型”的作诗特征与庞大的诗歌数量,很多详尽的生活细节都赖之存留下来,从中或可以一窥白居易的儿女缘。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汝生何其晚,我年行已衰。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酒美竟须坏,月圆终有亏。亦如恩爱缘,乃是忧恼资。举世同此累,吾安能去之。(白居易《弄龟罗》)

《弄龟罗》诗作于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时年四十七。阿龟是白居易之弟白行简之子,生于元和八年。罗儿是白居易的女儿,元和十一年在江州出生。写作此诗的时候,阿龟年方六岁,而罗儿还只有三岁,都正是天真可爱的年龄。罗儿并不是白居易的第一个孩子,白居易与夫人杨氏在此前有过一个女儿,名叫金銮子,生于元和四年,当时白居易三十八岁。金銮子周岁的时候,白居易写过《金銮子晬日》诗:

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銮。生来始周岁,学坐未能言。惭非达者怀,未免俗情怜。从此累身外,徒云慰目前。若无夭折患,则有婚嫁牵。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

白居易说自己对这个刚学会坐、还不会说话的女儿有着跟世人一样的爱怜,所以应该做不成一个达者了。这个小小的姑娘就像一个甜蜜的负担,小的时候担心她会夭折,如果她长大成人,又要为她的婚嫁操心。

不幸的是,金銮子在三岁时因病夭折,白居易很悲痛,《病中哭金銮子》一诗中全是悲伤:

岂料吾方病,翻悲汝不全?卧惊从枕上,扶哭就灯前。有女诚为累,无儿岂免怜。病来才十日,养得已三年。慈泪随声迸,悲肠遇物牵。故衣犹架上,残药尚头边。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莫言三里地,此别是终天。

这个曾经甜蜜的小累赘不再是累赘了,想起三年的娇养,看到眼前金銮子从前的衣服和残药,自己也在病中的白居易不禁为之迸泪不已。这个小小的骨肉被埋葬在下邽居所三里以外的小坟茔里,从此阴阳一别,不再与白居易的世界有交集了。

三年多以后,白居易又写有《念金銮子》二首:

衰病四十身,娇痴三岁女。非男犹胜无,慰情时一抚。一朝舍我去,魂影无处所。况念夭化时,呕哑初学语。始知骨肉爱,乃是忧悲聚。唯思未有前,以理遣伤苦。忘怀日已久,三度移寒暑。今日一伤心,因逢旧乳母!

与尔为父子,八十有六旬。忽然又不见,迩来三四春。形质本非实,气聚偶成身。恩爱元是妄,缘合暂为亲。念兹庶有悟,聊用遣悲辛。暂将理自夺,不是忘情人。

因为偶遇女儿从前的乳母,诗人不禁再度伤心不已,从前以理遣情的各种努力,如今似乎皆不再起作用。然而除了以理相排遣,也无计可施,所以第二首的后半又只能回到佛教的因缘偶合观,强自振作,希望从中获得体悟和超脱,最终稀释和消减这种悲伤。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医术的古时,婴儿的夭亡率是非常高的,这种所谓忘情的强自开解对于为人父母者恐怕也是不得不如此的选择。人生有太多凄风苦雨,即便对于成年人来说,不坚强也是很难活下去的。虽然金銮子的母亲杨氏没有文字留存,但白居易的这些诗想必能部分表达他们共同的哀伤吧。

当元和十一年罗儿出生时,白居易大概也是喜忧交加的。从其《自到浔阳生三女子因诠真理用遣妄怀》一诗看,此后两年间白居易还陆续有过两个女儿,不过除了罗儿,都没有在白居易的诗文中看到更多的记载,看来很可能也是不幸夭折。母亲的哀伤想必也需要另外的途径去消释,从白居易《绣西方帧赞》“有女弟子弘农郡君,姓杨,号莲花性”看来,夫人杨氏是信佛的,这想必就是她遣情的重要方式了。

正因为经历了这些苦难,当罗儿终于顺遂地慢慢长大,白居易的喜悦可想而知。元和十二年,他还写过《罗子》诗:“有女名罗子,生来才两春。我今年已长,日夜二毛新。顾念娇啼面,思量老病身。直应头似雪,始得见成人。”其内容和情感与写在金銮子周岁时的诗很是相近,但白居易似乎有意地回避了对罗儿不能成人的忧虑,这也许正是为避免那在金銮子的身上不幸成为现实的诗谶吧?

让我们回到《弄龟罗》一诗上来,此诗作于罗儿三岁这年,当时白居易尚在江州司马任上。虽然其弟白行简此年也至自梓州,但白行简之子龟郎却似乎是一直在江州、跟在伯父白居易的身边。白家此时有两个小孩子,颇为热闹。弄者,逗弄也,白居易朝夕与这两个小孩相处,不免时常逗弄之,既从中获得无穷怡乐,也不无反思和忧虑。诗的风格还是白居易一贯的徐徐道来的风格,先说阿龟、罗儿的年纪名字,再说他们现在分别的能耐,三岁的罗儿才会说话不久,言笑可人,六岁的阿龟却已经会诵咏诗歌了——这一点白居易在同年所作的《闻龟儿咏诗》中也提到:“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看来阿龟学着伯父吟诗的样子可笑复可爱,成人忍不住被感染。两个小孩子日间戏乐不已,有时还会抱着白居易的腿撒娇,夜里睡着了还枕着白居易的衣服。已经四十七岁的诗人不禁感叹:你们出生得太晚了,我已即将步入衰朽之年。看着天真粉嫩的小孩子,中年人大概都不免有这样的感慨,何况是“赏物太深”的白居易。生命周而复始,一代培护一代,落红有情,但诗人也终会感慨于自身终将迟暮凋残的命运。

“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两句是此诗中最堪玩味之处:幼小的生命多显可爱,是因为他们往往要仰仗成年人的喜欢和善意才能增加存活机率,小孩子的可爱实在就是小孩子的武器,这想必是造物主的苦心安排;而当我们日渐走向衰老,盛气、自尊的成分在降低,所经历过的沧桑成为对世间苦难接纳的保证,多数老人会变得更慈爱柔软。小对老的依赖、老对小的慈爱就成为生命规律必然的显然。正是这两句诗,表明白居易果然是最善体察物性人情的诗人,因为自家小孩子的出生和成长以及自己即将步入衰迟,理解了天下长幼的普遍存在,并将其以近乎谚语的方式表达在诗中。接下来的酒美有坏、月圆有亏,是白居易一贯的观念,正如他还在《简简吟》中写过:“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凡物皆有空坏,而在佛教看来,恩爱终究是一种因果,“恩爱思慕,忧念结缚”(《无量寿经》),有恩爱就有轮回,它给了俗世之人多少安慰也就同时给了他们多少忧愁,所以它也是人沉溺流转、不得解脱的原因。与佛结缘的白居易当然从佛经,也从自身经历体悟验证过这一观念,从前的金銮子和另外两个女儿的夭折甚至也都不幸地验证了这一点似的。所以他说对龟、罗二人的这种由衷喜爱,恐怕也正是异日忧恼的原因啊。然而即便如此,白居易也毅然决然地说,如果世人都同此牵累,我又何尝能脱出世人之外呢?言下之意,他虽然知道为儿女牵情是不能获得佛教所说的解脱的,但既然活在世间,既然生有他们,又何必惧怕不得解脱!这何尝不是俗人的勇敢,不是在世的修行呢?所以白居易并不是僧徒,他是居士,是深谙此间俗常之情的诗人。

白居易之前,以儿童为主角的诗作数量委实不多,但也并非没有。名作如左思的《娇女诗》,意在记录其女纨素与惠芳的天真性情与烂漫行事,一派慈父眼光与口吻;陶渊明《责子诗》说“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其实意不在责备,谐谑而已,仍旧是一位无可奈何的慈父声口;杜甫《北征》诗中也写到了战乱中经年不见的“平生所娇儿”的狼狈与可怜;后来尚有李商隐的《骄儿诗》,对其子衮师的种种聪慧与淘气刻画殆尽。这些诗歌大多以对童真的描写动人取胜,其中的父亲基本都是孩子的观察者与记录者,少有对父子关系的反思。白居易《弄龟罗》一诗中也有对女儿和侄子童趣的描写,主要的兴趣却不在于这种刻画,而在于因为这种儿女缘引出的人生感慨与思考,其中又有佛理的体悟,这比白居易其他关于孩子的诗都要深刻,虽然诗风仍是平易。

长庆二年(822),五十一岁的白居易还为七岁的罗儿写下过《吾雏》一诗:“吾雏字阿罗,阿罗才七龄。嗟吾不才子,怜尔无弟兄。抚养虽骄,性识颇聪明。学母画眉样,效吾咏诗声。我齿今欲堕,汝齿昨始生。我头发尽落,汝顶髻初成。老幼不相待,父衰汝孩婴。缅想古人心,慈爱亦不轻。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敢求得汝力,但未忘父情。”除了罗儿的聪慧可爱,白居易再一次感叹于自己的衰老,并且像我们现代人一样,他对罗儿说并不需要你的反哺感恩,如果你不忘记有我这样一位父亲爱过你就够了。

后来白居易还有过一个夭折的孩子,是一个叫阿崔的男孩。白居易一直以来耿耿于自己没有儿子,屡屡形于篇章,这在现代的观念看来是多么陈腐的意识,但在古代,“无子嗣”是严重的事,他这样想大概也有不得已的外缘,何况这并未阻碍他对女儿的疼爱。大和三年(829),阿崔出生,但两年以后即夭折。白居易为其写下的诗仅有《阿崔》一篇,诗中的“未能知寿夭,何暇虑贤愚”之句,不幸又一次成为诗谶,恩爱果然是与忧虑相缠缚。所幸的是,唯一的孩子罗儿终于平安长大了。

《弄龟罗》一诗中的两个小主角,此后还有各自的命运。宝历二年(826),白行简卒,十三岁的阿龟失去了父亲,白居易曾在大和二年所作《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晨兴因报问龟儿》诗中提到阿龟,还有自己的忧病交加:“西院病孀妇,后床孤侄儿。黄昏一恸后,夜半十起时。病眼两行血,衰鬓万茎丝……”这个从前就曾在伯父家长期生活的阿龟,自此后想必更须完全仰仗于白居易了。罗儿则在大和九年二十岁时出嫁。后来白居易的诗中还有为罗儿生下儿女、自己成为外公而喜悦不已的篇章。

会昌五年(845),七十四岁的白居易在亲自编成七十五卷文集后,一共抄写了五本,其中“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龟郎即其侄阿龟,谈氏外孙即罗儿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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