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家葵
①陈寅恪在《金明馆丛稿初编》中说“道家与医家自古不分”,也是此意。
②陶弘景于道教信仰外,不失儒生本色,萧纶《隐居贞白先生陶君碑》云:“七岁读《孝经》《毛诗》《论语》数万言。”其经学著作有《论语集注》《孝经集注》《三礼序》《注尚书毛诗序》等数种,皆见《本起录》。
关于道教与科学的问题,李约瑟(JosephNeedham)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曾提出一个引起西方学者广泛争议的命题:“道家思想乃是中国科学和技术的根本。”据施舟人(KristoferSchipper)在《道教在近代中国的变迁》中说,李约瑟的这一观点大约源自冯友兰教授的论断:“道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反对科学的宗教。”道教与科学是否果真如此亲密无间?尽管道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不排斥科学,甚至促进科学技术的进步,但作为追求灵魂超越的宗教,与一切务求实证的科学之间,总难免有扞格之处,因此,美国科学史家席文(NathanSivin)调侃说:“毕竟我们不会因为道士吃大米而宣称大米是道教的。”不过,对早期道教徒而言,医药学术确实不仅仅是维持基本生命的“大米”,而是宗教活动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方面①,这在陶弘景身上表现尤为明显。
陶弘景(456-536)字通明,丹阳秣陵(今南京)人,一生经历宋、齐、梁三朝。陶弘景兼有儒生②、医者、道士三重身份,儒家崇尚孝道,侍疾尝药,养老奉亲是为人子的本职,如颜之推所言:“微解药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为胜事。”(《颜氏家训·杂艺》)陶弘景也说,若详知医事,则可“内护家门,旁及亲族”(《本草经集注·序录》)。但作为上清派大宗师的陶弘景之潜心医药,更有宗教层面的原因。
丹阳陶姓为道教世家,陈寅恪作《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语涉丹阳陶氏,然仅引《本起录》叙陶氏世系,而未能举出切实证据。今据陶弘景所作《真诰·真胄世谱》,则知上清派创始人之一许谧的祖父许尚娶陶弘景七世祖陶濬之女,而许谧之妻则为陶濬从子陶威之女陶科斗,由此可以概见陶弘景家庭道教背景之深厚。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陶弘景“年十岁,得葛洪《神仙传》,昼夜研寻,便有养生之志”(《梁书·陶弘景传》)。在医学方面,自陶氏“祖世以来务敦方药,本有《范汪方》一部,斟酌详用,多获其效,内护家门,傍及亲族,其有虚心吿请者,不限贵贱,皆摩踵救之,凡所救活,数百千人”(《本草经集注·序录》)。据《本起录》,其祖父陶隆“兼解药性,常行拯救为务”,父陶贞宝亦“深解药术”。
陶氏家族的道医背景并非偶然,魏晋以来兴起的神仙道教对教徒的道德素质有较高的要求。《抱朴子内篇·对俗》云:“或问曰:为道者当先立功德,审然否?抱朴子答曰:有之。按《玉钤经》中篇云:立功为上,除过次之。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可见熟谙医术,救死扶伤,正可用为道士建功立德。由此亦知陶弘景乃祖乃父行医济世,实出于信仰的需要。陶弘景亦是如此,《三洞珠囊》引《道学传》称其“好行阴德,拯极困穷,恒合诸验药给施疾者”。至于陶弘景撰著一系列医学著作的宗旨,《本草经集注·序录》言之甚明:“盖欲永嗣善业,令诸子侄,弗敢失坠,可以辅身济物者,孰复是先。”由此可知,行善立功是陶弘景重视医药的第一动因。
养生祛疾应该是原因之二。全真教兴起之前,道教一直以肉体的长生久视为终极目标,身体健康则是长生的初阶。尽管在道教徒看来,药石灸艾与行气、房中、金丹之术相比,属微末小技,但“百病不愈,安得长生”,故葛洪专门指出:“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救近祸焉。”(《抱朴子内篇·杂应》)深谙医药之术的陶弘景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他在《养性延命录·序》中提到:“兼饵良药,则百年耆寿是常分也。”题名陶弘景撰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序》说得更加清楚:“凡学道辈,欲求永年,先须祛疾……服药数剂,必使脏气平和,乃可进修内视之道。不尔,五精不续,真一难守,不入真景也。服药祛疾,虽系微事,亦初学之要领也。”
炼饵服食的需要,则是原因之三。道教服食饵丹,皆不离药物。崇尚服食的道士,对药物质量要求尤高,《隋书·经籍志》提到,陶弘景为梁武帝试合神丹不成,乃言“中原隔绝,药物不精故也”。其撰著《本草经集注》之目的,也不仅为医药之用,《序录》云:“道经仙方、服食断谷、延年却老,乃至飞丹转石之奇,云腾羽化之妙,莫不以药道为先,用药之理,又一同本草,但制御之途小异俗法。犹如粱肉,主于济命,华夷禽兽,皆共仰资,其为主理即同,其为性灵则异耳。大略所用不多,远至二十馀物,或单行数种,便致大益,是其服食是其深练岁积。即本草所云久服之效,不如俗人微觉便止,故能臻其所极,以致遐龄,岂但充体愈疾而已哉。”在《本草经集注》中,陶弘景大量征引仙经、道书,多处提到“此医方不复用,市人亦无卖者,唯仙经《卅六水方》中时有须处”(“白青”条)、“仙经有用此处,俗方甚少”(“石胆”条)、“仙经亦用白石脂以涂丹釜”(“五色石脂”条)。凡此种种,其意义皆在于此。
基于以上理由,陶弘景撰医学著作多种,其影响最大者当推《本草经集注》。此书在《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华阳陶隐居内传》中被称作《本草经注》,梁《七录》作《本草经集注》,《南史》作《本草集注》,《唐书·经籍志》作《本草集经》,《新唐书·艺文志》作《集注神农本草》,敦煌出土开元六年尉迟卢麟写本题记作“本草集注第一序录,华阳陶隐居撰”,与《南史》相同;今则习惯称为《本草经集注》,省称《集注》。
《本草经》流传至齐梁时代,版本繁多,内容芜杂,据陶弘景说:“魏晋以来,吴普、李当之等,更复损益,或五百九十五,或四百三十一,或三百一十九,或三品混糅,冷热舛错,草石不分,虫兽无辨。且所主疗,互有多少。”(《集注·序录》)不仅如此,“本草之书,历代久远,既靡师授,又无注训,传写之人,遗误相系,字义残阙,莫之是正”(《〈药总诀〉序》)。针对以上情况,陶弘景乃“苞综诸经,研括烦省,以《神农本经》三品,合三百六十五为主,又进名医附品,亦三百六十五,合七百三十种。精粗皆取,无复遗落,分别科条,区畛物类,兼注铭世用土地所出,及仙经道术所须”,撰成《集注》七卷①。
《集注》在文献学上颇有特色。所谓“集注”,集诸家注解于一书的意思。颜师古《汉书序例》说:“《汉书》旧无注解,唯服虔、应劭等各为音义,自别施行。至典午中朝,爰有晋灼,集为一部,凡十四卷,又颇以意增益,时辩前人当否,号曰《汉书集注》。”这大约是“集注”体例的滥觞,但《汉书集注》早已失传,陶弘景的《集注》则是此类著作存世年代最早者。
《集注》由三部分构成:《本草经》原文使用朱书大字,魏晋以来名医增补的内容为墨书大字,陶弘景自己的意见被称为“子注”,为墨书小字。其中墨书大字部分被称为“别录”,《新唐书·于志宁传》解释说:“别录者,魏晋以来吴普、李当之所记,言其花叶形色,佐使相须。附经为说,故弘景合而录之。”1935年吐鲁番出土朱墨分书的《集注》残片,其中燕屎、天鼠屎两条相对完整。以天鼠屎为例,红笔所书《本草经》文:“天鼠屎,味辛,寒。主治面痈肿,皮肤洗洗时痛,腹中血气;破寒热积聚,除惊悸。一名鼠沽,一名石肝。生合浦山谷。”①皆连贯可读。而墨书大字——“无毒;去面黑皯;十月、十二月取”,穿插在朱书大字中,不能独立成篇,此即“附经为说”的实物标本。后世将此墨书大字视为著录于《隋书·经籍志》中的《名医别录》,如《通志·校雠略》云:“《名医别录》虽亡,陶隐居已收入《本草》。”恐未必确切②。
①关于《集注》的卷帙,仍有未明之处。《集注·序录》说:“本草经卷上(序药性之源本,论病名之形诊,题记品录,详览施用)。本草经卷中(玉石、草、木三品)。本草经卷下(虫兽、果、菜、米食三品,有名未用三品)。”然后又说:“右三卷,其中、下二卷,药合七百三十种,各别有目录,并朱、墨杂书并子注,今大书分为七卷。”似乎这本《集注》从问世开始便有三卷、七卷两种版本。
《南史》本传说陶弘景“一事不知,以为深耻”,这种博学深思的精神,在《集注》中颇有体现。
《诗经·小雅》“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蜾蠃为蜾蠃科的昆虫,俗称细腰蜂。细腰蜂多利用空竹管做巢,每巢产一卵,以丝悬于巢内侧,并外出捕捉鳞翅目幼虫,经蜇刺麻醉后贮于巢室内,以供其幼虫孵化后食用。前人不明此理,遂传说蜾蠃纯雄无子,乃以螟蛉之子为子。《诗经》《尔雅》《说文》,扬雄、郑玄、陆玑、郭璞皆以讹传讹。陶弘景独不以此论为然,在《集注》“蠮螉”条注释说:“今一种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室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馀枚满中,仍塞口,以拟其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竹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一名蜾蠃。诗人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言细腰物无雌,皆取青虫,教祝便变成己子,斯为谬矣。造诗者乃可不详,未审夫子何为因其僻邪。圣人有阙,多皆类此。”
狼毒条陶弘景注释说:“亦出宕昌,乃言止有数亩地生,蝮蛇食其根,故为难得。”此说看似荒谬,故后世本草皆不以为然,《新修本草》批评说:“秦陇寒地,原无蝮蛇。复云数亩地生,蝮蛇食其根,谬矣。”殊未知甘肃武威、宕昌产瑞香科瑞香狼毒(Stellerachamaejasme),棕色田鼠(Microtusmaudarinus)喜食其块根,而田鼠又是蝮蛇的食物,于是遂有“蝮蛇食其根”的传说。
①此份《集注》残片具有极高的文献学价值,不仅可以作为“集注”体例的实物,更是恢复《集注》本来面目的关键物证,详参王家葵、张瑞贤《神农本草经研究》,北京科技出版社,2001,171-177页。
②《集注》墨书小字多处提到“名医副品”“名医别载”等词汇,乃是对吴普、李当之等魏晋名医增益内容的泛指;陶弘景偶尔也使用“别录”二字,则是与“本经”对举。如“女萎萎蕤”条陶注说:“按本经有女萎,无萎蕤;别录无女萎,有萎蕤,而为用正同。疑女萎即萎蕤也,惟名异尔。”陶弘景所称的“本经”,并非《神农本草经》的省略语,而是注释家对经书本文的称呼;他称的“别录”,则可以理解为“别本著录”,即“其他文献”之意。但后来的本草作者都习惯将《神农本草经》省称为《本经》,遂想当然地为陶弘景原话中的“别录”加上书名号,作为《名医别录》成书于陶弘景之前的证据。
作为炼丹家,陶弘景的化学知识在《集注》中也有所反映。“凝水石”条陶注:“此石末置水中,夏月能为冰者佳。”所描述的是硝酸盐溶解过程中的吸热现象,能将局部温度降至冰点之下。“水银”条陶注:“甚能消化金银,使成泥,人以镀物是也。”此为金银与水银形成合金,即汞齐(amalgam)。“矾石”条陶注:“其黄黑者名鸡屎矾,不入药,惟堪镀作以合熟铜,投苦酒中,涂铁皆作铜色。外虽铜色,内质不变。”这是铜的置换反应,水法炼铜的先声。“硝石”条陶注:“先时有人得一种物,其色理与朴硝大同小异,朏朏如握盐雪,不冰。强烧之,紫青烟起,仍成灰,不停沸如朴硝,云是真硝石也。”这是鉴别钾盐的焰色反应,这种硝石的主要成分当为硝酸钾。
《集注·序录》开篇即说:“隐居先生在乎茅山岩岭之上,以吐纳馀暇,颇游意方技。览本草药性,以为尽圣人之心,故撰而论之。”故其著作时间在永明十年(492)陶弘景隐居茅山以后。《序录》又说:“自余投缨宅岭,犹不忘此,日夜玩味,恒觉欣欣。今撰此三卷,并《效验方》五卷,又《补阙葛氏肘后》三卷。”由此知其略晚于齐东昏侯永元二年(500)成书的《补阙葛氏肘后方》。“人参条”陶注云:“百济今臣属高丽。”按,《南史·百济传》云:“梁天监元年,进(百济王牟)大号征东将军,寻为高句丽所破。”《梁书》记载相同。乃知“百济臣属高丽”一事发生在梁天监元年(502)以后。此亦《集注》成书的上限。
梁武帝佞佛,亲撰《断酒肉文》,禁绝杀生,乃至诏宗庙荐羞皆用蔬果,并敕太医不得以生类为药,事载《梁书》《佛祖统纪》。当此之时,陶弘景所作《集注》似乎因使用动物入药而受到攻讦。《桓真人升仙记》假借神仙之口,数落陶弘景“四非”,其中一条为:“注药饵方书,杀禽鱼虫兽,救治病苦,虽有救人之心,实负杀禽之罪。”陶弘景被迫屈服,《佛祖统纪》卷三十七云:“隐居乃以草木药可代物命者,著《别行本草》三卷以赎过。”陶著《别行本草》一事,究竟系附会或是事实,不能遽定,但用来作为《集注》成书于梁武帝信仰转变以前之佐证,应该可以接受。
(作者单位:成都中医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