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予
20世纪80年代的小镇,时尚还没有光顾这里。小女孩们,至多穿一条简简单单的布裙,不好意思转圈,甚至不好意思照镜子。更多的时候,只穿长裤。童年,是要用力奔跑的,何况是在乡间小镇,双脚踩着泥土。
姑姑是个裁缝,那时在上海工作。走在路上,她与小镇的女人都不一样,像春天的田野里一树最早盛放的桃花,美得无法比拟。她来看奶奶,也给我捎来一条半身裙。
水红水红的几朵大花,开在奶黄色的绒布上,像极了黄昏下还一直开的粉芍药。直筒,长度刚刚遮起膝盖。穿在身上,小小年纪,便觉得自己端庄得要命,连步子也不肯迈大,说话也有意压低嗓门儿。
我在衣柜的镜子前,照了又照,穿着裙子,却像住在春天的花园里似的。在学校的朗诵会上,靠着它,我觉得自己挣足了目光。
女儿爱照镜子了。母亲当然是敏锐的,责令我不要再穿:小女孩还没到爱美的年纪,心思就歪了!
不穿就不穿,哪怕看一眼,也会莫名兴奋啊;哪怕只是放在衣柜里,也叫身边的女孩羡慕不已。这样,就足够开心了。
夏天,无意遇上这样的诗句:“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可是,美在小镇上还是“禁忌”,我只能小心翼翼。
我偷偷摘了邻家菜园竹篱笆上的丝瓜花,黄灿灿的,掌心大一朵,也不觉得多好看,但一定要学一学诗里的模样,对镜簪花。趁母親不在家,我战战兢兢地在衣柜前,一会儿别在耳鬓,一会儿插在发尾,一会儿比在衣襟……丝瓜花,是“乡野凡妇”,她一定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戴在发间,与珠钗玉簪平起平坐。
少女,不一定懂得美,但一定懂得快乐。
衣柜一侧,有一排抽屉。最高的那个,母亲很少打开,于是,也就装满了我的好奇。时机一旦成熟,好奇心可就再也关不住了。
我搬来椅子,探进抽屉,却意外发现角落里的一串珍珠项链,白晃晃,亮晶晶。我围在脖子上,临镜照着,顾盼自赏。远远不够,还得换上好看的裙子,戴好项链,抬头扬眉,假装受万众瞩目。
终归是件提心吊胆的事,于是草草“谢幕”。项链,也要在被发现之前,“完璧归屉”。不想,戴时容易解时难,搭扣怎么也解不开了。心里一急,手下就更没了分寸,好像也没用多大力,项绳就被撕断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慌张至极,心想:一顿痛打,恐怕在所难免。边边角角,一通寻找,也不知道找齐没有。匆匆忙忙穿回一串,次序也顾不上,挽个死结,送回抽屉……奇怪的是,此事竟然就此不了了之,没了下文。母亲为何没发现,至今,仍旧是个谜。爱美,无疑是人的天性,可在美的启蒙年代,也是少女忐忑的秘密。
如今,方才知晓,那美,原来不是一种需要,而是一种快乐。
(池塘柳摘自《今晚报》2021年12月28日,黄思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