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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翁乘鹤去

时间:2024-11-08 11:31:22

2017年2月1日12时,业师霍松林先生仙逝,消息通过网络瞬间传到了每一个角落,大家纷纷用诗词文联等各种形式纪念先生。作为受学于先生门下逾三十年的弟子,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浮现在眼前。在记忆的海洋中撷取吉光片羽,作为对先生长长久久的纪念。

一耳提面命

1984年,我在弱冠之年,怀揣着对唐诗的向往,考到先生门下学习古典文学。那个时候读书干扰很少,三年里最深的记忆,就是心无旁骛、闭门下帷,在自习室里啃一本清人的《杜诗详注》。硕研二年级的时候,先生让我承担了他主编的《万首唐人绝句校注集评》的主要撰写工作,同时承担这项任务的还有邓小军学兄、傅绍良学兄等人。我住在办公室里,早起晚睡,拼了整整一年,在硕士毕业时,圆满地完成了撰写任务。

先生的信任是最大的动力。我撰写的稿子,稿纸堆起来有一人多高。开始的时候,先生的修改是满篇见红,对每一条注释都推敲斟酌,在先生的悉心指导下,我渐渐地悟出了其中三昧。在这个过程中,我亲身领受到了先生治学的严谨、知识的渊博、指导的细心。这段经历奠定了我一生的学术基础。《万首唐人绝句校注集评》1992年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也在28岁的时候,破格晋升为副教授,成为当年学校最年轻的副教授。后来我在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出版了一系列研究成果,也是得益于这一时期的学术积累。

在青年时代亲受先生的耳提面命,锻铸锤炼,成了一段极其美好的回忆。我常常想,要是时光能再倒转回去三十年的话,我仍然愿意再做一回懵懂青涩的少年,愿意再一次在先生的教诲和指导中渐渐成长。

二“十全十美”

我考入先生门下的那年,先生共招收了10名硕士生,其中6名元明清文学专业,4名唐宋文学专业。我们住在学生8楼的3层,两间宿舍面对面。记得夕阳衔山的时分,在校园中散步的先生有时候就会走上楼来到宿舍看望大家,大家一阵欢呼,又一起下楼,簇拥着先生在校园里散步,绕着图书馆走一圈,吟诗背诗,送先生到家属区与教学区的交汇处依依告别。

三年的时光弹指即逝。毕业的时候,先生给我们每个人都抄写了一首他的赠别诗:“十全十美古犹稀,万里前程各奋蹄。莫忘同窗兄弟乐,弦歌三载杏园西!”这首诗,我们都把它装裱悬挂了起来。

先生2月1日仙逝,告别会定于6日举行,5日下午,“十全十美”中的八位都提前赶到师大,参加第二天的告别会。晚上我邀请大家到我的禅堂品茶。坐在禅堂的蒲团上,听着范子烨学兄低沉悠长的呼麦,看着彼此熟悉而亲切的面容,戴宪生学兄等屡屡感叹:“今夕何夕!”

确实,这场景真实得虚幻,虚幻得真实。经过了三十年,学长有的已经退休,有的仍然在发光发热,像尚永亮学兄已经是成就蜚然的长江学者了。但不管每个人的境况如何,在此时此刻,大家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手足情浓,品茶叙旧,真是因缘殊胜,今夕何夕!

虽然这次相聚,十人中有两位没有到场,留下了小小的遗憾,但娑婆世界,不正是一个存在着缺陷的世界?如果没有缺憾的世界,还能叫做世界?这时我才豁然悟到了先生当年“十全十美”寄语的用意:原来,真正的十全十美,就是不是十全十美的十全十美。这正是《金刚经》的妙义:所谓十全十美,即非十全十美,是名十全十美!渐渐地,一股莫名的感动,湿润了我的双眸。

三终南白云

终南山是中国文化的圣山,先生曾把自己住的楼命名为“见山楼”,可见先生对自然山水的喜爱。先生所见的山,就是终南山。三十年前的西安,心澄碧澄碧的,天湛蓝湛蓝的,没有雾霾,少有高楼,在先生的书房里,推开南边的窗户,终南山晴翠在目,触手可掬。

遥望终南,最令人神往的就是那缭绕的白云,白云的里面,隐约有无数的仙佛在飘然来去。如果身临其境,进入终南山,会有怎样的神奇感受?王维《终南山》中有一句就写到了终南山的白云,叫做“白云回望合”,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境?先生在《唐宋诗鉴赏举隅》中解释说:

进入终南山里,身在终南山中,朝前看,白云弥漫,看不见路,也看不见其他景物,仿佛再走几步,就可以浮游于白云的海洋;然而继续前进,白云却继续分向两边,可望而不可即;回头看,分向两边的白云又合拢来,汇成茫茫云海。

先生的解析,绘声绘色,情景如画,细致婉曲,文心幽微。这幅唯美画面一直让我陶醉了好多年。若干年后,我游览终南山律宗祖庭净业寺,和本如法师在山腰峭壁上的品山亭品茶,两人隔着一米见方的桌子,相对而坐。坐着坐着,我刚端起一杯大红袍欣赏了几秒钟,就蓦然发现对面的法师已经不见了,原来是一团云雾合拢了过来把对面的法师给遮罩住了。这时我才切身体会了“白云回望合”的意境,体会到先生解说的神妙之处。

前天晚上,恍然梦见先生乘鹤出现在终南山的长松白云中,我当即腾身而起大步流星前往追随,却发现先生竟是羚羊挂角,令我无迹可求。在落落长松之下我询问童子,刚刚可否看到过先生?童子随手一指说,先生所行不远,就在这白云深处……

四小处不可随便

先生年岁渐高,但每年的博士答辩都全程参加,端坐如钟。让人感叹的是,有些博士论文竟然满篇都是错别字,每年的答辩会上,总有这种文章出现,屡禁不止。有一年,先生讲起了一则趣事。国民党元老、书法大家于右任先生的办公室,设在西安一个很偏很背的巷子里。因为那里僻静,很多人内急了就去那巷子里离办公室不远的地方小解。夏天气温高,风一吹,办公室里飘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于老就写了一句话让副官贴在路人经常跑去小解的地方:“不可随处小便。”这天中午,一个姓张的书生正在那里小解,猛地一抬头看到了于老的字,大喜过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向仰慕于老墨宝的书生就乘着浆糊还没有干,恭恭敬敬把字揭了下来,装裱好,挂在自家中堂。当然他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将这幅字挂起来,而是在装裱的时候,动了动剪刀,变了变次序,就成了“小处不可随便”这句格言!

讲完这个故事,先生笑吟吟地说:“一个博士,写的文章满是错别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这就成了‘随地小便’了,这种情况是万万‘不可’的。‘小处不可随便’,要在细节上见出真功夫啊!”说完之后,朗声大笑了起来。

先生大笑的时候,参加答辩的一位女博士,脸上顿时臊得通红,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一个博士生,竟然在论文中“随地小便”,并且被抓了现行,这是非常尴尬的事情。从这以后,博士论文中这方面的错误就越来越少了。

霍松林先生五白寿茶寿

先生八十岁寿诞、九十寿诞均由学校操办。先生德高望隆,寿诞庆典都办得非常隆重。九十寿诞后,我到先生家里专门拜望,向他送上了喜米白茶的祝福。

在中国文化中,“喜寿”代表七十七岁,“米寿”代表八十八岁。这两个阶段,先生都已超然度越。“白寿”的“白”字是把“百”字上面的一横减掉,就是九十九岁。白寿就是返璞返真,心性纯净洁白,就能活到白寿。至于茶寿,也是从字形状上来看。茶字上面的“艹”是两个“十”字,下面是八十八。二十加八十八,是一百零八岁。茶寿就是要多多享受禅茶为代表的修身养性的生活,把自己融到草木自然之中。我祝愿先生能健健康康地活到茶寿。

先生听着我的介绍,专注而开心,说你做佛学研究,讲的话带着灵气,我很喜欢听,但茶寿的目标太远,就先定一个“小目标”,活到期颐之寿(一百岁)吧。我说,先生的长寿,不仅仅是弟子们的福气,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界的福气呢,一定要活到茶寿,不到茶寿不许走!先生开怀大笑,把窗外树枝上的鸟儿惊得扑楞扑楞地飞了起来。

六红灯笼

前年的初一,我到先生家拜年。先生精神矍烁,拉着我的手,来到他书房的窗边,指了指下面说:“你看,你家阳台上挂的灯笼,我经常在看,红彤彤的,很喜欢呢。”先生住在七楼的中户,我住在六楼的西户,先生的书房窗户朝西,从先生的书房可以看到我家的阳台。每年正月的晚上,我都要点上红灯笼。阳台上的红灯笼,插上电后就一直慢慢地旋转着。我顺着先生手指的方向一看,才发现先生原来只看到了大半截灯笼。

回到家里,来到阳台上,我赶紧把悬挂灯笼的线朝下面放了一截,把灯笼的位置调低些,以方便先生看到灯笼。这样先生在著述的闲暇,直起腰来,走到窗台边,看到楼下一侧阳台上的红灯笼,就会欣然一笑了。

在先生的生活中,永远有着诗和远方。只是由于年届高龄,出行不便,这红红的灯笼,就是通向诗和远方的一扇大门,给先生的想象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七最后的讲演

先生家的厅堂里,悬挂着朋友赠送的一幅书法,里面有“预酿南山千斛酒,期颐再祝寿无疆”的句子。活到期颐之寿,是先生最大的愿望。元月24日,我看望先生时,先生一见到我,就拉我着的手说:“言生啊,你和全国的大佛(大和尚)们一直有联系吧?”我说:“是的是的,大佛们都祝福你老人家呢!”看到先生精神分外的好,我跟先生说用手机录一段视频,让同门的弟子们都看看,先生很高兴,就清了清噪子,立即进入讲演状态,神清气旺地说了一小段话。在讲演中,先生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并希望能活到期颐之寿,届时举办一场隆重的庆祝活动,全国的霍门弟子都回来团聚。

先生的话,声情并茂,馀音在耳。2月1号中午12点,先生溘然而逝,像是睡着了一样,神情安详,这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渴望得到的“五福临门”中的第五福:“善终。”

我给先生拍的这段视频,就成了记录先生最后时光的最为珍贵的影像资料。先生的那段话,就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演讲,时长是1分39秒。

八乘愿再来

先生虽然走了,但仍然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得知先生远行,我在第一时间撰写了对联:

德望重四海,滋兰树蕙,杏坛弦歌育隽彦,音容宛在;

唐音泽八方,绣虎雕龙,砚田耕耘矗丰碑,乘愿再来!

上联说,先生呕心沥血,教书育人,在海内外享有极为崇高的声誉。先生从事深深热爱的教育工作七十馀年,培育了六十多位博士,谆谆善诱诲人不倦;下联说,先生是唐诗研究的巨擘,常用绣虎雕龙来勉励学人沉潜治学。先生的很多著作,都堪称古典文学研究的经典之作,树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先生虽然驾鹤西行,但一定会乘愿再来,教书育人,再次奉献出热情与爱心。

先生仙逝后,贾平凹等一批文化名人也纷纷前来吊唁。贾平凹在现场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说:“我父亲看霍老的书,我也看霍老的书,两辈人都是霍老的读者。在西安的空气中,到处都有霍老的味道,能与霍老生活在一个城市,真是幸运。”确实,先生虽然已经仙逝,但他的著作和书法却依然会影响着世人。

九拥书自雄

先生的一生很简单,就是围绕着文学,做了读书、教书、写书三件事,但把每一件事都做到了极致,因此生前备受尊敬,逝后备极哀荣。作为古典文学界的著名学者,先生著述等身,诗词书法,卓然成家,深受世人的仰慕,前来拜望求教的人磨肩接踵。仙逝之后,国务院副总理马凯、陕西省省委书记娄勤俭、省长胡和平等,或发来唁电唁诗,或前来吊唁;一批文化名人也纷纷前来送先生最后一程。这都是缘于先生终其一生对学问的坚守。

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写到了长安城里的芸芸众生相:香车宝马,游冶狎妓;意气干云,追逐权势。但是,极尽三千繁华,也不过是一抔细沙!繁华如沙,浮云过眼,留下的只有圣贤大道和翰墨书香。诗的最后四句说:

寂寂廖廖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在紫陌红尘扑面而来的长安城里,书生扬雄浑然忘我,浸染在翰墨诗书的世界里,他的品格如桂花的香气一样充盈在天地间。陕西师范大学七十周年校庆时,我捐赠给学校校风石,上面就镌刻着“抱道不曲,拥书自雄”的校风。抱持了圣贤的大道,就不会在世俗潮流中扭曲了人格,而会成为中流砥柱;拥有了书本、知识并把它升华为智慧,就会正气充沛,意气豪雄,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既是扬雄精神世界的写照,也是先生精神世界的写照,也是我一直坚守和践行的方向。

先生仙逝时,西安大兴善寺方丈宽旭法师来灵堂为先生诵经祈福,我为宽旭拟了一幅对联,宽旭挥毫立就:“松梵清音远,林风觉路长。”先生讲学著述的成果,宛如松涛演奏出的阵阵梵呗清音,传之久远,穿越时空;先生高标绝世的风致情怀,启迪我们永远走在追寻幸福、圆满、觉悟的大道上。

先生虽然走了,但一直会与我们同在,在丰硕的著作中,在终南的白云间,在阳台的灯笼上,在长安城的味道里……

2月17日于古城西安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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