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揭开诗鬼的天文隐语—李贺《雁门太守行》探微

揭开诗鬼的天文隐语—李贺《雁门太守行》探微

时间:2024-11-08 11:07:46

《雁门太守行》是李贺(790-816)的一首名作,这首诗突出体现了李贺诗“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杜牧《李贺集序》,《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49页)的风格特征,慷慨悲怆,感人至深。由于李贺的这首诗具有极强烈的感发力度,读此诗者无不被其感染、振发,以至于人们在炫目于其“幽荒诞幻”的时候,已经无暇对诗歌意脉甚至旨归做出更多的思考。或许正是李贺这首诗中蕴藏着独特的文化信息,才构成李贺此诗英绝沉郁的风骨。

正确理解“黑云压城城欲摧”是深入解读李贺《雁门太守行》的密钥、钤键,而正确理解此句的关键是要保证此诗开首两句圆融无碍。长期以来,人们已经对《雁门太守行》的首句“黑云压城城欲摧”做出了很多探讨,如施蛰存先生就对前人的研究做了融会贯通:“《又玄集》选此诗,第二句作‘甲光向日金鳞开’。北宋人所见李贺诗集,此句都是‘甲光向日金鳞开’。王安石开始提出疑问:既然黑云压城,怎么还有太阳光能把甲胄照成点点金鳞呢?于是大家怀疑此句文字有误。后来居然有一个北宋刻本,此句作‘甲光向月’,许多迷信古本的人,就以此为根据,定李贺原作是‘向月’。王琦的注本也把此句写作‘甲光向月金鳞开’,并解云:‘此篇盖咏中夜出兵、乘间捣敌之事。黑云压城城欲摧,甚言寒云浓密,至云开处逗露月光与甲光相射,有似金鳞。’但是,很使人诧异的是他又辩驳了王安石的观点:‘秋天风景倏阴倏晴,瞬息万变。方见愁云凝密,有似霖雨欲来;俄而裂开数尺,日光透漏矣。此象何岁无之?何处无之?而漫不之觉,吹瘢索垢,以讥议前人,必因众人皆以为佳,而顾反訾之以为矫异耳。即此一节,安石生平之拗,可概见矣。’他这样痛斥王安石,以为既有黑云,又有日光照耀金甲,是随时随处可有的自然现象。然而他又不用‘向日’,而采用‘向月’,并肯定这是诗人描写中夜出兵的诗。一个人的体会,如此矛盾,实不可解。其实,甲光如果向月,绝不会见到点点金鳞。诗人既用金鳞来比喻甲光,可知必是在黑云中透出来的日光中。”(施蛰存《唐诗百话》中册,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24-225页)施先生对王琦注解的分析极为细致、精审,遗憾的是,施先生并未正面回答王安石提出的疑问。陈允吉、吴海勇两先生的《李贺诗选评》注释“黑云”句:“黑云:既指黑色的浓云,也用以比喻与敌军对峙的紧张气氛。”(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23页)注释“甲光”句:“甲光:铠甲由金属小片缀成,日照而有反光。向日:《汇解》本作‘向月’,据日本内阁文库本改。金鳞:指连锁甲上的反光。”(同上,124页)注中《汇解》,据该书“导言”是指清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日本内阁文库本则是指“日本内阁文库藏朝鲜活字本”(同上,《导言》,10页)。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在评析此诗的时候征引了张固《幽闲鼓吹》中的相关记载,“李贺以歌诗谒韩吏部,吏部时为国子博士分司,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首篇《雁门太守行》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援带命邀之。”(同上,124页)张固为唐人,生卒年不详,曾任金部郎中,大中(847-859)后期,为桂管观察使。张固的笔记小说《幽闲鼓吹》“多记中晚唐事。《四库全书总目》谓其所记‘多关法戒,非造作虚辞,无裨考证者,比唐人小说之中,犹差为切实可据焉。’《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等均著录《幽闲鼓吹》一卷,今存。”(周祖譔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中华书局,1992,423页)既然唐人张固在其著作中引录的《雁门太守行》开首两句即“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么其可信度当然比日藏内阁文库本李贺诗更高,故注释中似以征引张书为宜。综合以上可知,无论是据唐人韦庄《又玄集》,抑或据唐人张固《幽闲鼓吹》,更或据日藏内阁文库本李长吉诗,李贺《雁门太守行》之次句皆作“甲光向日金鳞开”,故可确定李贺此诗的第二句一定是作“向日”而非“向月”,王琦《汇解》中之所以作“向月”,或许正如施蛰存先生所言是“迷信古本”(实际是北宋刻本)使然,但王琦没有想到,比作“向月”的北宋刻本更早的唐人韦庄《又玄集》、唐人张固《幽闲鼓吹》中却是作“向日”的。

既然李贺《雁门太守行》的开首两句必作“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无疑,那么,“王安石之问”又当作何解释呢?

由上文缕述可见,王安石、王琦均将李贺诗中的“黑云”视作自然景象,将“黑云压城”视作实有之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对此诗开首两句中的“矛盾”提出质疑,或做出探讨(王琦舍“向日”而取“向月”正表明其对此问题的纠结)。陈允吉、吴海勇有意识地将“黑云”向比喻意上引申,从而淡化了“黑云”“向日”之间的矛盾,其评析中更云:“诗歌起首两句浓墨重彩,造成一种乌云密布、阳光破云隙而出的强烈视觉冲击感,同时‘黑云’‘金鳞’等词的缀用,又显示出了边塞战地的急逼气氛。”(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124-125页)

与上述诸家不同的是,叶葱奇似有意从“天文”学的角度来阐释“黑云”,“《晋书》:凡坚城之上有黑云如屋,名曰军精。”(叶葱奇《李贺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3页)叶氏并未注解此诗第二句,只在“向日”下说明“一作月”,从而回避了“黑云”“向日”之间的矛盾。但是,核检《晋书》原文不难发现,叶葱奇对“黑云”的注释并不正确。《晋书·天文志中》载:“凡坚城之上,有黑云如星,名曰军精。或白气如旌旗,或青云黄云临城,皆有大喜庆。或气青色如牛头触人,或城上气如烟火,如双蛇,如杵形向外,或有云分为两彗状者,皆不可攻。”比勘叶氏注文不难发现:第一,《晋书》原文作“有黑云如星”,叶氏误“星”为“屋”;第二,《晋书》中所记的这种作为“军精”的黑云其实是有利于守城的一方,表明此坚城“不可攻”,而这与李贺《雁门太守行》中所描述的诗意、情景明显不合。叶氏断章取义,引录《晋书》此节原文疏解李贺诗首句,并未得其实。

那么,“黑云压城城欲摧”到底该如何解释呢?李贺《雁门太守行》的开首两句是否自相矛盾呢?笔者认为,叶葱奇先生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疏解“黑云”句,其用力方向是正确的,只是叶氏引证文献不当且有误。马王堆帛书《日月风雨云气占》中有两则占语,其中的部分词句,对于我们正确理解李贺《雁门太守行》的诗意很有帮助。其一云:“城中气青而高,木剽不见,城不拔;气黑而卑,木剽见,若毋气,城拔。”(刘乐贤《马王堆天文书考释》,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187页)刘钊先生认为此处的“木剽”应读为“木杪”,“木杪”意为“树梢”,“木杪”又作“树杪”,并举李商隐《郑州祷雨文》中的“泉间候气,树杪占风”做为佐证,从而将上述占语解读为:“城中云气呈青色且在空中的位置很高,高于树梢之上,说明城不会被攻占;云气呈黑色且在空气中的位置很低,已经低到了树梢,并若有若无,则说明城已被攻占。”(刘钊《书馨集:出土文献与古文字论丛》,中华书局,2013,125页)笔者认为,刘钊先生对占语的解释甚确,稍嫌遗憾的是将“城拔”这个占验之辞视作了“完成时”,这个词似乎解释作“城将要被占据”或“城会被攻占”更合适。其二云:“(军在)野,军气(青白)而高,军(战),胜。军气赤而高,军大榣(摇);军气黑而卑,没戟。用见,乃毋居。”(刘乐贤《马王堆天文书考释》,182页)刘钊先生认为“‘戟’字在此就应该读为本字,即兵器之‘戟’。‘没’字用为动词,意为淹没、遮蔽。‘用见’之‘见’读为‘现’”,并将这段占语解作:“部队在野外,军气呈青白色且位于高空,此时如果打仗就会获得胜利;军气呈红色且位于高空,军心就会动摇;军气呈黑色且位置低下,甚至遮蔽了兵戟,就不能再在此地停留。”(刘钊《书馨集:出土文献与古文字论丛》,126页)所谓“不能再在此地停留”,当然是因为出现“军气黑而卑”这种现象非常不利于该军的战事,故对于在野的军队而言,“军气黑而卑”仍然是打败仗的征兆。从这两则帛书的文句可知,无论军队在城或在野,只要军队上方出现“黑而卑”的云气,皆为不利征兆,若军队在城,则城将被占;若军队在野,则不宜停留。持马王堆帛书的这两则占语以审视李贺诗中的“黑云压城城欲摧”,则李贺这句诗的意思豁然明晰,此句要表达的意思便是:黑而卑的云气压在城头,对于守城兵将来说,这是城池将被攻占的预兆(城欲摧)。李贺遣词精准,一个“压”字既写出了黑云对城的逐步逼近,同时也写出了黑云的力度,惊心动魄,一字千钧。其实,上举两则占语的意思在《晋书》中亦有类似表述。《晋书·天文志中》:“凡负气,如马肝色,或如死灰色;或类偃盖,或类偃鱼;或黑气如坏山坠军上者,名曰营头之气;或如群羊群猪,在气中。此衰气也……此皆为败军之气。”引文中的“或黑气如坏山坠军上”正与马王堆帛书之“军气黑而卑”意近,也正是“黑云压城”所要表达的意思。

由此可知,李贺《雁门太守行》的首句“黑云压城城欲摧”是用天文学知识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城池危殆、守城军队将要战败的意思,而这层意思正好与此诗的末尾两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遥相呼应,表明守城军队最终战败。既然“黑云压城城欲摧”是李贺运用天文学知识以表明攻城一方必胜、守城兵将必败的含义,具有极强的象征性、隐喻性,那么当然也就不会和具有写实性的第二句“甲光向日金鳞开”相冲突,“甲光向日金鳞开”写出了守城兵将的英勇,也与末尾的“报君黄金台上意”隐隐相应。李贺《雁门太守行》的起首两句一幻一真,虚实相生,奇诡而夭矫。

李贺《雁门太守行》并非仅仅首句用到了天文学的知识,诗中的“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也隐微地透发出天文学的信息。北周庾季才原著、宋王安礼等重修的《灵台秘苑》卷五“风”中有如下两则:一,“兵胜风。初出军日,风从后来……鼓角清而响者,全胜”。二,“兵负风……又曰出军而飘风骤雨,牙旗摧折,旗幡绕竿或下垂者,交战,将死”。那么,此诗中“霜重鼓寒声不起”的军队当然要吃败仗;“半卷红旗”的军队,其主将当然危在旦夕。从“半卷红旗”中实已透露他在这场激烈战争中的悲惨结局。

以上,以“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句为重点,对李贺《雁门太守行》中所涉的天文学信息进行了揭示。此处尚有两点需要补充说明:第一,李贺是通晓天文学的。宋人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云:“星辰家以十二宫看人命,不知所本,然其来久矣。李贺《恼公》诗云:‘生辰在七夕,夫位在三公。’”此足为长吉知晓天文学之一证。第二,李贺作为唐代诗人,对于北周庾季才所著《灵台秘苑》及唐房玄龄等修撰的《晋书》当并不陌生,而《晋书·天文志中》之所以会与长沙马王堆帛书暗合,也并非偶然。《晋书·天文志中》“杂星气”下云:“图纬旧说,及汉末刘表为荆州牧,命武陵太守刘叡集天文众占,名《荆州占》。其杂星之体,有瑞星,有妖星,有客星,有流星,有瑞气,有妖气,有日月傍气,皆略其名状,举其占验,次之于此云。”上文所引《晋书·天文志中》中与马王堆帛书相合的语句,正出自《荆州占》。而马王堆汉墓的墓主是汉初诸侯王国长沙国相轪侯利仓及其家属,据周振鹤先生所考,长沙国的封域“由长沙内史和高祖年间所置的两个边郡桂阳和武陵组成,即大致包括有《汉志》的长沙国和桂阳郡、武陵郡、零陵郡(除去这三郡南部的阳山、曲江、含洭、浈阳、镡成、始安数县)以及南郡南部、豫章郡西部的几个县”(周振鹤《长水声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12-13页)。据《汉书·地理志》,长沙国、桂阳郡、武陵郡、零陵郡均属荆州范围,那么,因时间接近,地域相同,汉末的荆州牧刘表命其手下武陵太守刘叡裒辑的“天文众占”中有与马王堆帛书相合的内容就不足为怪了。由此可说,虽然李贺本人未必看到过马王堆帛书的内容,但是以帛书中的相关内容来阐释李贺诗,却是合理的。

钱仲联先生《李贺年谱会笺》认为《雁门太守行》作于元和二年(807)秋,依据是“元和二年八月,卢龙刘济、成德王士真、义武张茂昭互哄,唐王朝遣宣慰使和解之。贺诗或为此而作”(钱仲联《梦苕盦专著二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32页)。钱著并考定李贺是在元和三年将《雁门太守行》呈交韩愈。倘如此,那么李贺的这首诗不仅因内蕴天文学信息,容易引起韩愈的注意和共鸣,而且全诗所反映出的时事以及透发出的对中央王朝的拥护之意,亦与推崇儒学、反对藩镇割据的韩愈冥然契合,由此也就难怪韩愈在读到此诗后“却援带,命邀之”了。

(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基地)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