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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与西

时间:2024-11-08 10:16:56


    囗(日)东山魁夷

西方文化是人文主义、东方文化是自然主义的这种看法显然是受了人文主义、自然主义概念的影响,容易产生混乱。人类的文化,不管是属于东方或西方,只有通过人才能存在。17世纪以前,西方美术史几乎所有名作都是人物画。与之相对的,东方则是山水画,在唐朝就相当发达了。以后,风景、花鸟的名作颇丰。但是,西方是客观地观察对象,而东方则采取客观捕捉的态度,这是很明显的。芭蕉说:“静观则万物皆能自得。”也就是说,假如静观,是以观察的人的心理状态为前提,而决非离开人的态度。毋宁说,是站在深入理解人的观点上。所谓“静”的意义,恐怕就是撇开个人的利害得失,虚心地观察这样一种精神吧。这种时候,人才能感受到万物拥有各自的生命,各自在天地间自然地存在,对象和自己之间在更深层次上紧密地联系,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喜悦。

日本自古以来接受了中国的许多影响。芭蕉这句话,也是出自中国的诗句。在精神思索之深刻方面,中国有胜于或不亚于西方的东西。欧洲和中国都是大陆,国民都有民族迁徙和异国间残酷争斗的历史体验。相对来说,日本是远东的岛国,四面环海,受海的保护,很早就成为统一的国家,以后基本上只是本国国民之间的争斗。结果,直至这次战争以前,国民不曾经历彻底的痛苦、愤怒、悲伤、憎恨、恐怖和破坏。看看停战时日本国民那种丧失自我的情景,也就明白了。拥有一个温和湿润的岛国及这种历史的民族的爱好,具有与大陆国家相异的东西,那是当然的。它亲近大自然,热爱纤细的情绪,在洗练的感觉方面也是无与伦比的。

人们常说,想到帕提侬神庙屹立在阿克罗波利斯的丘陵上,以蔚蓝的天空为背景,大理石圆柱闪烁着光辉,再看看伊势神宫,静静地耸立在清澈的河流经过的幽深森林中,显得简朴而清静,就会明白西方和日本的精神基础是不同的了。帕提侬神庙的建筑模式,就像人的力量和意志的象征,显示了威容和庄严。而伊势神宫则是通过同周围的大自然相谐相应而显示出美来,它是不能与幽深的森林、河流和山岭分隔的。前者是在干燥的空气中享受着明媚的阳光,具有立体感,帕提侬神庙是以一种与大自然对立的姿态出现的。后者则是白木造、芭茅葺房顶的朴素的祭神殿,坐落在森林葱郁的山麓下,由于靠近河流和森林,湿润的空气包围着它,神宫与大自然融在一起。西欧人长期以来是朝着征服自然的目标生活过来的,而日本人则始终追求的是同大自然的和谐。

我刚才谈到的这种对大自然不同的态度,在美术方面,于人物画和风景画也有所表现。我们不妨试从风景画的发展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在这里,当然只能一瞥其概略。东西方美术中,风景的因素,譬如表现云、水、林木和建筑等,古代早已有之,但真正形成风景画这一专门的绘画门类,在东方是从六朝到唐代发达起来。据说是吴道子的时代确立的。与此相对,在西方尤其在北欧是从文艺复兴时期起开始萌芽,到17世纪的荷兰,经过洛伊斯达尔等人的手,才形成纯粹的风景画。吴道子和洛伊斯达尔在样式上当然存在很大的差异,然而风景画这一领域在美术史上却被确立了。由此可见,东方和西方存在900年以上的间隔,难道这不正说明西方人和东方人对风景的关心之差异、其自然观的相悖之巨大吗?

在中国,老子的“道”的哲学,即宇宙万物的深处潜藏着万事万物的根源,其形状是难以捕捉的“无”,其作用是无为。庄子则是站在彻底的自然主义立场,认为世俗的一切都是无价值的,甚至连生死也只不过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应该超越人生,逍遥在大自然中。禅大约从6世纪兴盛起来,加深了对自然现象的思索。于是,这种表现人的内心的真正自我,这种“消除万念的自我”的“山水”,就成为宋元名画的深远的艺术风格。

在日本,自然这个词一直是作为副词和形容词来使用的,而将它作为与欧洲的“NATURE”相同的意思来使用,则是明治以后的事。至于日本人所谓的自然,与其说是与中国古代那种深刻的精神思索相似,不如说是采取了感觉上对自然亲近的态度。我觉得这种情况大多是由于前述的岛国自然环境所造成的。大和绘的风景描写,直接接触了自然的美,在装饰性的美中,细腻而生动地飘逸着自然的气息,人们可以看到其独特的美。另外,在接受了宋元水墨画和后来南画的影响之后,又产生了与中国山水画的感觉迥异的风景画佳作。

西方风景画,在美术史上成为独立的领域,虽是从17世纪的荷兰开始,但一般说来,北欧的德国、荷兰、法国这样的国家,远比意大利那样的南方国家更早地抱有对风景的关心。就算孔拉特·咸茨、丢勒、克拉呐哈、阿尔特多费尔、勃鲁盖尔等人的画不应称作纯粹的风景画,但他们的宗教画、风俗画的主题,几乎都与风景有关,人物不过是作为添景式的描写,这类作品是相当多的。这种风景描写,实际上很多是很优秀的。17世纪的荷兰,从市民充实的生活中,从市民日常与自然的亲密交流中,不是产生过纯粹的风景画吗?最显著的,是洛伊斯达尔父子的作品。东方风景画是象征性的,与此相对,西方的风景画则以写实主义为基础发达起来,尔后发展成印象派,创造了风景画的黄金时代,产生了像科洛、卢梭、库尔贝、莫奈等人优秀的风景画。

在东方,中国盛唐的吴道子、王维,北宋的李成,南宋的马远、夏珪、牧豁、梁楷,元朝的黄公望、倪瓒、王蒙,明朝的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朝的石涛等,通过各个时代的锤炼,水墨画显示了最高的水平。

在日本,大和绘是从号称四季画或名胜画的风景画屏风开始发达起来的,留下了平安、镰仓的画卷中所看到的描写自然的佳作。室町时代的水墨画有周文、雪舟、雪村和元信,桃山时期有永德、等伯和宗达,进入江户时代有应举,文人画有大雅、芜村、玉堂浦上和竹田,版画方面有广重和北斋,明治以后有雅邦、春草、广业、铁斋、大观、栖风、王堂和素明。日本美术史上,创作出风景画名作的画家的确很多。我是画风景画的,我从风景画的角度来看问题,当然,花鸟画、人物画的大家大作也是很多的。

日本风景画具有西方或中国所没有的特征,那就是不以开阔的视野捕捉风景,相当多的情况是以自然的一角作为题材。这叫做花鸟式的风景吧。不是由远景、中景、近景组合,而是仅仅采用近景画成特殊的构图。可以说,具有较浓的装饰性特征。这也是日本人对大自然的爱的象征吧,他们从一株野草也可以看到大自然的生命。敏感地掌握自然的微妙之处,是日本人独有的,这恐怕与日本人纤细的性格有关吧。

(唐月梅译,刊发时略有删节)

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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