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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费新我书法的书史意义

时间:2024-11-08 09:48:18


    费新我(1903—1992),学名思恩,字省吾,别署立千、立斋,后改名新我,浙江湖州人。历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江苏书法家协会顾问,上海万叶书店编辑室美术编辑、江苏省国画院一级画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苏州市武术协会名誉主席、湖州书画院名誉院长等。出版有《怎样画毛笔画》《怎样学书法》《楷书初阶》《怎样画铅笔画》《怎样画图案》《鲁迅诗歌行书帖》《费新我书法集》等。

叶鹏飞

早在1975年秋,费新我先生来常州看望他在江苏国画院的同事、挚友、著名的山水画家房虎卿先生时,让我拜识费新我先生。从1977年起,费新我先生或在常州政协礼堂,或在文化馆展厅每年都作讲座并书法示范。1979年,房虎卿先生去世后,他依旧每年来常进行书法活动,而只要是讲学活动,我每次都去聆听他的教诲,一直催发着我研书的意志。难忘的是,1987年8月,常州书法展在烟台美术博物馆举行,费老夫妇也出席了开幕式,并同游烟台诸名胜,可见他对常州的感情,也可见他对推动常州书法艺术的发展不遗余力。虽然,费新我先生已仙去二十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左笔挥洒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一直激励着我们。

唐代孙过庭《书谱》中有一句名言:“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书法创作需要讲究天人之分,通古今之变,将感情、智慧与灵性融于创作,使体验性与表现性融为一体,这样的书法作品才能抒情达意,引人入胜。而费新我先生的书法最能凸显这一点。

费新我先生的书法,首先是他能取会风骚之意,有着独特的思考,在书史上有着通古今之变的意义。

由于费新我先生是在56岁(时在1958年)开始用左手研书,此前他已是蜚声艺坛的画家,对书画艺术本身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和把握能力。他主张“画通书法,画隐书显,画中应得书味比画意还浓厚再好”(《费新我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第354页,古吴轩出版社2003年版),故而对书法有着独特的见解,以左手学书,就有着很高的起点,能博采众长,为我所用。

从书法艺术的发展轨迹来看,晚清掀起的碑学大潮,到20世纪40年代末,随着于右任、台静农等人的赴台,60年代初胡小石的逝世而退潮,书坛又回归到帖学,书法阵营集中在以上海为中心的江浙一带。在沈尹默为首的麾下,凝聚了如潘伯鹰、白蕉、邓散木、马公愚、谢稚柳等一大批名家,故“二王”帖系书风,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成为了主流。1949年,新中国的诞生标志着新时代的开始,文艺家全部接受了革命思想的洗礼,将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文艺创作的指导方针,坚持工农兵文艺方向,但由于忽略了文艺与现实人生的复杂关系,着力宣扬社会、生活的理想化,文艺作品开始脱离现实,形成“假、大、空”现象。从事实上看,当时不尊重文化知识已成为普遍现象,书法根本不被重视,简化字推广,不断削弱着书法艺术和传承。1957年左右的“反右”运动,使许多书法家也纷纷落网,成为“右派”。尤其是1966年到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使传统文化在五四运动后再遭毁灭性的打击,就连费新我先生的书房,也被当作“封、资、修”被省文联造反派查封了四年。虽然社会文化环境不断变化,但费新我先生一直是积极的入世者。他自20世纪50年代起,就出版了大量的美术教育专著和插图,讴歌新中国,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中。而更有意义的是,他56岁时,因右手关节结核病而不能书画创作后,改以左手研书的取法是不同于他人的:因为他青年时代即以颜真卿《麻姑仙坛记》、杨沂孙《说文部首》和苏轼《醉翁亭记》为范,下过苦功,故有着深厚的书法基础。左手攻书后,则广采博取,既涉足于帖,又涉于碑,走着一条碑帖双修之路。从费新我先生的《书法讲义》(《费新我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第348页)看,研书的方法有十一种之多,他追求奇崛、方峻形态的书法风格的取法则是以北碑和汉碑为主,而涉及到平稳、秀润、圆浑风格的行草书以及篆、隶、民间书法也都独具创见,可看出他研书是站在专业立场的视角上的。尤其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文化最苍白时期,社会上书法字帖稀少、书法家书学观念非常局限的现状下,就显示出费新我先生的高度来。当时,北碑书法变成了新魏体、楷书字帖都是书写毛泽东语录的简化字,隶书是格式化了的“为人民服务”简化字体,这些都成为当时的新型馆阁体—实用书法美术字。故而,费新我先生奇崛、方峻风格的左手书法一露世便受到了书画界和社会的推崇,成为当时清新独具的书法面目。他的《毛泽东诗词行书字帖》1975年出版后,对爱好书法的人来说,无疑是吹进了一缕清风,能在万马齐喑,扫除“封、资、修”的年代,以书法鸣世并出版法帖的书家,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1977年,他的《鲁迅诗歌字帖》的出版,正值拨乱反正伊始,书法即将复燃的时刻,他的书学观和书法实践,正起着示范和先导作用,奠定了他在书坛、在书史的地位。

费新我先生的书法,又体现出情动形言、阳舒阴惨的变化,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在形式上有着时代的高度。

书法作为艺术,必须具备技艺的高度和功力的深度,必须具备独特的艺术思想和审美观,这是学书成家的重要标志。回想当年费新我先生讲学时,每讲到结字和章法,他总是先在黑板上(有时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得其环中”,最后总会在环字上画个圈。他的观点是书法之法,不论结字、布白之法,都要合法,亦即得其环中,如果不得法,亦就不中环,就不能以应无穷的变化。庄子“得其环中”的宗旨是教人如何认识世界的具体事物和人世间各种价值的有限性,以此超越有限、超越具体、超越现象、超越时空。可见费新我先生对此是有深刻认识的,以此得法、以此以应书法变化的无穷,实现超越。

虽然,费新我先生是在56岁改用左手研书,但他经过了艰辛的师古而化的过程,技巧上、结体上、布白上、气韵上都达到了艺术的高度。他的结字有着一股向四周辐射的张力,不论是结构扁的,还是长的、方的,多能左右舒展、上下放纵,又能在纵横中见端凝、伸张中见规范。他有一段学草书的话,似乎可说明一切:“学草书的目的,是为了要穷极‘矫健飞腾,纵横离合’的变化。草书运笔,略同行书而加以放纵,有惊涛骇浪之势,但放中也须有敛意,大参差中仍须有平衡感,提笔挥洒虽似流逸,但仍须力行有筋感。”(《费新我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第346页)从他的书作中,不论是行、是草都能体现出这一点。费新我先生的用笔也很有特色,其线条坚挺硬朗中饱含韧性,尤其是左右舒展的笔画,如同打太极拳,到尾部都有蓄势,形成向内的收力和向外张力,成为他最明显的用笔特征。由于左手作书,用涩笔似乎多,而拉笔少,故线条尤显苍劲。再则,他在挥洒过程中,还加上“滚笔”“捻笔”“换笔”(《费新我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第346页)。这些腕指与笔俱动的方法,使线条运动更加丰富、更加富于变化。他的这些独特的用笔,也显示了他对线条所具有的敏锐感悟力和驾驭能力。在布白上,费新我先生更是开当代书法形式美之先河。由于他有着深厚的绘画功底,将绘画的布白观念植入书法,布白上讲究轻重缓急、讲究虚实相生,讲究用墨的枯湿浓淡、讲究字形的大小错落,并能根据所书写内容的意境,使书法的意境与之契合,达到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这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绝无仅有的。记得我每次赴沪、宁(当时大型展览都要到上海、南京看)观看展览时,向展厅内一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费新我先生的作品—布白之美,使之形式凸显、与众不同,我总是要站在其作品前琢磨一番。他的创作示范,掀开了当代书法形式审美的新的一页,这也正是费新我先生书法在书史上的又一意义。

费新我先生的书法,是他本乎天地之心的反映,昭示着他的人格精神。

自古至今,对书法艺术的评论一直是以“书如其人”为指向的,这使书法在艺术审美的功能之外,承载起一种社会道德功能。历代书家都十分强调立身、立德、立品的重要。清人傅山“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清傅山《作字示儿孙》,见《傅山论书画》第1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和朱和羹《临池心解》的“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风节著者,代不乏人,论世者,慕其人,益重其书,书人遂并不朽于千古”(清朱和羹《临池心解》,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74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年版),一直是品评书法的重要观点。由于费新我先生改以左手攻书本身,即映现了他治艺的顽强意志,只有有这种毅力的人,才能使艺术重开境界,取得瞩目成就。费新我先生一生,治艺赢得了口碑,而他的为人更值得人们称颂。从他的年表看,几十年来无私为社会服务的作品数以万计,在峥嵘岁月,他大量书写了毛泽东诗词的作品,成为他特殊时期为社会服务的见证。尤其是在他古稀之后,每天的书法应酬不计其数,每年的办展、讲学,不辞辛劳、扶持后学,不厌其烦,为社会做出了极大贡献,赢得了社会的崇高声誉,书法成为他“本乎天地之心”的体现。难以忘怀的是,我在1980年曾写信请教费新我先生—一个书法青年的一时冲动,想不到数星期后竟收到了费新我先生的回信,还赠我“实践”两字的墨宝,让我喜出望外。1982年2月,我在《常州报》发表了《我怎样学习书法》一文,并将拜访费新我先生的情形和他赠送我的墨宝一并刊发。这“实践”两字正是催发我不断奋耕砚田的动力。在我的心目中,费新我先生一直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书家,是“书如其人”的典范。他为书法艺术植入了文化精神,在书法艺术的方兴未艾之际起到了催生作用,他的书法具有着深刻的社会审美内涵,实现了艺术价值的超越,这正是费新我先生书法在书史上的再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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