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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声的戏剧性

时间:2024-11-08 07:28:12

文/许秀林

根据《新镌笑林广记》里《圆谎》改编的《扒马褂》,是传统相声讽刺艺术的精品,笑话原文为移植改编提供了极高的艺术起点、极佳的审美结构和极广的表演空间。

《圆谎》原文:有人惯会说谎,其仆每代为圆之。一日,对人说:“我家一井,昨被大风吹往隔壁人家去了。”众以为从古所无,仆圆之曰:“确有其事。我家的井,贴近邻家篱笆,昨晚风大,把篱笆吹过井这边来,却像井吹在邻家去了。”一日,又对人说:“有人射下二雁头上顶碗粉汤。”众又惊诧之,仆圆曰:“此事亦有。我主人在天井内吃粉汤,忽有一雁坠下,雁头正跌在碗内,岂不是雁头顶着粉汤。”一日,又对人说:“寒家有顶漫天帐,把天地遮得严严的,一点空隙也没有。”仆乃攒眉曰:“主人脱煞扯这漫天谎,叫我如何遮掩的来。”

戏剧是由演员扮演角色在舞台当众表演故事情节的一种综合艺术。张寿臣老先生讲:“相声不是戏,可处处不离戏,大多数相声都得有矛盾,这就是戏剧性。”《圆谎》移植改编的《扒马褂》,有某一类型人物,有矛盾冲突,台词推动情节发展,表现人物性格,按照戏剧三要素人物、冲突和语言分析,《扒马褂》有很强的戏剧性。

一、特定的人物关系及各自分工

原作叙述了发生在主仆二人之间的一段笑话,仆人对主人是一种顺从关系,为维护主人的面子圆谎,尽管荒唐可笑,也是理所当然。人物是作品题材的主体,艺术要有感染力,就得把主仆一般关系处理为特定的人物关系,重新塑造人物身份。扯谎人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信口开河有恃无恐的性格特点颇为鲜明。圆谎人是一个爱慕虚荣曲意逢迎的小市民,表现一种趋炎附势的性格缺陷。由于扯谎人、圆谎人是当事人,固定的人物角色,不能进入跳出多侧面表现,这就需要有个中间人领衔穿针引线,将扯谎和圆谎的变化经过接合起来,同时代表观众心理,保持正常评判。文艺理论家钟惦棐先生特别欣赏赵佩茹先生在《扒马褂》中发挥的作用,他在《无与伦比<扒马褂>》这篇文章中讲:“三个人中,赵佩茹领衔,开始我不大懂,越听下去,就觉得有道理。他口齿清楚、字正腔圆,在剧情发展上,起了轴心作用。只消一句之差,岔口就接不下去了。许多重要之处由他复述,不仅加深了听众的印象,在文学上,也是必要的重复。”经过改编后的特定人物关系,扯谎人索取马褂进行要挟,圆谎人借穿马褂为之效劳,领衔人在撮合相互关系的组织冲突中,利用突出、放大、夸张的艺术手法,强化事物的根本性质,三个人物的表演动作,有了心理活动体现出的个性特征,各自明白了应该做什么,为什么做的动因,在如何做上塑造人物形象。

有冲突必有事件,在人物的行动方式和表现手段上,为什么要以“马褂”作为引发事件的核心?马褂原为清代满族的便服,为打仗方便,在马上穿的褂子,顾名思义就叫马褂,在民国时期升格为礼服。我曾经问过马志明老师,在早年间相声表演穿什么服装?马志明老师从马三立老先生那儿得知,并对我说:“专业的穿大褂,业余的穿马褂。”乾隆年间八旗子弟领“龙票”建票房,自编自演,消闲解闷儿,“票活”不取分文,仅为业余,俗名“清票”,又名票友。传统相声知识性较强的一些节目,大都出自八旗子弟之手。我理解马三立老先生所讲“业余的”,指的是当时曲艺票房子弟身份票演,以消遣为乐,不以卖艺为生,他们穿着马褂表演,代表着上流社会。“专业的”指的是指身为业、养家糊口的艺人,他们穿着青布、蓝布、灰布长衫大褂表演,经济实惠,四季皆用,属于社会底层。八大棍儿《张广泰学艺》中说到哈四大人赴任路过天津,叫知县找个唱八角鼓的,双目失明的先生给哈四大人唱了两段儿,哈四大人一高兴也唱了两段儿。他是旗人,京字京腔唱得好,双目失明唱曲的先生是艺人,从这就能分出当时“清门儿与混门儿”不同的门派。以后“清票”没有了钱粮俸禄,无以为生,遂卖艺谋求生计。《天津演唱》中《津门曲艺史漫话》提到与万人迷同台演出的高玉峰、谢芮芝就是北京“清票”出身,文章中讲“高、谢置身舞台,衣冠不改旧风,登台装束,与众不同:高着烟色团花绮霞缎长袍,外罩青团花绮霞缎马褂,缎鞋丝袜;谢穿蟹蓝巴黎缎长袍,礼服呢马褂,双道脸缎鞋,麻纱袜子”。票友下海与艺人两门儿合流后,表演穿装已没什么界限了,艺人表演也有穿马褂的,赵佩茹先生在相声《雇车》中有一句台词“过去相声演员上台还要穿马褂”。总之,早年间穿马褂和穿大褂表演曾有过区别,清门以消遣为乐,艺人以卖艺为生,穿戴不同引起对生活处境的感叹,受特定的刺激和启发,羡慕本身不存在的富贵,从生活中借穿马褂爱慕虚荣的表现,引发了创作灵感。相声《骗剃头挑》中有一句台词“我是给人家送份子去,我借的这么一件大褂”,那年头出门办事为体面,借穿衣服也是常有的事。《扒马褂》由羡慕人家穿马褂,爱慕虚荣借穿马褂,拿人家的向着人家为之圆谎,不情愿圆谎形成扯谎人要马褂,冲突中扒马褂,到最后圆谎者放弃圆谎脱马褂。马褂成为引发事件的核心,一条线索铺设而成,有关的印象活跃起来了,生活的习俗集聚起来了,角色的性格体现出来了,表演的欲望激发出来了。有马褂的没穿,没马褂的借穿,马褂成为人物的形象语言,概括了性格特征,渲染了场景气氛,贯穿了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创作过程。

关于角色的分工,当年演出《扒马褂》时,李德扬(逗哏)扮演扯谎人,周德山(捧哏)领衔,马德禄(腻缝)穿着马褂扮演圆谎人。当年李德扬逗哏的版本包袱较多,起着主导作用。在后来的演出中,用谎话圆谎引人发笑的包袱越来越多,经过改编调整后,圆谎人为逗哏,领衔人为捧哏,扯谎人为腻缝。《天津演唱》1982年9期发表的赵佩茹、马三立、郭荣起《扒马褂》的演出文本,角色分工:郭荣起逗哏,马三立腻缝,赵佩茹捧哏。每次圆谎后在进入下一单元前,中间的空隙要进行搭桥和过渡。第一次“骡子掉茶碗里烫死”,圆谎后的台词,“这个意思对,这么解答得好,今儿没你砸了,马褂再穿两个月。大伙瞧我难过,要请我吃饭,我吃不下去,我想我那骡子……”进入下一单元。第二次“窗外飞进一只烤鸭子”,圆谎后的台词,“对对对,解释得很圆满,我也想这个理由非得这样不可了,马褂穿着你的,吃完饭我回家睡不着觉,我想我那骡子,正想着就听见窗户根儿底下……”进入第三单元。各单元之间的接合处需要填平空隙,取得联通关系,马褂和骡子的线索承上启下,承接搭线填补得贴切,过渡得顺畅,这样理解扯谎人“腻缝”也能说通。

相声《扒马褂》演出照二、矛盾冲突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

从原笑话中获取到谎言圆谎的情节内容,改编后找到借穿马褂为之圆谎的行动目的,引发扯谎与圆谎的矛盾冲突。关于谎言圆谎的冲突事件,原笑话“我家一井,昨被大风吹往隔壁人家去了”,“井”是有形物体的固态,改为“骡子掉茶碗里烫死”,不是固体而是活物。“骡子”是饲养的家畜,沏碗“热茶”御寒保暖,蝈蝈是冬天养的秋虫。边喝茶边观赏,情理上接近生活,蝈蝈掉茶碗里烫死,从感觉上能理解到活动神态。“他拿那骡子换那蝈蝈,烫死蝈蝈不就如同烫死那骡子一样嘛!”圆谎者为解释符合事理生拉硬扯,听起来更加滑稽可笑。原笑话“有人射下二雁头上顶碗粉汤”,一句话一个错。改为“从窗外飞进一只烤鸭子,还没脑袋”,一句话三个错。生活中常说“到嘴的鸭子飞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说鸭子飞是为了突出表现意想不到,而且又是烤鸭子还没脑袋,彰显了夸张的手法强化突出,为解释造成结果的引发条件增加了难度。扁担挂钩挂着送烤鸭,打架时用扁担抽人,鸭子脖子是糟的,抡起来断了,所以说成从窗户飞进来还没脑袋,根据现象强无作有地编造产生笑料。强迫解释增加了圆谎的难度,强化了人物冲突,三方都有各自的攻击目标进行辩驳争论,形成了互斥对立关系。表演艺术需要影响人的视觉和观感,以人物关系对立冲突的相互较量,形成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通过表现冲突中的人物行动,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

矛盾冲突的设置需要特定的环境,圆谎内容的表现形式都是人们熟悉的社会生活,所共有的情绪和兴趣,相关的知识与趣味相融,既表现人际关系的某些本质,又有一定的文化含量。“骡子掉茶碗里烫死”,所提到的茶馆、蝈蝈、葫芦、骡子,表现出丰富的市井生活,反映了老北京的风俗物事。茶馆是有钱人消遣,生意人集会的场所,因为虫鸟在茶馆结识,大家都是座上常客,话剧《茶馆》的数来宝中有一句“有提笼、有架鸟,说蛐蛐蝈蝈也都养得好”。蝈蝈是老北京冬天养的秋虫,品着热茶,听着蝈蝈悦耳的叫声极有趣味。提到的“三河刘”葫芦,“三河刘”本名叫刘显庭,是清代咸丰年间,河北省三河县人,故而叫“三河刘”,他培养的葫芦相当名贵。骡子是当时的代步交通工具,电影《茶馆》中秦二爷到裕泰,就是骑着骡子来的。全聚德的挂炉烤鸭,便宜坊的焖炉烤鸭,都是为人们所熟悉的老北京明食。张寿臣老先生讲:“相声不能让听众费脑子。”选择大家熟悉的生活组织矛盾冲突,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提取所需要的,表现所反映的,对大众生活的理解认知,欣赏者吸收内化引发共鸣,情感反应激起联想。“骡子掉茶碗里烫死”和“从窗外飞进一只烤鸭子”,包袱设计属于“刨着使”,先有意料之外,听圆谎者解释如何使它发生在情理之中,结构上用先倒叙后顺叙的手法,将结局或结论放在开头,然后再叙述事情的变化经过,吸引观众带着难解的疑团细听下文,关注悬念的解决过程,以倒叙的整体式悬念精取主题。

三、活的语言一碰就响

相声属于对话交流式的自然语言,表现为通俗化、日常化和形象化。老舍先生讲:“我们既需从人民生活中找到喜剧的题材,更需从人民生活中学到活的语言。”活的语言口语鲜活,凸显人物个性,视听者能够触动、激发唤起形象在脑海中活起来。

扯谎人利用马褂的所有权,言语行动带着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针对对方弱点要马褂时,表现得气势十足。“走行啊,你把马褂给我脱下来”;“什么叫没白穿,我‘赁’你的,我找你要钱啦?你把马褂给我”;“马褂脱下来,脱、脱,我撕了它也不给你穿”。台词是口语结构,有明确的行动目的,表现出心理活动的反映过程,从听觉中就能感觉到人物的表情神态和景物画面。活的语言来自地道的生活用语,目的明确,坦言直露,不受修辞限制,只要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特点,有效地表达意思,鲜明的情感态度,带来的表演自然真实、简单足够。

郭对“骡子掉茶碗里烫死”的说法表示否认时,马要扒马褂……

郭:不是说好了,再穿俩礼拜嘛!

马:说好了,我撕了它也不让你穿!

郭:为什么呢?

马:我们家那骡子掉茶碗里烫死,你不知道吗?

郭:噢,这话是他说的?

赵:没有。郭:有。

马:怎么样?

赵:这马褂的力量真不小啊!(翻包袱)

当郭对“烤鸭子飞楼上”的说法表示否认时,马又要扒马褂……

郭:你不说穿俩月嘛!

马:我不等,现在就要。

郭:为什么呢?

马:烤鸭子飞楼上去了,你是不知道吗?

郭:噢,这烤鸭子飞楼上是他说的?

赵:没有。

郭:有。

赵:你自个儿买个马褂多好。(翻包袱)

老舍先生讲:“喜剧的语言是要一碰就响,拉锯式的语言只能起催眠作用。”这两处赵先生俏皮地只讲了两个字“没有”,郭老先生紧凑地讲了一个字“有”,包袱大响。全段儿矛盾冲突、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浓缩成“没有”和“有”,三个字概括各自的行动目的,轻快且有节奏地承前引申。赵先生翻包袱充满意趣,概括对本质的揭示,观众会心的笑声证明了有同感。活的语言简短、明快、俏皮、紧凑,言语中行动幽默,词汇表达一碰就响。

马述说“到饭庄子,楼上,雅座,把窗户打开,凉凉快快,刚坐着要想菜,就听‘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抬头一瞧啊,由这窗户外头,‘忽忽悠悠、忽忽悠悠’飞进一只烤鸭子来,一瞧,这可好啊!热气腾腾,打窗户外头,啪啪啪啪……”这里使用的象声词“啪啪啪啪”和形容词“忽忽悠悠”,即有说话的动作性,又有模拟的形象感,描述得活灵活现。活的语言为烘托气氛,说话中常常带出一种自然声响,象声词的音效增强说话的生动性、形象化和实地情景感。

马叙说“骡子掉茶碗里烫死了”,赵:“这不像人话这就来了,说着、说着云山雾罩这就来了,行啦!别哭啦!这像话嘛!”第二段扯谎说“窗外飞进一只烤鸭子”,赵:“得得得得,您别说了,越说越没人话啦!烤鸭子还没脑袋,打楼窗外飞进来,你听这像话嘛!”对扯谎人信口胡说,产生不满的情绪带来冲动的激情,流露出有声有容的否定点批。活的语言受情感触动有感而发的倾诉顺嘴而出,一说就能投入激情。

民间笑话移植改编的《扒马褂》有很强的戏剧性,内容清晰的故事,脉络完整的情节,特定的情景及人物心理内容,由演员扮演角色,当众表演旧事,人物的内心活动、外部动作、台词、表情都能直观外现。《扒马褂》为我们学艺和创作提供了范本,只有深入细致的研究,才能解悟触摸到艺术的真谛,收获中得到艺术心智的源泉和动力。

(责任编辑/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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