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历史的原因,陕北说书即使在“文革”那样的特殊年月,也没有完全绝迹。追溯起来,毛泽东听过陕北说书,而且给予很高的评价。不过是把“传统书”换成了“新书”。所谓“传统书”就是叙述“忠臣良将,才子佳人”的书,所谓“新书”就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歌唱社会主义新人的书。我在2013年4月采访子洲县老君殿艺人封树生时,曾亲眼见过当时县革委会颁发给这些艺人的“演出证”。在允许演唱的曲目栏里,只有《王贵与李香香》《智取威虎山》《刘巧团圆》《翻身记》等少数几个曲目。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传统书”才得以彻底复兴。压抑了许久的人们仿佛流浪多年又找到了家,对传统书目的渴望如井喷般地爆发了出来。在这场由“新书”到“传统书”的回归运动中,有一个艺人居功至伟,他就是张俊功。张俊功,陕西横山人,幼年发烧导致左眼失明,后随叔父逃难到了甘泉。成年后拜当地艺人张金福为师学习说书,过着“东飘西荡,有今没明”的日子。八十年代初,他视政策宽松,便承包了“甘泉县曲艺队”,带领男女弟子多名,下乡演出,卖票说书,一举成名。那时,走在延安、榆林的街上,满大街听到的都是他的《懒大嫂》和《武二郎打会》的磁带录音。走到乡下,你随便问一个农民,他可能并不知道那些我们认为如雷贯耳的人名,但提起张俊功的大名,没有不知道的。
张俊功对陕北说书的贡献是巨大的。由他开创的革新运动,使陕北说书这门古老的艺术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从音乐上讲,他把陕北说书从过去沉闷单调的“靠山老调”里解放出来,大量吸收道情、眉户、碗碗腔、秧歌、戏剧、电影对白等元素,打造出一种他自己命名为“眉花调”的说书音乐。在表演形式上也大胆突破,将韩起祥时代的“一人弹唱,他人帮腔”的“坐场书”,改为“一人站唱,多人应和”的“走场书”。这样,主唱人的身体得以解放,说书的表演空间得到了极大释放,从而在整体上提高了陕北说书的表现力。尤其重要的是,书的内容,从张俊功开始又恢复了千百年来“才子佳人,忠臣良将”的话本传统,抛开了单纯为政治宣传服务的路子。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讲,所谓“创新”不过是“找旧”,把旧的东西找出来,并发扬光大,其意就是在“创新”。
二
遗憾的是,陕北说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算起,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雨变迁,到今天虽不敢说“日薄西山”,但也可以说,“老调子已经唱完”。其中最突出的问题是,新作品太少。
曲艺行当有一句艺谚,叫“生书熟戏”。说的是,书要听生的,因为它有扣子,有悬念,有包袱,有兜底。也就是艺人们说的“书有关口将有名”。如果听众事先知道这本书的每一个关口、每一个将名,听着就没意思了,这书也就说不下去了。但戏就不一样,戏一定要熟。只有熟了,才能跟着摇头晃脑地哼,才能咂摸其中的韵味儿。情节、故事对欣赏者来说倒是次要的。但对陕北说书的听众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恰恰是“生书”太少。“传统书”再好,也已经听了三十多年了,无论是“相公找姑娘”(才子佳人题材),还是“奸臣害忠良”(忠臣良将题材),都已经听腻了。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言说,就是“没有一个走心的,全都是套路”。
这种套路对欣赏者而言,不仅失于“太熟悉”,而且也太长了。陕北说书长的叫“本”,短的叫“段”,“本书”最短的也要说三五天,再长的就要半月二十天才能说完。短段子,也叫小弯弯,只能用在正本书的开场阶段。在农业时代,人们的生活节奏慢,长夜漫漫,人们正好可以借大本书消磨时光。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村一家人还口愿(给神灵许下的布施),请来一个书匠,正好赶上下连阴雨。这个书匠就挨家挨户走,从村东头说到村西头,用了整整半个月。每家招待他,都拿出当时最好的东西—杂面(一种用豌豆混合其他豆子磨成的面粉)。结果是,这个书匠吃了半个月杂面,吐了几次,这辈子就再也不吃杂面了。
随着农业时代的消亡,工商业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即使在农村,也很难再有那样的闲暇时光供人们消磨了。年轻人到庙会上听书,都在后面,脚尖着地,屁股却不离摩托,听个十来八分钟,就一溜烟跑了。留下的都是戴白帽帽的老婆儿老汉儿,稀稀拉拉地坐在地上听。这个场景昭示着陕北说书的确到了青黄不接的时期了。年轻人说,这些“相公找姑娘”、“奸臣害忠良”的事,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他们希望听到一些反映现实生活与当前社会变革的书,但这样的作品太少了。
审美与宣传、艺术与政治并不是对立的。只是先存了一个政治概念,然后试图拿这个概念绳墨所有的艺术,最后的结果当然只能是两败俱伤。
三
艺人们有表演的能力,但没有创作的能力。有创作能力的文化人,由于版权得不到保护,又几乎拿不到稿费,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写了。
政府有时为了配合某项政策宣传,也会请一些当地的文人编一些书词,交给艺人来演。但基本上都是标语口号,跟艺术不沾边。比如,为计生办演出,他们就唱“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为林业局演出,他们就唱“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多么简单粗暴。除了宣传当地风景名胜、历史名人、特色小吃的段子间或还有一二可观者,这些“宣传品”基本上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时过境迁就成了垃圾。
在当前国际国内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大背景下,政府想有一些作为是可以理解的,但如何处理艺术与宣传的关系,却是一个颇费思量的问题。对艺人们来说,如何解决审美理想与宣传诉求的矛盾,其实就是一个如何解决艺术和政治的关系问题。本来,一个艺人想借政府的平台壮大自己,或养家糊口,都无可厚非。“才子佳人,忠臣良将”不也是皇帝集权时代的“主旋律”?“忠孝节义”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核心价值观”。因而,审美与宣传、艺术与政治并不是对立的。只是先存了一个政治概念,然后试图拿这个概念绳墨所有的艺术,最后的结果当然只能是两败俱伤。
过去有一句话叫“寓教于乐”,就是把教化蕴涵在娱乐中,但现在好多作品是“寓教于教”,除了教化,还是教化。还有一句老话叫“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话说起来容易,朗朗上口,但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没有一个合乎人情世理的价值观指引,又急着要“高于生活”,最后只能是粉饰太平,靠“人为”来“拔高”生活。这样“弄巧”的产物由八部样板戏可见一斑。
四
除了政府组织人马编写的“宣传书”,艺人们有时也或即兴,或有目的地编创一些反映当下社会生活的段子。其中也不乏一些书理通顺、词句整饬、板式丰富、情节曲折的好作品,如李立山的《咱是说书唱曲的人》,熊竹英的《亲儿不认娘》,殷春的《赌逼妻泪》,高小青的《延安十三县》,范江的《逛陕北》,艾绍青的《横山婆姨横山汉》等,但应该说,像这类在思想和艺术、音乐和文学几方面都经得起推敲的作品极少,大部分流于低俗,如网上流传的《局长串门子》《妻姐姐戏妹夫》之类,简直可以说“诲淫诲盗”。
如果说“宣传书”的问题是一个如何处理权力和文化的关系问题,那么,艺人们创作的面对老百姓的“创作书”,就是一个如何处理市场和文化的关系问题。对艺人们来说,如何解决审美理想与市场需求的矛盾,其实就是一个如何解决艺术和生活的关系问题。本来嘛,艺人们卖艺为生,没有谁发给工资,他们靠市场养家糊口,因而首先考虑市场需求,是天经地义的。大师张俊功就是靠一张绣口、一把三弦打出锦绣江山的。古往今来哪个艺人不重视观众的口味?因而,市场与审美、艺术与生活并不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关系。只是假如先在心里把观众想得俗滥,然后依这个观念编一些段子迎合他们,最后当然出不了好作品。
如果说好多“宣传书”是“寓教于教”,那么,这些低俗的“创作书”就是“寓乐于乐”。就是只要能让观众笑起来,什么脸面、尊严、伦理都可以不要。一切为了搞笑。实际上,人性是复杂的,有低俗向下的一面,也有高雅向上的一面。真正十恶不赦的恶棍,与全无恶意的圣人都是极少的。就看一个艺术家存了什么理念,拿什么价值衡量进而指导自己的创作实践了。鲁迅先生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话没错。如果说拿一套虚假的高耸入云的政治标准绳墨所有的艺术作品是“人为拔高”的话,那么,以一些粗制滥造的作品迎合人性中的低级下流,就是“故意降低”生活。
我并不反对娱乐,相反,我认为一切文学艺术说到底还是要温暖人心的。娱乐本身可以释放人心中的痛楚、苦毒,从而达到净化人心的目的。因而,陕北说书中有好多流传百年的作品,就是为娱乐而娱乐的。如《大脚娘》《妨女婿》,前者极尽夸张,形容一个女子的脚大,但自始至终没有说这个女子的脚到底有多大,而是说给她做一双鞋——“三年的底子二年的帮”,共用了五年时间。缝的时候,请了12个鞋匠用了一夜两半天,“最后还差一点鞋尖尖”。做好后,抬不动,当时又没有吊车,只好叫了24个后生抬着,才勉勉强强穿上了。我称之为陕北的《巨人传》。后者也极尽夸张,叙写一个女子的“命硬”:结婚当天,花轿一落,就妨死一条狗、一只下蛋鸡、一头老犍牛、一匹老草驴,以及小姑子、婆婆、公公和新女婿,共四条人命,四条“兽命”。最后由于婆家的人畜都死光了,不得已返回娘家,当晚娘家来了个小偷,也妨死在了窟窿里。你说这两个段子,里面是有“忠”,还是有“孝”?既没有劝善,也没有止恶,但它们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并流传下来,正由于它的艺术性。它通过怪诞的想象、奇谲的夸张、幽默的语言,把陕北说书的张力发挥到了极致。
现在一些手机段子,编得非常好,尤其是一些讽刺性作品,不仅内容贴近现实,能抓住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而且构思精巧,往往出人意料,语言入木三分,堪称“含泪的微笑”。只要有心人将它们略微转化,铺陈敷衍,就能成为一个个经典的说书段子。可惜朝这方面努力的艺人太少。一方面是由于不赚钱,下了很大的功夫而版权得不到保护,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作品被改得面目全非,让你哭笑不得;另一方面,还是由于识见不够,目力有限,看不到这些东西的价值,自然不知道怎样改编。说到底,还是在思想、观念上没有形成自己的一套独立的判断和见解。因而,不知道拿什么来观照和思考生活。用老话说就是,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责任编辑/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