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吉普车,就是那种帆布车顶的吉普。后来人家开着苏联产的伏尔加轿车回来了。每次都是从北新仓西口进来,路过大槐树。大槐树下,一准儿有好多人在树下乘凉聊天,看着人家屁股底下冒着烟回来了,大人们发出一两声感叹。的确,那时,他们家是我们胡同生活最好的,天天吃烙饼面条,时不常的还要逗上两口小酒。不像我们家,平时就是窝头,只有来人了才能见到一点肉腥儿。有一次,我刚一伸筷子,我的脑袋上就挨了老妈一下子,客人还没动筷子呢,去一边去。
我问过二六子这名字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大老李媳妇说出话来总是不好听,他说赖瓜籽多,像是骂人的话。我妈说,二六子行(音航)八最小,北京人说话吞字,叫小八子不好听,就像叫爸爸。二六子的妈妈长得漂亮,大高个大眼睛,像《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一条围巾围在二六子妈妈的头上就是好看,不像大老李媳妇那样,围一条围巾,怎么看怎么是动画片里的狼外婆。
这一条街的女人们,大多不喜欢二六子的妈妈,说她是骚货、狐狸精。大老李媳妇说得最多。沙大爷媳妇也说过,据说挨了沙大爷一顿臭揍,再也不敢乱说了。我问我妈,什么是狐狸精?我妈一瞪眼,四个字,不许胡说!物是人非我敢说,胡同里的男人嘛,包括东边的弓匠营,西边的九道湾,百分之九十都说二六子妈妈好,从没在街上听过这个女人在大街上,扯着大喇叭嗓子叫孩子回家吃饭。小四儿他妈,就是大老李的媳妇,喊小四儿回家吃饭,一嗓子鼓楼都能听见。您再看二六子妈妈,说话前肯定是先微笑一下,然后才轻声轻语地和人说话。说话的距离不近不远,大家都愿意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淡淡的香味。对待二六子也是一样,从来不急扯白脸的。最好的事,是从不动手打孩子,我们一个胡同的孩子都说他妈好。我妈就爱打孩子,特别是在气儿不顺的时候,更爱打孩子。有一次我在东直门外铁塔庙后面的苇坑里,捉一只红蜻蜓,掉到水里了,不敢回家,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屁股,回到家。我妈有经验,拿指甲在我的胳膊上一划,出了一道白印,没说的,我挨了一顿条帚疙瘩。我羡慕二六子,有个好家庭,有个好妈,不挨打。二六子比我强,人家能坐得下,这是我妈给的评价,说我屁股上长草了,能坐3分钟就不错。
二六子妈妈给他找了个老师学画画,就在东直门大街的北面,羊管胡同七号,紧挨着一个小副食店。每次都是我在教室外等他下课。有的时候等不及了我就在外面大声喊,二六子,下课喽!老师是个女的,梳一个好看的马尾巴辫,总是在我喊完第一声的时候,推开窗户,朝我招招手,让我进屋等。二六子学的是素描,画个苹果啦,画个罐子啦。我手欠,拿起一张纸就画,马尾巴老师看着我画的画,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不学画画,可惜了。二六子画得中规中矩,我画得有灵气,因为没学过,有点乱。这是老师的评价。回家我和我妈说起画画的事,我妈说,歇着吧你,你也不看看你们家的祖坟上长没长那根蒿子。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的热,大槐树上的季鸟(蝉)叫个不停。二六子和我躲在大槐树下,用二六子从扫街的老井那里偷来的竹条子,绑成蚂螂网的架子,我从家里的缝纫机斗子里偷拿的白线,准备大干一场,织个逮蜻蜓的网子。蜻蜓是书本上的叫法,我们叫蚂螂(蚂发妈的音),大一点的叫老干儿。弓匠营东边的顺城街,靠近城墙,有一大片空地儿,那儿的蚂螂特别多。
疾风暴雨冲刷着一切,瞬间能让物体转换着方向和位置,原来高的变低了,原来大的变小了,原来强的变弱了,原来好的变坏了。沙大爷的媳妇终于高举大旗站在造反的最前沿,这回连沙大爷都不敢再出手暴打一顿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娘儿们了。小四儿他妈是副手,两个人终于翻身了。她们姐儿俩最恨的就是二六子他妈,这个整天穿得整整齐齐,不喊不叫见人微笑的事儿逼娘儿们。沙大爷的媳妇最恨的是有一年的大雪天,她竟然坐着沙大爷的三轮车,由石雀(音巧)胡同,穿过九道湾,进北新仓西口回的家——这是公然勾引工人阶级!小四儿他妈更恨这个衣冠楚楚的女人,有一次自己在街上奶孩子,二六子妈妈竟然拿出一块手绢,把自己的乳房盖上了。装什么大个儿的呀,谁不知道谁长什么了,装贞洁烈女呀?也不看看地方!报纸上怎么说的来的?嗯,对了,要扫荡一切污泥浊水,扫这资产阶级的小娘儿们。小四儿他妈第一个冲上去,揪下女人的花头巾,拿出剪子铰了一个阴阳头。
小大院里全是人,二六子和我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大人们高喊着口号,举着旗子,说着报纸上的语言。忽然二六子紧张地拉着我的手,我看到了小四儿他妈和沙大爷的媳妇,推搡着二六子的妈妈走了过来,半边的头发没有了,惨白的头皮在太阳的照耀下,发着灼灼的青光。
我能感到二六子的手变得冰凉,还在不停地抖动着,我也吓得够呛。她们推搡着二六子的妈妈,不小心踩到了我妈的脚。二六子妈妈忙说了一声,对不住踩您脚了。我妈收回脚,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六子叫了声妈妈,就要扑过去,小四儿他妈给拦住了。二六子妈看着儿子对我妈说,拜托您啦。我妈点点头站起身来,拉着我和哭闹着的二六子快步走出了小大院,回到我们家,给我们俩盛了一碗绿豆汤,嘱咐着,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能去。
那一天最难熬,窗外传来一阵阵的口号声,小四儿妈的尖叫声让人耳朵生疼。二六子没心情玩,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只是呆呆地发愣。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是二六子和她妈妈见的最后一面。大人们说,二六子妈妈的脖子上被挂上了一双高跟鞋,头上都是小四儿妈妈吐的口水,脸都变形了,痛苦至极,痛苦至极啊!那天晚上二六子的妈妈就去世了。
二六子成了没妈的孩子。我和二六子从小在一起玩,挨打时候也哭过,从来没见过二六子这么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没完。我看着我妈,看着二六子,不禁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妈带着我和二六子找到二六子爸爸的单位,人们说,不知道去哪里了,几天没见厂长的面了。
我妈问二六子,你认得你家大哥的家吗?他说在人民医院旁边,到那里就认得了。妈往兜里揣了几毛钱,拉起我们就走,坐上107路无轨电车。下车后在二六子的带领下敲开了一个四合院的大红门。那门上有几个字我认识,忠厚传家久,剩下的字被人们刮下去了。敲门之后一个女人探出头来问找谁。妈妈说,二六子来找他的大哥。一会儿女人又出来说道,这里没有你找的人,也没有人认识二六子。
妈妈一手拉着一个,带我和二六子过马路,又到几个地方找他的哥哥姐姐,都吃了闭门羹。妈妈叹了一口气,拉着我们往家走。我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怕失去她,也像二六子一样那就惨了。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到家后,妈妈煮了一锅热汤面,一人吃了一碗。大家都吃完了,我妈说,我和大家说个事儿啊。今天我又收了一个大儿子,就是二六子。以后谁也不许欺负他。
我妈楼着他的头说,得喽,就住在我家,我又多一个儿子,被子就用强子的吧。二六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听得出来,这哭声里带着很多的安慰,像沙漠里的迷路者看到营地一样。我看到从不掉泪的妈妈眼睛也湿润了。二六子的家散了,几个孩子就像落在树上的麻雀一样,一块砖飞上来,就四散飞走,各自找食去了。
小大院里堆满了从各家抄来的各种东西,很多人在看。小四儿他妈来回地巡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天刚黑,小四儿他妈的大喇叭嗓子喊着抓坏人,我跑出去一看,这个女人和二六子噼哩噗噜地打在一起。我跑回家告诉我妈妈,妈妈抓起鸡毛掸子跑了出去,看到二六子手里抱着一个东西不放,小四儿他妈薅着二六子的头发。我妈发疯一样跑上前,照着小四儿他妈的手腕子就是一下子。就听见嗷的一声尖叫,手放开了。二六子哭着说,这是我妈的化妆盒,我谁也不给。小四儿他妈跳着脚地骂街,但是也拿我妈这个八辈儿贫农没办法。我妈问,这个东西多少钱?有人说,10块。我妈说,我要了。小四儿他妈说,不行,大家排队,谁先买是谁的。我妈说,好啊,我现在就排队。强子,给我那个马扎,我第一个。果然,我妈排了一宿的队,第二天8点,第一个跑进去买了这个化妆盒,用了全家一个月四分之一的生活费。二六子每天抱着它睡觉,直到我去插队。
我们家要出一个到农村插队的人,二六子抢着要去,我妈用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到我身上。我问,二六子怎么不去插队?妈说,你比他壮多了,还是你去吧。我心里知道妈护着二六子。
我插队,二六子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学习制作工艺品。那一年正好赶上中国和美国建交,美国人喜欢中国的工艺品,二六子专门拜师学习雕漆技艺。我每次回家都见不到二六子,问我妈,肯定是二六子加班加点呢。他有个狠劲,别人做一个活,他一定要做两个,周日都不休息,常常是我妈叫他回来吃顿饭。20多年以后,二六子成了工艺美术大师。
那年我妈生日,全家在东直门大街上的东兴楼聚会。二六子回来,给我妈兜里塞了一个大红包,看把我妈乐的,一直在说,这老儿子没白疼。我们俩挨着,他说,自己办了一个工艺品工作室,生意还不错。主要是遇到了一个贵人,二六子火得昏天黑地,据说有作品就能卖出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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