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被调到学校教学,不用坐班,业余时间去法律顾问处兼职办案——我去兼职完全是为了接触社会,积累教学用的真实案例。经法律顾问处李律师的推介,我又谋到了一份在电大辅导班讲课的新兼职。
讲课都是傍晚——学员都是在职的,要等他们下班后赶来上课。这个时间上课有点“别扭”,正好是吃饭点儿。我经常是来不及吃饭,就得直接去东小栓胡同的辅导站讲课。虽然有些辛苦,但一看坐在下面的学生,也都是一下班就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赶来的,很多人也吃不上饭——有的还带着干粮边吃边记笔记,我就觉得他们比我还辛苦。记得有一名学员,每次听课都是从清河坐郊区长途,再换几回车赶过来,路上要花两个半小时。每次来上课,即使要向单位请1个小时的假早退,仍然要迟到。和他们的辛苦比起来,我的那点辛苦真的不算什么事。更何况他们来听课都是要缴费的,而我来讲课是有课酬拿的。这点劳务费虽不很丰厚,但在当时挣外快的门路奇缺的情况下,已经大大强过普通的工薪族了。
由于经常会误了晚餐,我一般在讲完课后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吃点什么。那时,我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放学的路上经常有骑车的学生愿意和我一路骑行。他们往往借这短暂的几十分钟时间里向我提问,或者继续课堂上的讨论,我们好似一个课后学习小组。开始我还以为大家都是顺路,后来才发现有的学员并不顺路,甚至根本就是背道而驰,但他们为了能多学点或能解疑释惑,宁可辛苦一些,多一些和老师探讨的时间。
他们的这种学习态度感动了我,所以,即使路边有小食摊我也不顾,继续和学生们交流,直到和学生们分手后才折返回来去吃。我知道,如果和学生们一起去吃,学生们一定会请我。那时我的收入比他们都高,吃他们的我于心不忍,万万不肯。如果反过来让我次次请同行的五六位学生,说实话我又请不起。AA制那时不时兴,即使现在我也不大习惯。为了不纠结,干脆就不和他们去吃。
再说回晚餐吧。一般和学生分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去寻找吃宵夜的地方。往往是饿得等不及进到饭馆就找一个街边小摊解决了。那时节,个体经济刚刚被允许,北京街头有很多挑担走街串巷叫卖的小食摊。
我最常光顾的当数江浙人的馄饨摊。这种食挑一头是炉火,另一头是水、馄饨及作料。挑担人一边串街一边吆喝,专拣北京的胡同小巷或人流较多的车站、广场、立交桥下等等场所。那时的小贩们大多都遵守行业规范,自律性很强,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们提供食品的品质。关东糖
热腾腾的馄饨这些食挑遇到有人要吃馄饨,便捡一方便处撂下挑子,将炉火引旺坐上水,一边等水开,一边飞快地包馄饨。水开时一碗馄饨刚刚好包完,马上下锅,旋即又去准备汤碗。馄饨在沸水里翻滚折腾几过,须臾已然煮好。小贩将馄饨连同热汤盛入事先倒好酱油、香菜、葱花、紫菜的素白蓝边碗里,一碗香喷喷的宵夜就被热气腾腾地端到了面前。小贩顺带递过盛白胡椒粉的小瓶子,由客人依照自己的偏好添加味道。小瓶子里永远装着足够的白胡椒粉,绝不会出现陈佩斯和朱时茂小品里那种需要自带相抢的尴尬。此时,路人即使不饿,闻到香气也有人忍不住诱惑,停下脚步买一碗解馋。
大概正是这个缘故,挑子一旦落地,炉火一旦旺起来,小贩就不急着走了。他们一边吆喝等后续的食客,一边手上不停地忙着些活计,包馄饨、清洗餐具、清理炉灰等等。那种自信里透着“本人出品,必属精品”的骄傲。
在那个年代,晚上下课后到街边去吃馄饨挑儿上的宵夜,是我一天中最惬意放松的时光。至今我仍然非常怀念那碗馄饨,以及制作它们的那些走街串巷的食挑小贩。
除了馄饨挑子,那时还有许多其他种类走街串巷的吃食小贩。譬如,冬天里卖豆腐的、年根时卖关东糖的;平日里卖山楂糕、驴打滚年糕的、卖羊头肉和羊杂的;夏天里最多的是卖冰棍的——就是歌手韩红她奶奶干的营生,还有卖酸梅汤、桂花水的。也有不卖吃食的其他小贩,譬如,卖小金鱼的、卖鱼虫的;剃头的、收破烂的、吹糖人、捏面人的等等。唯独没有要饭讨钱的。
那时节,没有人怀疑这些小贩的诚信,也没有人置疑他们所贩卖货色的真假。他们卖的货便宜又有送货上门的便利,小贩们的服务也大多热情、周到。所以,他们一来就受到大院、胡同里住户的欢迎,尤其是小孩子,手里攥着几枚钢镚雀跃着向前冲,骄傲地选购自己中意的小吃、玩意儿或小物件儿。
我一直以为,有这番光景的地界儿才称得上是一座有活力的老城。
20世纪80年代末我出国了,在国外晃荡七八年后返转回北京,却发现这些小贩在街头消失了。除了收废品的,再不见合法的游商了。偶有不安分的小贩“抖机灵”,敢在胡同里串或进大院,大多是不受欢迎地被怀疑成是宵小、飞贼之辈,难免受到戴着红袖箍的“小脚侦缉队”的盘查。
现在,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再也没有往日祥和甜俗的热闹、海纳百川的包容光景了,对我而言,总有一种违和的生疏感。在高楼林立的“新北京”,我时时怀念当年那个有着信得过的小贩们,在四九城乱串的老北京。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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