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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秦淮名妓与清初遗民文化

时间:2024-11-07 11:05:51


    □黄阳兴

17世纪中叶,中国正处在明末清初的社会变革与政治动荡之中。六朝古都金陵(今南京),这座中国历史上南方重要的政治文化中心,此时作为朱明南都和东南交通枢纽,经济发达,文坛艺林人物荟萃。朝代更替,社会激烈动荡,饱经战乱,诸多明朝遗民文人与书画艺术家纷纷聚集到明朝故都南京,绝意仕途,隐居山林,潜心书画,雅集酬唱,以此寄托深深的故国之思。

金陵画派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兴起。以“金陵八家”即龚贤、樊圻、吴宏、邹喆、谢荪、叶欣、高岑、胡慥等为代表的金陵画派逐渐形成,成为独立于清初“四王”正统画派外的另一大地域艺术群体①。金陵八家多隐居以书画为生,具有强烈的遗民意识。作品主张师法自然,注重写生,极具江南山水特色。南京博物院藏樊圻、吴宏合作《校书寇白门湄小影》正是清初遗民意识与文人酬唱影响下的产物。

《校书寇白门湄小影》轴(图1、图2),纸本水墨,纵79.2厘米,横60.6厘米,现藏于南京博物院。樊圻、吴宏于清初顺治八年(1651)辛卯秋作于南京。画中题识:“校书寇白门湄小影。钟山圻、金溪宏合作。时辛卯秋杪,寓石城龙潭朱园碧天无际之堂。”其下钤“樊圻之印”(白文方印)、“会公”(朱文方印)、“吴宏”(朱文方印)、“远度”(白文方印)。“校书”本是古代校勘典籍或掌管校勘书籍的官员,以“校书”称妓女始自唐代,晚唐胡曾《赠薛涛》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为蜀中能诗文的名妓,故时又称“女校书”,后世因以“女校书”作为妓女之雅称,亦省称“校书”。金陵又别称白门,寇氏取名于此。

此画作者樊圻、吴宏都是金陵八家的代表人物。樊圻(1616-约1694),字会公,江宁(今江苏南京)人。工山水、人物、花卉。山水师宋赵令穰、刘松年等。得礼部尚书王铎和御史周亮工之赞赏,与其兄樊沂有“双丁二陆”之名。吴宏(1615-1680),字远度,号西江外史、竹史等。原籍江西临川人,寓居金陵,与周亮工同居金陵茅山附近,又迁居青溪谷。秉高节,有侠气,笔墨师法北宋与南宋院体,纵横恣意,代表作《燕矶晓望图》《莫愁旷览图》展现了其独特的山水画风②。此作由樊圻写像,吴宏补景,时樊圻36岁、吴宏37岁。画中题识“石城龙潭朱园”或即寇白门所筑之园,“碧天无际之堂”即户外之意,樊圻、吴宏当为寇白门的座上客而为之画像写景。樊圻人物笔墨简练,图写寇白门浓妆安坐貌,将秦淮名妓的娟娟静美、穆然恬静、跌宕风流的优雅神态呈现出来;吴宏配以树石竹草溪水,一派幽逸景致,静穆中又寓勃勃生机,师法宋人笔法,缜密严谨,代表了明末清初金陵画派肖像与山水画的较高成就。值得注意的是,这幅肖像不仅是对清初寇白门的写照,更是明亡后遗民士人心中一曲凄美的挽歌,流露出对故国明朝的无限伤感和眷恋之情。

寇白门这样一位教坊名妓画像流传于文人士大夫之手,且屡为清代文坛名流所赏鉴歌咏题跋,其中表达情感之复杂尤为学界关注。那么,寇白门究竟有何魅力令无数名流士大夫为之倾倒并歌咏呢?这幅特殊的画像又经历了怎样的流传经历?笔者试就这两个问题展开讨论③,以求教于方家。

一、寇白门生平事迹考

寇白门,名湄,字白门。明天启四年(1624)生于金陵。善鼓琴歌舞,能度曲,工画兰竹,色艺俱佳,与明末清初的马湘兰、顾横波、李香君、董小宛、卞玉京、柳如是、陈圆圆等被后世同称为“秦淮八艳”,是明末清初风流一时的金陵教坊名妓。

作为明朝政权的南方都城(简称“南都”),晚明的金陵充满了纸醉金迷的气息:政治腐败,党争激烈,然商品经济相对发达,个性解放思潮大兴。文人与歌姬都追求自由与性情,才子佳人饮酒赋诗,歌舞琴箫,戏曲连台,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明朝遗民余怀本是秦淮青楼的座上客,又曾是复明运动的亲历者,因此对历史兴亡、朝代鼎革有切肤之痛,在其《板桥杂记》中忆明朝金陵云: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游滨,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④钱谦益《金陵社集诗序》亦云晚明“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⑤。余怀《板桥杂记》首次收录了秦淮名妓如马湘兰、李十娘、葛嫩、顾媚、董小宛、李香君、寇白门等35人的风流故事。兹将其中寇白门事迹全文抄录如下:

寇湄,字白门。钱虞山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公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犹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逾剧,医药罔效,遂以死。虞山《金陵杂题》有云:“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⑥这是目前看到的最早记载寇白门事迹的文献,约在顺治末年,即寇白门病逝后不久。另据清初陈维崧《妇人集》载: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绛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入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死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一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籍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⑦结合两段记载,大致可知寇白门人生经历:一是其自幼身为教坊乐籍,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及歌舞等才艺,由于色艺超群,深受教坊及晚明名士胜流所追捧。十八九岁时嫁给了金陵声名显赫的勋臣保国公朱国弼,轰动整个金陵,这在当时是令所有秦淮歌姬艳羡的姻缘。二是明亡后随朱国弼被清廷作为人质押往北京,由于寇白门不愿屈服于满清的压迫,后只身携婢千里返回南京,并为朱国弼筹集万金赎身救主。寇白门于动荡之际千里返回南京的举动颇为志士胜流赞叹。三是归金陵后复流落乐籍,多与明朝遗民相往来。病终时约在顺治十三年(1656)前后,终年32岁左右。余怀敬重那些操守高洁、临难不屈的秦淮名妓,称寇白门归金陵后为“女侠”,对其与明朝文人往来事迹颇为隐晦,盖鉴于清初政治环境无法直抒胸臆。正是这段与明朝遗民文人歌舞酬唱的经历最受文人褒扬。

清初大经学家、文学家毛奇龄《寄寇诗有序》云:“(前略)张荀仲先生曰:寇非无知者,语及故侯家事辄恸哭。王双白曰:江以南遥情似寇亦罕。予时寓广陵,寇将来,或曰寇复不来。拟寄之。”其诗云:“莫愁艇子载琵琶,慢向青溪摘藕花。旧日侯门君记否,广陵城下邵平家。”⑧毛诗序中提及的“张荀仲”即明末清初戏曲家张淑(1607-1680或稍后),字荀仲,号陆舟。浙江绍兴人,著有《文犀柜》传奇⑨。王双白也是明末清初吴中士人,顺治三年(1646)曾与黄宗羲、徐枋、邹文江、文秉等名士到灵岩山谈论时局与政事。从毛氏记载可知,当时名士欣赏寇白门重情重义的高贵品节,其对保国公朱国弼曾经的恩情念之甚深,实则同时隐喻其心系前朝的情感,正是这种对前朝的眷恋与遗民文人精神相通。

明亡后寇白门与“文人骚客相往还”的事迹极为重要,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江南遗民与秦淮歌姬相往来的历史。清初遗民文人与寇姬相逢、相聚、相感慨的场景屡有上演,“同是天涯沦落人”,诗人吴伟业与寇白门秦淮再度相遇便是其中一幕。此事约发生在顺治九年至顺治十年间(1652-1653),即樊圻、吴宏合作《校书寇白门湄小影》后两年左右。吴伟业明亡后委身清朝,境遇甚苦,心迹哀痛,其《赠寇白门》六首诗注云:“白门,故保国朱公所畜姬也。保国北行,白门被放,仍返南中。秦淮相遇,殊有沦落之感,口占赠之。”兹录如下:

南内无人吹洞箫,莫愁湖畔马蹄骄。殿前伐尽灵和柳,谁与萧娘斗舞腰。

朱公转徙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同时姊妹入奚官,挏酒黄羊去住难。细马驮来纱罩眼,鲈鱼时节到长干。

重点卢家薄薄妆,夜深羞过大功坊。中山内宴香车入,宝髻云鬟列几行。

曾见通侯退直迟,县官今日选蛾眉。窈娘何处雷塘火,漂泊杨家有雪儿。

旧宫门外落花飞,侠少同游并马归。此地故人驺唱入,沉香火暖护朝衣。⑩《赠寇白门》七绝是吴伟业表现亡国之思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寇白门重回金陵的生活写照。战乱后与寇白门再次“秦淮相遇,殊有沦落之感”,故陈维崧《妇人集》谓吴赠诗有“江州白傅”(即唐白居易遇琵琶女)之叹,其中西施、勾践之语或暗喻了寇白门与反清复明的活动有关。故章太炎《訄书·别录》谓:“伟业辞特深隐,其言近诚。”吴诗很快为文人志士传颂,清初遗民文人顾景星听闻后即有和诗云:“梦到江南胜返魂,紫驼人去塞垣昏。金陵盛日犹堪访,风雪初归寇白门。”

寇白门与明朝遗民之间往来亦见诸于清初文士诗文集中,甚至多有遗民文人聚于寇姬之园。如明朝遗老方文曾偕张水苍、李屺瞻饮寇白门斋头诗云:
    我别秦淮十二霜,六朝金粉不闻香。旧人犹有白门在,灯下相逢欲断肠。

一到南中便问君,知君避俗远尘氛。此番不见幽人去,惭愧秋江与暮云。

张生图晤甚艰难,此夕相期分外欢。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方文与寇白门在经历政治动荡后再度相逢聚集,“灯下相逢欲断肠”表达的正是亡国之痛。方文与李屺瞻相识于顺治十二年(1655),则其与李屺瞻、张水苍与寇白门斋中聚会当在此后。值得一提的是,方文与周亮工交好,且与金陵画派艺人往来甚多,如有《题樊会公樊圻小像》。又清初遗民王元倬曾招集陈阶庵、宫伟镠于园中雅集,寇姬白门便参与其中:

子夜层楼消梦寒,一春心事向人难。才非救世官多误,客有闲愁吟未安。腰带半同青鸟瘦,泪珠时共美人弹。相逢击筑吹箫士,握手离亭子细看。宫伟镠于风雨飘摇的明崇祯十六年(1643)中进士,作为忠实的明朝遗民,宫伟镠与当时聚集南京的一批文士,如冒襄、费密、王元倬、方文等相往来。从这首诗可看出,清初寇白门与明朝遗民志士相往来唱和,歌舞琴箫中流连晚明光景,本是欢喜聚会中却透出一种国破家亡的悲凉。

纵观金陵名妓寇白门短暂的一生,其色艺双绝,品节高尚,能歌善舞,工诗善画,古琴琵琶,多所精通,但她无疑又是明末清初金陵教坊名妓中悲剧性的人物之一。寇白门具有非同一般的侠骨柔情,肝胆正义,敢于抗争,受到遗民志士胜流的赞赏和褒扬。

二、《校书寇白门湄小影》及其题跋诠释

樊圻、吴宏合作《校书寇白门湄小影》或是参与寇白门斋中文人雅集后所作。余澹心画心题跋中引钱谦益追悼诗语,盖此跋书于寇白门病逝后不久。此后,这幅小像经乾嘉年间玉井先生(闵华)、白楼先生(李方湛)以及民国收藏家斐景福兄弟所藏,清代诸多名士题跋。该画像题跋尚未有学者详细释读研究,且目前出版的画像题跋释文错误甚多,尤其题跋落款人多处有误。鉴于此,笔者试就《校书寇白门湄小影》画中题跋释读并略作阐释如下:

画心题跋:

寇湄字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粗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十八、九时为保国公购之,贮以金屋,若李掌武之谢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师陷,保国公生降,家口没入官。白门以千金予保国公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归为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也。钱谦益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事迷。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则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三山余澹心书于秦淮水阁。余怀(1616-1696),字澹心,一字无怀,号曼翁、广霞,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原籍福建莆田人,侨居南京,故自称江宁余怀、白下余怀。学问渊博,著述丰富。余怀原是晚明风流才子,参加复社雅集,操持清议,矫激抗俗,同时又是秦淮青楼的座上客。明亡后积极参与反清复明的活动,当是与寇白门交往的明朝遗民之一。

画心上部装裱题跋共七处,其中六处分别为乾嘉、嘉道年间学者应收藏者“玉井先生”即闵华之邀所题,包括吴锡麟、吴均、江立、朱方蔼、费融、吴士岐,最后闵华自题。笔者一并释录解读如下:

题跋一:

怅银云写影,麝月描眉,前梦逐波远。一片苍苔冷,栏杆外,空留香印深浅。画图瞥见,倚夕阳、难诉幽怨。算垂柳、多是凝情处,美人泪曾溅。闲了青罗团扇。便黄金能赎,身世都换。匹马天涯路,吹芳草东风,容易春晚。铜仙故苑,想者时红豆愁满。问侠骨谁寻,大半蝶衣零乱。玉井先生属题寇校书小影,调寄《眉妩》。谷人吴锡麟。

钤印:锡麟(白文方印)吴锡麒(1746-1818),字圣征,号谷人,钱塘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清乾嘉文学家。能诗,尤工倚声,属浙派诗人,继朱彝尊、杭世骏、厉鹗之后自成一家。骈文颇著称,与邵齐焘、洪亮吉、刘星炜、袁枚、孙星衍、孔广森、曾燠并称骈文八家。曾任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后转侍讲侍读,升国子监祭酒。著有《有正味斋集》七十三卷等。此画卷中有多人题跋均和吴锡麟诗韵。

题跋二:

千金一曲度琼箫,身立侯门宠不骄。输与吾家狂祭酒,当筵曾见舞弓腰。

赎身倾箧出黄金,红粉飘零怅尔深。年少纷纷轻薄子,阿谁可结岁寒心。

条桑懒出赛蚕官,世外琼华一见难。往事闲寻春梦断,无言小立玉栏干。

修蛾淡扫卸浓妆,静志偏能礼自防。银砚墨花香午夜,砑光笺写十三行。

挥金结客妙当时,跌宕风流冠扫眉。管彤(彤管)他年传女侠,豪情羡杀五陵儿。

故宫回首劫灰飞,千里关河匹马归。悟得荣华如草露,空箱常叠缕金衣。

和家梅村先生赠诗原韵。梅查吴均题。钤印:吴二川印(白文方印)吴均,字梅查,安徽歙县人,寓居江苏扬州,以诗名著称,与扬州文士学者多有往来。别墅名青棠观,全祖望、厉鹗等均与之交往。题跋六首诗后谓“和家梅村先生赠诗原韵”,其意即和吴梅村咏寇白门六首诗韵(见前文)。

题跋三:

白板门荒,青溪人杳,小帧墨痕留影。碧天无际画堂东,澹娟娟、树凉风静。芳菲乍冷,怅红豆飘零难定。想当时,有黄金作屋,伊谁堪并。而今省,马上弓弯,幸踏南归镫。行藏浑似谢秋娘,话章台、后先相映。珠衣绣领。恐吹起余香还剩。问朱园,何处颓廊断井。调《西子妆》题《白门小像》,请玉井先生正定。云溪江立拜稿。

钤印:玉屏道人(朱文方印)江立,字玉屏,原名炎,字圣炎,号云溪。侨居扬州,乾隆太学生。工词,与江敢齐名,称“二江”,为学者厉鹗高足。王昶刻其遗集。著有《小齐云山诗抄》。

题跋四:

蒙叟题词,余家纪笔。白门往事曾闻得。阿谁写此更流传,百年竟尔亲颜色。朱邸名姬,青楼艳质。图中何故偏萧瑟。千金赎后返江南,须知尽是愁时节。调寄《踏莎行》。春桥朱方蔼题。

钤印:方蔼(白文联珠方印)朱方蔼(1721-1786),字吉人,号春桥,浙江桐乡人。清初大学者朱彝尊族孙。贡生,宿学能文,兼工花卉。乾隆二十七年(1762)进画南巡行在,蒙褒赐。晚年尤喜画梅。著有《小长芦渔唱》《春桥草堂集》等。

题跋五:

艳质春初宠侯门,欢顿换愁新。繁华梦破,幽凄妆淡,侠脱千金。秦淮归坐林阴俏,粉泪渍单襟。怜教墨妙,图留韵态,传伴名人。调寄《眼儿媚》,请玉井老先生郢正。由拳城草亭费融稿。

钤印:费融(白文方印)费融,字草亭,浙江嘉兴人。乾隆十六年(1751)生,监生。著有《红蕉山馆集》。乾隆四十四年(1779,岁次己亥)春,费融游扬州,与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倾盖相逢,谈诗论画。罗聘以两人字号作《两峰草亭图》赠费融,现藏广东省博物馆。此跋文落款属“由拳城草亭费融稿”,据考,嘉兴秦时称由拳县,故有此款。该跋乃费融游扬州时为“玉井老先生”闵华所题。

题跋六:

千古秦淮水一涯,板桥残柳剩栖鸦。寇家姊妹风流甚,不见丹青并蒂花。想得初辞冀北时,归装结束小腰肢。输他厩吏曾亲见,翠袖摇鞭骏马驰。乐耕吴士岐题。

钤印:“凤山”(朱文方印)《扬州画舫录》卷十四载,吴士岐,字乐耕,安徽歙县人,寓居扬州,工诗。由此可知,该则题跋也当是寓居扬州时为闵华所题。

题跋七:

扫尽轻烟澹粉痕,板桥旧迹黯销魂。何人剩此春风笔,省识当年寇白门。

身世沉沦感不任,蛾眉好是赎黄金。牧翁断句余生纪,为写青楼一片心。

百年侠骨葬空山,谁洒鹃花泪点斑。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死节一生还。玉井闵华题。

钤印:廉风(白文方印)、玉井(白文方印)《扬州画舫录》卷四载,闵华,字玉井,号莲峰,江都人。工诗,监生。文人画家。乾隆间常参加文酒之会,是邗江雅集倡和者之一。著有《澄秋阁诗集》。乾隆八年,扬州盐商、藏书家同时又是学者的马曰琯(1688-1755)、马曰璐(1701-1760)兄弟于小玲珑山馆发起“邗上诗社”雅集,参加者计有厉鹗、全祖望、闵华、张四科、程梦星、陈章、王藻等14人,极一时文采之盛。据画中跋文可知,前半部分士人皆为“玉井先生”所跋,地点当在闵华及跋文士人所活动的扬州,樊圻、吴宏合作的《校书寇白门湄小影》当为其所藏。闵华诗中表露了寇白门最重要的品节:“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死节一生还。”葛嫩与寇白门一样,也是晚明秦淮名妓,后嫁具有相当诗文修养的“飞将军”孙临,并共同为抗清四处奔走,被视为当代梁红玉,后被俘不屈而死,也是唯一献身抗清事业的名妓。闵华将女侠寇白门与葛嫩相提,或许正透露了晚年寇白门与遗民隐居抗清的蛛丝马迹,也正是这样的品节令文人士大夫歌咏钦佩。

《校书寇白门湄小像》画心下部题跋皆为乾嘉、嘉道年间名士为收藏者“白楼先生”所题,分别为陈廷庆、张鉴、徐鸣珂、阮亨、戴光曾、郭麐。由此可推断该小像经闵华收藏后又转手到了“白楼先生”斋中。

题跋八:

叹横波片玉,等话三灾,怎(不)及个人远。一样蟾蜍泪,风烟后,谁描蛾子清浅。写生若见。倚树根、闲着愁怨。数青镂(楼)、旧日簪花梦,忆娘墨同溅。依约年时桃扇,絮香君情绪,桑海俄换。掌武非前垒,歌金缕、当筵花笑香晚。南朝旧院,恁百般、声咽河满。问白下朝云,早报埭鸡鸣乱。

剩秦淮疏柳,也蹙双蛾,遗恨莫愁远。蝶梦韩凭错,轻烟散,天教紫玉缘浅。惊鸿瞥见。欠玉京、焦尾弹怨。笑红豆、高趿尚书履,恐它泪珠溅。休问铢衣哥(歌)扇,抱刚肠侠骨,竿木频换。旧燕卢家忆,崎岖路、细马驮卿归晚。邗江倦客,赚月明、西湖光满。怕妒影眉娘,照水黛痕凌乱(白楼姬人号眉生,故及之)。

调寄《眉妩》二阙,题寇白门小影,和谷人祭酒韵,为白楼仁弟作。时嘉庆九年仲冬月迟悔生廷庆书于蕺山讲舍。

钤印:廷庆(白文方印)、旧史氏(白文方印)陈廷庆(1754-1813),清代诗人。字兆同,号古华,上海奉贤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官辰州知府。嘉庆九年(1804)主蕺山书院。工诗及古文辞,亦善书法。著有《谦受堂全集》三十卷、《古华诗钞》等。清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称为“小尉迟”。该题跋属和吴锡麟词韵。

题跋九:

记青溪旧事,桃叶风情,一梦东京远。水阁丁家在,钿辕到,双蛾镜里犹浅。梅根冶畔。罢素筝、无端哀怨。看描出,箱底石榴裙,秋风泪珠溅。休道阿龙纨扇。叹红妆季布,一斛谁换。细马长干里,鲈鱼美,归来又值秋晚。卞沙老去,旧院门、衰草填满。问疏柳板桥,谁禁絮风撩乱。调倚《眉妩》,次谷人祭酒韵,白楼仁兄正拍。乌程张鉴填。

钤印:秋水氏(朱文方印)、鉴印(朱文方印)张鉴(1768-1850),浙江乌程人。字秋水,号春冶。清乾嘉、嘉道年间诗人、藏书家、校勘学者,博学多通,工为文,精于目录学。嘉庆九年副贡生,任武义县教谕。阮元抚浙,与同里杨凤苞、施国祁皆被聘西湖诂经精舍讲席。著述丰富,有《冬青馆甲集》六卷、《秋水词》二卷等。该题跋词句也属次韵吴锡麟跋诗。

题跋十:

凄凉问故国,长板桥头谁第一。曾记澹心妙笔,叹匹马南归,舞衣空叠。柔肠侠骨,又梦云飞去无迹。惊鸿杳,雪泥小影,约略见颜色。珍惜百年词客,有多少青衫揾湿。商邱闻说近日,扇底桃花,飘零非昔(李香君小照旧藏商邱陈中丞家,今未知归何处)。画图闲省识,听细雨,春寒测测。同心处,兰芬清供,旅邸话晨夕。

丙寅春仲,白楼大兄携此帧来邗上,时与余同寓志馆,以素兰作供,为谱霓裳中序第一。竹芗徐鸣珂。

钤印:鸣珂(白文方印)徐鸣珂,清嘉道年间学者,江苏兴化人。字竹芗,室名东咏轩,工诗善书,著有《研北花南吟草》四卷、《合璧词》一卷、《东咏轩笔记》等。跋中所记“丙寅岁”即嘉庆十一年(1806),“白楼大兄携此帧来邛上”即李方湛携该画卷来扬州,恰与徐鸣珂同寓志馆,并以素兰作供题词。

题跋十一:

绿水无波柳絮飞,秦淮春暖启琼扉。谁教旧苑凄凉后,匹马单衣蓟北归。

春风画阁燕来时,应悔阳台梦醒迟。管领东南觞咏地,敢将歌泣使人知。

白楼先生正之。梅叔阮亨。钤印:梅叔(朱文方印)阮亨(1783-1859),字梅叔,号仲嘉,清代文学家。乾嘉学者阮元从弟。所撰骈体文、古近体诗、词录、诗话、传奇、随笔、杂记等汇刻《春草堂丛书》刊行,另有《珠湖草堂诗钞》《琴言集》《珠湖草堂笔记》等著述校刊多部。

题跋十二:

当年歌哭向何人,匹马归来剩此身。莫怪容颜憔悴甚,好花经雨不成春。

侠骨柔肠空复情,千金能赎一身轻。飘零红粉知多少,犹幸披图识姓名。戴光曾题。

钤印:戴光曾(白文方印)戴光曾,浙江嘉兴人。嘉庆九年(1804)岁贡生,与弟戴光绪精于书法,出入欧虞,腕力清劲。能诗,善古文,以明经藏书终老,号“从好斋”。家藏抄本甚多,题跋和校勘图书数十种。其藏印有“嘉兴戴光曾鉴藏经籍书画印”“从好斋书画印”“松门清赏”等。著《从好斋诗集》。

题跋十三:

柔肠侠骨好腰身,不栉朱家有替人。旧侣丛残多入道,神仙容易见扬尘。腰间宝玦王孙泪,马上桃花白下春。欲问烟花南部录,爇香试与唤真真。郭麐。

钤印:臣麐私印(白文方印)郭麐(1767-1831),字祥伯,号频伽,因右眉全白,又号白眉生、郭白眉,一号邃庵居士。江苏吴江人。工词章,浙西词派晚期代表人。善书法篆刻,醉画竹石堪为一绝。嘉庆时贡生,嘉庆九年(1804)讲学蕺山书院,喜交游,与姚鼐、袁枚交善,为阮元所赏识。著有《灵芬馆诗集》、《金石例补》、《唐文粹补遗》二十六卷等。

据题跋内容分析,这些题跋皆写作于扬州、杭州、绍兴等江浙一带。“白楼先生”当即李方湛,字光甫,号白楼,浙江仁和人(今杭州)。以词名浙中。清乾嘉学者陈文述《题沙嫩吹箫小影》诗云:“一缕仙丸尚有香,秦淮流水易沧桑。白门小影今何在,我识钱塘李十郎。”其诗注云:“寇白门影在李白楼处。”李方湛交游甚广,与阮元、陈鸿寿、奚冈、陈嵩庆、王昶、郭麐等名士往来,著有《红杏词》二卷,吴锡麟题词。乾隆五十七年(1792),李方湛与奚冈、吴文溥、余锷、陈豫钟、高树程、陈鸿寿、郭麟、查揆等人在西湖何元锡私家别墅葛林园中结成“得树轩吟社”。值得一提的是,嘉庆五年(1800),翰林院编修赵文楷(1760-1808)受命出使并册封琉球国王,途径杭州时,阮元在琅嬛仙馆与陈嵩庆、顾廷纶、胡敬、陈文述、李方湛、陈鸿寿、汪家禧等诸位诗人赋诗贺赠。据陈康祺《郎潜纪闻四笔》记载:“嘉庆间,赵介山殿撰文楷、李墨庄中翰鼎元奉使册封琉球国王,一时廷臣及四方士大夫赠诗,凡古近体二千余首。”李方湛作为当时的名士也参与其中,不少传世书画中可见其所跋诗文,可见其在士林中颇有声誉。除此之外,清嘉道词人顾翰也对寇白门与叶小鸾、卞玉京等女性有诸多咏唱之作,其《拜石山房词钞》卷二有《沁园春·为李白楼题寇白门小像》;清嘉道文人、篆刻家屠倬《寇白门小影为李白楼题》三首,其一云:“石城西畔柳丝丝,尚似秦淮夜舞时。谁分仓黄南渡日,江南重见李师师。”屠倬工诗古文,诗与郭麔齐名。可知,顾翰与屠倬皆为李方湛题跋过此寇白门小影,只是今已不存墨迹。

画侧题跋

手致千金解报恩,白门憔悴怆朱门。愁来一唱梅村曲,拥髻灯前有泪痕。

才出侯门又唱歌,尊前感旧涕滂沱。圆圆削发河东死,总觉风尘侠骨多。

伯谦、仲若世文先生教削。乙未孟陬,璧城灯下写记,时客淮上节署。

钤印:胡璧城印(白文方印)胡璧城(1868-1925),字夔文,号藕冰,泾县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举人,京师大学师范馆毕业,授中书科中书。1912年安徽省临时议会成立,胡璧城被推举为议长。胡氏为晚清民国文人,喜收藏,擅书法。著有《知困斋诗存》。“乙未孟陬”当为光绪二十一年(1895)春正月。斐景福(1854-1926)安徽霍丘人,字伯谦,室名壮陶阁、吟云轩,精鉴藏,晚清民国藏家之一。著有《壮陶阁书画录》。斐景绶(?-1920),字仲若,景福弟。可知此则跋文为裴氏兄弟所题,则寇白门像当为裴氏兄弟所得。

通过以上题跋诗词及作者情况的分析可知,清初明朝遗民以及文人学者对寇白门侠义事迹颇多感触。除此之外,题跋寇白门小像的尚有诸多康乾、乾嘉、嘉道时期的文人名士,只是其墨迹今已不存。从画作题跋及后世品评诗词可知,清初吴伟业、钱谦益等人咏寇白门诗对后世文人影响深远,他们大多以此为基础再次韵题跋。

三、寇白门与晚明金陵歌姬及清初遗民文化

明中叶以后,随着商品经济和文化教育不断发展,图书出版兴盛推动教育普及,女性才情雅致得到较好培养,江南地区涌现出一群具有良好传统教育、文学素养与书画才艺的女性,学者称之为“才女文化”。清汤漱玉《玉台画史》辑录历代女性画家,分宫掖、名媛、姬侍、名妓四门,其中明末清初即女性数量激增,多达百余人,明代名妓画家38位居历朝之冠,寇白门以善画兰亦位列其中。晚明书画家沈春泽《寒夜醉后看寇五姬画兰》诗赞其画兰“出奇”,云:“开箑浣香毫,墨花生几枝。纤指过寒笺,残墨成冰澌。缀以竹石情,洗却儿女姿。”可见寇白门画兰已颇得当时名家赞赏。寇白门又粗通诗词,清代《众香词》《闺秀词抄》等书均收入其诗词。作为大家闺秀的女性接受良好的诗词书画教育自然容易理解,但如寇白门、柳如是、卞赛、顾媚等金陵秦淮名妓的琴棋书画才艺也非同凡响,这其中具有十分深刻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

晚明是中国古代社会极为特殊的历史时期,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都经历了一次大的转型变革,因此学界称之为“晚明大变局”。政治上,明中晚期开始,政治体制渐趋崩坏,党争持续激烈,道德沦丧加剧,晚明东林书院的创始人顾宪成领导并发起了声势浩大的道德改良运动。经济上,与晚明政治的腐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经济方面成就显著,城市化和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全球化贸易发达,海外白银大量流入,逐步确立了晚明社会银本位的货币体制,商业发展大大促进了城市文化和社会进步。思想文化上,以王学左派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批判程朱理学,反对思想禁锢,掀起了个性解放的启蒙思潮。因此,晚明学术思想、文学和艺术创作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和丰富性,尤其是高举“性情”的旗帜,如汤显祖的“至情”、李贽的“童心”、袁宏道的“独抒性灵”、徐渭的“本色”等思想无疑都是冲破传统思想束缚的呐喊。

正是这股倡导和追求个性解放的自由思潮为江南才女群体以及青楼歌姬文化的兴盛奠定了基础。作为明朝南都的金陵无疑是才子佳丽聚集的南方政治和文化中心。中晚明时期的秦淮青楼,已非纯粹妓院,无数风流才子流连其中,尤其是东林党和复社等清流名士,吟诗赋词,泼墨挥毫,更像是展现诗书画艺的笔墨场,倾诉政治愤懑的烟花巷。妓女本身又是不拘礼法之地,秦淮名妓的自由度、知名度乃至影响力都远超闺房才女,这对于寻求心身解放的文人墨客来说无疑是消闲好去处。有趣的是,南京青楼旧院与官府贡院相对而设,这无疑对风流才子造成了强烈的感官刺激。据余怀《板桥杂记》载: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寇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正是得益于晚明的思想解放潮流和文人名士寄情青楼的吟风弄月。

金陵名妓琴棋书画才艺的形成也与明代官妓制度尤其是晚明教坊“花榜”(或曰“花案”)重新兴起有重要关系。“花榜”始于宋代妓院,是一种歌姬声色以及琴棋书画才艺的比拼,类似今天的选美比赛。明代秦淮青楼“花榜”通常由当地文人名士以及富商共同担任评委。“花榜”复炽一方面是王学左派引导的思想解放和商品社会经济发展的产物,一方面更是仕途或科场失意的文人不满现实的表现。吴中风流才子王穉登曾云:

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饶富,而平康亦极盛。诸姬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金坛曹大章创立“莲台仙会”,与当时社会名流吴伯高、梁伯龙等品藻名妓,这类“品藻”同时伴随观剧、评剧、宴饮、吟诵等活动,一时盛况空前。曹大章又作《秦淮士女表》将诸妓才情色艺划分等级,并以女状元、榜眼、探花、解元及女学士、太史等称之,这是以现实科场或官场头衔加诸秦淮妓女。此外,冰华梅史作《燕都妓品》以代表文人品节与爱好的名花名卉比喻京城青楼妓女。晚明文人寄情青楼并品评妓女无疑是对腐败政治和科举制度的一种揶揄和讽刺,也是游戏人生、放浪形骸、褒扬才情的重要体现。当时傅山就有此论:“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赍志没齿无异也。”因此陶慕宁指出:

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妓女与胜流的关系才达到了一种超出吟风弄月、喝雉呼卢的境界。妓女倚恃清流,不仅是歆慕其才情风雅,更由于看重其政治操行;清流之爱敬妓女,也不单是迷恋其色艺,还有出于对政治知音的欣赏之意。也正是在这种文化与政治背景下,金陵青楼妓女为提高身价,不断提升文艺修养,潜心歌舞、诗词、书画等才艺,这也造就了晚明青楼妓女的多才多艺。

金陵名姬虽身处教坊青楼,却多工诗词、擅书画,品格清高,蕙心兰质,这与江南文人的精神世界和艺术情怀产生了强烈共鸣。文人墨客关于女性的著作大兴,形成了晚明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值得注意的是,名妓交往唱酬的文士多为晚明东林党或复社等政治清流士人,且享有较高的社会清誉和良好的诗词歌赋才能,这也培养了诸多秦淮名妓的高洁品格。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尝云:

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这些交游于名人士子之间的秦淮名妓具有文化和政治的双重符号,国家覆亡之际她们大多表现出令人敬佩的气节和操守,成为遗民文人敬重和歌颂的对象,同时也是遗民书画家乐于摹写的女性人物。这些文人学者为秦淮名妓赋诗词、写别传、画肖像,其意图多与政治情怀息息相关,值得玩味。

(作者单位:深圳博物馆)

责任编辑:陈春晓

注释:①当然,关于“金陵八家”学界尚有争论,陈传席对此从文献和画史等方面有深入分析。参见陈传席《关于“金陵八家”诸问题》,《美术大观》2015年第3期,第33-36页。②周安庆《清“金陵八家”之吴宏山水画艺术鉴赏—以〈燕矶晓望图〉、〈莫愁旷览图〉画卷为例》,《收藏界》2015第3期,第88-94页。③寇白门研究成果参见赵启斌《南京博物院藏〈寇白门像〉赏析》,《中国美术馆》2013年8期,第128页。《樊圻、吴宏的〈寇湄像〉》,《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1997年第3期,第84-85页。施祖毓《寇白门考》,《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第112-114页。这几篇都是较为简单的介绍性鉴赏性短文。④[清]余怀《板桥杂记》卷上《雅游》,李金堂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页。⑤[清]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卷七,清顺治九年毛氏汲古阁刻本。⑥[清]余怀《板桥杂记》中卷《丽品》,第51页。⑦[清]陈维崧《妇人集》,清冒褒注,《丛书集成初编》第3401册,中华书局,1985年,第5-6页。⑧[清]毛奇龄《西河文集》七言绝句卷二《寄寇诗有序》,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465页。⑨程芸《清初戏曲作家张陆舟补考》,《文学遗产》2007年第6期,第142-143页。⑩[清]吴伟业《吴梅村全集》卷八,李学颖集评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0-212页。

[清]顾景星《白茅堂集》卷十五《阅梅村王郎曲杂书十六绝句志感》,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

[清]方文《嵞山集》卷十二《偕张水苍、李屺瞻饮寇白门斋头有赠》,《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清康熙二十八年王概刻本。

[清]宫伟镠《春客长干,王元倬招集陈阶庵寓园,时宼姬白门在座》,载明卓尔堪《遗民诗》卷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袁宗刚《国家图书馆藏戴光曾题跋考释》,《文献》2014年第5期,第32-38页。

[清]陈文述《颐道堂集》外集卷八《题沙嫩吹箫小影》,《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嘉庆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

[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四笔》,中华书局,1990年,第4页。如香港攻玉山房藏《仓山月话图》手卷上有杨芳灿、朱人凤、陈曼生、汪世泰、陈文述、郭麐、李方湛、吴锡麒、改琦等四十余文人题跋。参见《聚墨留香:攻玉山房藏中国古代书画》,图31,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2004年。

[清]屠倬《是程堂集》卷五,《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嘉庆十九年真州官舍刻本。

[美]高彦颐《闺塾师:晚明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另可参见曹清《香闺缀珍:明清才媛书画研究》,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年。

[清]汤漱玉辑《玉台画史》卷五《名妓》,载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四集第三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229-230页。

樊树志《晚明大变局》,中华书局,2015年。[清]余怀《板桥杂记》卷上《雅游》,第13-14页。[明]冯梦龙《情史》卷七《情痴类》,魏同贤主编《冯梦龙全集》第7册,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20页。

[明]李中馥《原李耳载》卷上《怜才豪举》,《元明史料笔记丛刊》本,凌毅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第126页。

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东方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184页。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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