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是亲密关系的杀手
十五年前,我来上海读大学,一到学校就按着地址去投亲。
远亲姑姑住在市中心的27层高楼上,姑姑家的摆设和城市的霓虹灯一样,搞得我头晕目眩。
独居的姑姑对我非常热情,不仅做了一大桌美食,还打包了一堆衣服让我带走。姑姑把我送上了公共汽车,拉拉我的手说再见。
我心里好热乎:“我一定常来看你。”
每个周末,我都到姑姑家来,陪她聊天、散步。
姑姑口中自己的经历,与父母此前一直给我励志的“凤凰女创业故事”大相径庭。
姑姑说,她是文艺女青年,17岁起在国营酒厂上班,原以为此生就是嫁人生娃。没想到,《泰坦尼克号》火遍世界,小城的电影院也常爆满。杰克与露丝的爱情让姑姑向往至极,那个埋藏在心里“去大城市闯一闯”的念头,终于付诸实施。
姑姑辞掉工作时,全家人都以为她疯了。如今想来,她过去的同事大都下岗,在家务事和打麻将中度过后半辈子。然而,她却闯出一条路,做土特产生意,结婚又离婚,领养一个孩子,保持着神采奕奕的优雅与时髦。
渐渐地,姑姑把我这个毛糙的小地方丫头调教得洋气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我省掉了那个“姑”字,直接叫“妈”了。姑姑也张口闭口“闺女”,我们像亲母女一样。
那年暑假,姑姑的养子从美国放假回来。他在10岁时被姑姑和前夫从孤儿院领养。或许是早年受到太多伤害的缘故,他很没安全感。
看到我和姑姑情深若母女,这位表哥充满敌意。那种审视的目光,搞得我浑身不自在。他显摆在国外的经历,时不时冒出我听不懂的英语单词,看我如同土头土脑的乡下丫头。
有一天,我们陪姑姑去医院体检。姑姑进诊间时,信赖地将钱包等东西都交我保管。
目睹这一幕的表哥对我说:“其实你长得挺不错。留意找个本地男生恋爱吧。我家只算是中产阶层,你最好嫁个资本家,一步到位。”
我觉得表哥的话不对味儿,正想反驳,看到姑姑过来,就忍住没说。姑姑一走开,我就流出委屈的眼泪。
来大城市久了,我了悟本地人的精明和算计,然而,我想不明白表哥为何如此看待我、提防我,将我想象为处心积虑、唯利是图的人。
我回到寝室哭了很久。哭罢后,我照旧去陪姑姑。只是我喊姑姑“妈”的时候,嘴巴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表哥回美国后,姑姑的身体渐渐差了。不久,我无意中瞥见姑姑写给他的一封电子邮件:“人老了越来越怕清冷,还好有Rose(我的英文名)常在我身边。猜忌是亲密关系最大的杀手,Rose是个单纯坦荡的姑娘,我希望别人也以真诚来待她……”
跌跌撞撞的成长
大学几年,因为有姑姑的指点与帮助,我比同龄人走得顺利。
初恋被甩时,在姑姑怀抱里痛快哭泣,感觉脱胎换骨;面试被拒时,跟姑姑边吃火锅边宣泄,感觉一夜长大;在工作中我头破血流、跌跌撞撞,姑姑随时随地帮助我、提携我,以诚恳的态度提出我的不足之处。
我们的关系,像母女,又像忘年交,还有点像跨龄的闺密。
她喜欢叫我英文名Rose,烧一大桌美食等我来席卷一空,爱听我讲公司的八卦,常给我一些她觉得好看的新衣服。有两年我在全国各地出差,每到一处,姑姑的微信都准时发到,她惦记我的飞机,还附加告知当地的天气预报。
姑姑鼓励我先事业再爱情,不将就、不随便:“若是找不到杰克,宁可一直单着……”姑姑心里的白马王子,叫杰克。经历婚姻失败的她,对爱情仍像小姑娘一般执着。
姑姑的生活状态,比小城的同龄人寂寞,但她豁达地说:“我已想通,说到底女人还是只能靠自己。我打算富裕、淡定、优雅的终老,不依赖任何人。你表哥将来对我如何,那只是看他的良心了。”
我28岁之后,家里开始逼婚。七大姑八大姨一齐上阵,动不动就搬出姑姑为反面教材:“难道你想老了跟你姑姑一样?”“守着一堆钱,幸福吗?”“不安分的女人,不会幸福。”
我不服气地说:“她不挺好?她的生活方式也值得尊重,一点不比那些只会洗衣做饭带孙子的老太太差。”
父母非常生气,说后悔当初让我投奔于姑姑。亲戚们认为我的不嫁是受姑姑的影响,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家亲戚们跟姑姑距离更远了。
2013年春节,我陪姑姑回老家,她选择住在宾馆里。
我搀着姑姑在小县城散步,当年公园的“英语角”已成了房产中介的“信息角”,当年的电影院已经改建为超市。这座70年代建筑,承载着她对青春的记忆。当年,那个小城里染头发、烫大卷、戴着蛤蟆镜、踩着松糕鞋、穿着喇叭裤的“潮姐飞仔”,渐渐老了。
看到姑姑在电影院驻足很久,我感到一丝悲哀:当不甘平庸生活的女人,终于挣脱出困窘、在异乡打拼出一片天空来时,我们竟又成为故乡的陌路人。
送你最后一程
2014年春天,姑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被医生电话通知姑姑罹患癌症晚期时,我正在香港的百货公司给闺密挑选结婚礼物。我眼泪四溅,脚底发软,头像被敲了一记闷棍。
经历心如刀绞的痛苦后,我果断在自己事业上升的时候,向公司提出停薪留职。
姑姑住院的日子,我每天送饭,擦身倒尿,临床的病友都羡慕姑姑有个好女儿。美国的表哥却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回来,他在电话上冷冷地说:“等妈快不行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
我冲着表哥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然后编出谎言来敷衍姑姑。
姑姑的病越来越严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出现了各种并发症。
瘦弱到无法咀嚼的姑姑,吃了我做的蛋羹。书上说病人嘴巴很苦,我放了很多冰糖。一勺又一勺,姑姑使出全身力气来张嘴,闭嘴,吞咽。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
后来,姑姑越吃越少。我已有预感,紧紧拉着她的手……给她梳了梳头发,洗了脚,剪了脚趾甲。姑姑困了,我像拍婴儿一样拍着她,不知不觉中,姑姑就走了。
姑姑走得很安祥,脸上露着笑容,大概她回到了婴儿的状态,去了天堂。她嘴巴里应该有蛋羹和炼乳的余香,不苦,也不孤寂。
玫瑰的象征
我强打精神筹办丧礼,通知亲戚,直到表哥回来。姑姑在住院前就嘱咐我,临终前不想看到那些各怀鬼胎、一肚子算计的人们。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尊严地离开,走得清清爽爽、安安静静。
亲戚们为遗产吵得天翻地覆。大家看我的眼光就是一个“心机婊”,纷纷声讨我为何不早点通知,分明是要独吞姑姑的家产。
其实,姑姑早就立好遗嘱。她绝大部分遗产捐赠给慈善机构,少部分帮补穷乏的老家亲戚,只给表哥象征性地留了一些美金。
追悼会上,大家哭得“肝肠寸断”。我始终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我感觉最痛苦的瞬间是接到医生诊断的那个电话时。此后别人闹哄哄的场景,我一直入不了戏。
根据遗嘱,姑姑所有的房产都卖掉捐赠,唯独27层高楼的那套小公寓赠与我。她的慷慨坐实了亲戚们对我的“动机论”。不过,我已经到了不畏人言、不屑争辩的年纪,只怀着感恩之心接受一切。
姑姑周年后,我将房子重新装修。唯独阳台没有动,仍是姑姑的吊椅,她种的植物。
我常会回想,姑姑当年为我取英文名字的那个场景。
那天,姑姑捧着一杯普洱茶,坐在靠阳台的吊椅上,把她所知道的名字一个一个报给我听。
“Lucy,Mary,Emily,Rina……”姑姑的发音不标准,有点蹩脚。她仔细跟我讲着每一个名字的意思。然而,我久久没遇到自己特别心仪的名字。
她说:“Rose怎么样?Rose跟我的名字一样,都是玫瑰,象征着爱、美丽、芬芳。”
在我心里,世上所有叫Rose的女人,都有一个精致美丽的外表,一种不甘平庸的劲头,和一颗善良干净的心。
责任编辑:耿艳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