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趟镇上回来,见老村长、老周几个人在收拾村会议室,老村长说:“上面来干部要‘五同’,收拾出来给他们用。”说着把文件递给我。我一看是市上“关于建设新农村,开展‘三五’活动的通知”,市四套班子领导及市直单位负责人、市直机关干部组成的80个工作组,分赴全市60个自然村,开展为期10天的“五同五民五心”活动。
老顾抻着脖子够了一眼,说:“要让种烟草?”
我说:“种烟草?”
老顾说:“不是有个烟叫‘三五’嘛,美国的,那烟吃过一根,呛人,跟旱烟一样。”
我笑笑,解释说“三五”活动即“五同”“五民”“五心”。“五同”即“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进步”;“五民”即“访民情、解民忧、保民安、帮民富、暖民心”;“五心”即“虚心受教育、倾心听意见、真心办实事、热心解民忧、诚心交朋友”。
老顾说:“‘十个一’咋说的?”
我念道:“三五”活动将主要围绕“十个一”进行:进行一次宣讲、收集一批意见建议、化解一批矛盾纠纷、为群众办一批好事实事、上交一篇民情日记、开展一次联点联户活动、抓好一次农村党组织见行动活动、开展一次村“两委”班子换届前的调研工作、开展一次“结对子”实践活动、开展一次“百企联百村”活动。求实效,重实绩,达到帮理清发展路子,帮解决基层难题,帮化解矛盾纠纷,帮建立长效机制的目的。
老顾嘿嘿笑着说:“三个五,十个一,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整啥都是一套一套的。”
张六说:“你们整这些东西的时候,是不是挠着脑袋往够凑?”
我看看他,说:“凑?啥意思?”
张六说:“像这‘三个五’每个都要凑够五个,‘十个一’就得凑够十个。”
我说:“不是凑,都有含义的。”
张六说:“我觉得有凑上去的,像第一个五,前四个都实着呢,后一个就是凑上去的嘛,啥是同进步,干部跟老百姓能同进步?你们整的时候怕都没想明白咋么个同进步吧。”
我脸红了,张六说:“像第二个五,说了那么多,毛主席一句话总结了,为人民服务。”
老顾说:“当然得凑,凑够一样的数字领导好记,讲起来好听又顺嘴,是不?”
老村长啧啧啧地咂着嘴唇说:“你们生错地方了,这水平都能当主席总理哩,等着你们家祖坟冒青烟,要不去点堆火让冒冒烟。”
老顾说:“咋了,我们分析得不对?”
老村长说:“那表达的就是个意思,让你们这么抠字眼,啥话都不用说了?”
我说:“真要住还是来走走就回了?”
老村长说:“这回真住,镇上李书记说一定要住到农民家中,而且要住够天数,到时村民代表要签字,上面还要明察暗访哩。”
老顾说:“我家里住人可以,管饭也没麻达,但伙食费我不收。”
老村长说:“福饶的,一天五十块哩。”
张六摇着头说:“收干部的伙食费?得是。”
老村长说:“毬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你怕个毬,这次上面说了,不扰民,你不收都不行。现在干部作风都好着呢,人家在乎那几十块钱,像你们一个钢镚儿都攥出汗来,再说人家下乡都有补助。”
老曹说:“那你以集体的名义收了,他们走后再发给我们。”
老村长说:“李书记说了,不准村上代收,要干部当面交到村民手中。”
老曹说:“是你不敢收吧,让我们头上装天线往雷底下跑,冒喔险?”
老村长说:“我怕个毬,把村长免了我磕头作揖哩。”
我说:“干部没那么小气。”
老曹嘿嘿一笑说:“没捎带你,你别多心,不是小气的事,像敬神一样,神得敬着,但得远着,……有些干部不咋样。”
又说:“我一个干粮一缸子茶就顶一顿,他们跟我同吃能行?”
老村长说:“同吃就是你吃啥他们吃啥。”
老曹说:“你个老黄瓜,站在烟洞上招手,把我往黑路上引?我给他们一个馍一缸子茶?不要说人家是干部,就是个亲戚,你总得给吃好点吧,咱能少了礼数?”
老顾说:“就是,要说一顿两顿的咱啥不说,可这要十天哩,谁盘儿上桌儿下地伺候,你派别人家吧。”
张六说:“你派到那些只有女人娃娃的家里,招待不周,他们也不跟女人娃娃一般见识。”
老村长说:“这就是顶义务工哩,少给我这呀那呀的。”
张六说:“老黄瓜,你把村长当那时候的大队长呀,还能一声令下把人五花大绑了咋的?”
老村长说:“自己掂量去,到时候我把人往你们家门上一领,不想招呼你们就不要开门。”
张六说:“老黄瓜,你还把人给拿把住了,下次不选毬你了。”
老村长一抱拳说:“那我给你娃烧香上供哩。”在张六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你怕个毬,那时候干部下来打你婆娘的主意,是你婆娘正风骚,紧巴着呢,现在都松框框的,一走沟子(屁股)都甩成两半个了,还看得紧的。”
老顾说:“你放心,人家这次来了叫婆哩,还当金窝窝银窝窝地守着。”
老曹说:“干脆办个灶,反正干部掏钱呢么,将他们的皮子补他们的窟窿,咱也不落收了他们伙食费的寒碜。”
老村长说:“我也这么提说过了,可上面说‘五同’要求必须吃住在农民家里。”
老曹说:“人家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拿上鸡毛当令箭,啥都要按文件上来,啧啧啧,早都奔小康了。”
老村长说:“少谝闲话,这回严肃得很,还要准备点活让他们干。”
老顾说:“下来沾点土拍打半天,犁地他们干得了?得是。”
张六说:“我家准备淘窖,正好让他们给我淘窖,那可是大活。”
老村长说:“能派你们就派嘛,给我说啥?”
老顾说:“那你说地里有活?旱得毬毛都不长,他们不知道?我们都没活干,同劳动个啥?”
老村长说:“翻翻果园,起起粪,壅壅葱,剪剪果树,割割草,这还要人教?”
老曹说:“就是个意思,当真的给你干活来了?鞋壳郎冒烟——脚(觉不着)。”
老村长说,“还有,镇长讲了,尤其是你们这些不老实的东西,要提早进行批评教育,打预防针,不准向工作组提非分要求,他们也满足不了,白惹人家厌烦;不准乱反映问题,他们也处理不了,白给自己找麻烦;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夹紧,”说着嘻嘻一笑,顺手摸了张六的嘴一下,“你们要管好自己的这,不要像寡妇的喔,逢谁都往开叉。”
张六说:“那你搞腐败的那些事也不能说。”
老村长说:“那能说,说了我给你烧香磕头哩。”
老周说:“你个瓜(傻瓜),老黄瓜不就跟你婆娘搞腐败,这你能端到人面前说?不怕羞先人也不怕婆娘把你赶到驴圈里。”
张六和老周追撵着闹起来。
老村长挠着头说:“都回去准备去,还坐在这里傻婆娘等毬哩,人明后天就到了,把屋子都打扫打扫,把新毡、新炕单都拿出来铺上。”
老顾说:“你说这么兴师动众地下来,能顶个啥事?”
老村长说:“感受咱们过日子的难处嘛。”
张六说:“感受了又能咋样?以前干部又不是没住过村,说个啥应得好,学校老师的事咱全村联名写了东西,顶了个啥事,多少年了,今年才派下个老师来。”
老顾拍拍沟子上的土说:“要我说就派到老苟、老不死那样的人家让他们好好感受感受。”
老周说:“这就是个运动,运动没经过?一阵风,过了就过了。”
几个人走了,老村长说:“那回县上的干部下乡住村来,我提出来学校老师的事,他们答应得爽快,让我们写个东西,村民把名字都签上。活动结束了,我去找他们,他们说这是教育上的事,让我去教委。我说教委我找过多少遍了,他们不给解决。他们说你的意思让我们给你找?我说你们答应的,文件上也写着要帮助村上解决困难嘛。一个家伙哈哈哈地笑了半天说文件就是那么一写,这就是个活动,要像文件上写的真能解决问题,那还用搞这活动吗?你把我们看得太日能了。”
又指着文件说:“理清发展思路,人都没了,还能有个啥思路?给这些妇女娃娃老汉老太婆谈思路?要说这活动放在那些条件好的、城边上的村作用大哩,上面也明白这一点,我看了下乡名单,条件好的村派的都是有实权部门的干部,咱这里人家也知道没事可做,派的都是把边瞭哨的部门,你看这组长,是个调研员,你是干部,该知道调研员是个啥,四大闲说的嘛,老板的老婆领导的钱,和尚的锤子调研员,这干部自己说哩。将就班子凑合戏,就是个运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