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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七章

时间:2024-11-07 01:46:53

房国春回到房户营村的当天晚上,村里一些人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来到房国春家里。房国春的家在村子的东北角,他们对房国春的家熟门熟路,天再黑他们也不会摸错门。房守彬来了,房守云来了,房守现来了,还有一些被房守现动员过的人也来了。因事先商量过,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就是借助房国春的力量,把立足未稳的房光民拿下来。他们的手段也很明确,不用给房国春送礼,也不用请房国春喝酒,只动动嘴皮子,哄抬房国春就行了。

房守彬按照他对房守现的承诺,第一个拍马赶到房国春家里。今晚房守彬手里没把鹌鹑,腰里也没掖鹌鹑袋子。他听人说过,当教师的房国春不喜欢人玩鹌鹑,认为鹌鹑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才玩的玩意儿。他虽然不赞同房国春的观点,还是别惹老爷子不高兴好一些。房守彬的家在村子的南边,他来到房国春家时,房国春一家刚吃过晚饭,香烟还没摆到堂屋当门的桌子上。房守彬很急切的样子,双手直搓。要是房国春跟他握手,他的双手会一齐上去,把房国春的手抱住。因这里人还没有见面握手的习惯,房国春没有跟他握手,只是示意他坐吧。

房守彬屁股一沾椅子就说:我的三叔吔,你总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就去县里找你去了。

房国春的大儿子房守良也在屋里坐着。他本来已经娶妻另过,听说爹从县里回来了,一吃过晚饭就到老宅看望爹。房国春对房守良说,给你守彬哥拿烟吸。你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没眼色!

房守良赶紧起身,到里间屋拿出一条烟,拆开,取出一盒。又把一盒烟拆开,从中取出一支烟,递给房守彬。因房国春不吸烟,也不许房守良吸烟。

房国春这才问房守彬: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三叔,房户营的事你不能不管哪,你不管就乱套了。

怎么个乱套法?

房光民那小子当支书了,你知道吗?

新老交替,这不是很正常嘛!

我觉得不正常。房守本当支书,他是守字辈,跟我们大小差不多,还说得过去。房光民比我们小一辈,他还是个毛孩子,有什么资格当支书?

你说这个恐怕站不住脚。一个家族的人,可以排辈,当支书不能排辈。不能因为他是晚辈就不能当支书,就不能领导长辈。长江后浪推前浪,国家正在大力提倡培养年轻干部,房户营村也不能例外。

反正我觉得房光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你知道这句话是啥意思吗?

啥意思?

看看,你连啥意思都不知道,就跟着瞎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年轻人嘴上没长胡子,办事不牢靠。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房光民嘴上光光的,就是没长胡子。不光他嘴上没长胡子,恐怕下边的鸡巴毛都没扎全。说一千,道一万,我们盼着你回来,是想请你跟乡里领导说句话,把房光民的支书拿下来。

守彬,不是我说你,你这样说话,说明你一点儿组织原则都不懂。村党支部是一级组织,谁当支书,谁不当支书,必须走组织程序,不是哪一个人就能决定任免。

什么组织,什么原则,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是不懂那么多。我只知道三叔你吐口唾沫一颗钉,拔根汗毛就能竖一根旗杆,在吕店这个地面上,只要你愿意,没有你办不到的。

开玩笑!房国春笑着把自己的头抹拉了一下。他的发型师几十年一贯制,不留平头,不剪偏分,也不理一边倒,剃的是光头。头发长到一定时候,剃光。头发再长到一定时候,再剃光。韭菜要割,头发要憋。韭菜越割越旺,头发越憋越粗。他的头发显得很硬,像一根根直立的钢丝一样。他用手抹拉头发,别人的手都似乎有些扎得慌。他说:你这个守彬哪,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废话。我就是一个普通公民,吐口唾沫不会变钉子,拔根汗毛也竖不了旗杆,你不要对我抱的希望太大。我听你说了半天,你不过是在发牢骚而已,没有说出什么带有实质性的事例。你对什么人有看法也好,想反映什么情况也好,必须用事实说话。

房守彬站起来,自己到桌前又取了一棵烟,点燃吸了一口。他的眉头皱着,像是借助烟的作用,在脑子里寻找房国春所说的事实。房守彬找事实还没找到,房守云过来了。房守云跟房国春说了几句话,还没接触到正题,拱倒房光民的主要策划人房守现也来了。一直在堂屋里坐着的还有房国春的四弟房国坤。房国坤虽说先后结过两次婚,娶过两个老婆,但两个老婆都先后被他打跑了。两个老婆都没有给他生孩子,他现在仍是孤身一人。一个寡汉条子,平日里做点饭都难。为了每日里能吃口热饭,他只能跟着三哥和三嫂过。也就是说,在三哥没有回家的情况下,家里只剩下他和三嫂两个人。在平常日子,很少有人到房国春家里去,房国春家里是冷清的,房国坤的日子是寂寞的。房国春一回来,家里就人来人往,顿时热闹起来。房国坤也盼着三哥回家,三哥一回家,等于跟他迎来了节日差不多。三哥一回来,三嫂每顿饭就要弄几个菜,他可以陪着三哥坐桌吃好吃的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方面,看见村里人对三哥都很尊敬,都是哈着三哥说话,他精神上也能得到很大的满足。所以,只要三哥一回家,他哪儿都不去,村里人来看望三哥,来跟三哥说话,他都在家里陪着。这样一来,在房国春家堂屋里坐着的已有七八个人,屋里很快就烟雾腾腾。从门外往门口看,可见屋里像烧锅一样,浓浓的烟气从门口上方呼呼地往外冒。房国坤不吸烟卷,还是习惯用烟袋锅子吸旱烟。装满一锅子烟片,他就取下煤油罩子灯上的灯罩,对着灯头把烟吸着。每次吸烟,他都要咳嗽,咳得还很厉害,但咳嗽他也要吸。

从人数和气氛上看,房国春家里像是在召开一个小型会议。与会者发言踊跃,讨论热烈。煤油灯的灯头拧至最大,灯花不时地爆一下。“会议”的主席应该是房国春,主持人也应该是房国春。但“会议”的议题不是房国春制定的,议什么,不议什么,并不依房国春的意志为转移。好在房国春对“会议”的议题似乎也有兴趣,他没有打断大家的发言,也没有中断“会议”。“会议”的讨论难免有些跳跃性,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如果把房光民拿下来谁当支书的问题。房守现说:这还用说吗,支书是现成的。说着看了房守良一眼。

房守彬会意,说哎,哎,你们听我说一句,我觉得守良当支书最合适。要是让群众投票的话,我敢说守良的得票率百分之百。

房守彬这么一说,全屋子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房守良,好像投票已经开始,目光就是票。

房守良不安起来,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他就是这样的特点,不动表情就不说了,只要表情一动,往往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笑,一个极端是哭。由于这两个表情交替使用,转换时难免有些混淆,让人觉得他的表情既像是笑,又像是哭。伴随表情的,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哼哼叽叽,同样哭笑难辨。他说:我又没说话,你们说我干什么,这不是笑话我嘛!

房守现说:守良,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真心实意拥护你。你有文化,是党员,还当过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顺理成章就是你。今天当着三叔的面,不是我说你,你老弟就是在关键时刻硬不起来。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一定要硬,只有硬起来,才能办成事。

房守彬把房守现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对,只有硬起来,才能办成事。他这样说时,像是对别的事情有所联想,笑了一下。

房守良说:我哪是当支书的料,你们就是拴我的头,我也不会当。

房守现说:守良,你以为当支书是为自己吗?不是的,你得为全村人着想,得像三叔一样,为房户营村的父老兄弟负起责任来。房户营村目前这样的状况,你看得下去吗?你忍心看着大家难受不管吗?房守现这样说话是一语双用,既是说给房守良听的,也是激发房国春的。

房守良的样子眼看要真的哭出来,他说:你们再说我,我就走了。说着,从门口的一个矮脚凳子上站了起来。

这时房国春发话:房守良,你给我坐下!你的哥哥们都还在这里坐着,你好意思走吗!房国春只要一跟房守良说话,大眼睛就瞪了起来,口气就很严厉。

爹一发话,房守良身上不由地一抖,乖乖地坐了下来。从开始上小学起,房守良就被爹接到县里,跟爹吃住在一起,在爹的严厉管教下读书。爹自己是当老师的,爹的目标是让他读了小学读初中,读了初中读高中,直至把他培养成大学生。爹是房户营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要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大学生。然而,房守良刚读完初中,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只得中断学业,回到老家当农民。在县里读书期间,爹时常罚他跪在硬地上背书,还动不动抡起巴掌,抽他的耳光。据说房守良的耳膜被抽坏了,他的耳朵有些背。有人跟他说话,他听不清,不便做出回答,就冲人家笑。笑是他的无奈,也是他的策略。巴掌不打笑脸人,他对人家笑,终归不会有错。他认为自己不适合当支书,与他知道自己耳背有关。一个人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清,哪能当支书呢。人说一聋三分傻,他觉得自己跟一个傻子也差不多。多年之后,发生在房守良身上的惨剧,也与他的耳背有关。这是后话。

房守良适合不适合当支书,“会议”主持人房国春还没表态。房国春总会有一个态度,他的态度至关重要。房国春的态度相当明确,说:房守良当支书不行,他是死猫扶不上树,我第一个反对他当支书。

房守良的四叔房国坤附议:我也不同意房守良当支书,让一只鹌鹑当支书都比他强。

爹和四叔都这样踩和房守良,房守良没什么可说的,他的表情本来想笑,以对爹和四叔的态度表示欢迎,但他实在笑不成,表情更倾向于哭。

有人说到鹌鹑,对鹌鹑最了解的应该是房守彬。房守彬想,要是让鹌鹑当支书的话,他就是支书的主人。支书在他手里把握着,他让支书干什么,支书就干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让房守良当支书,总比房光民强吧。

“会议”又回到刚才的议题上,房国春开始总结。布谷鸟在声声唤,麦香阵阵涌来,房国春的总结让人有些失望,他说:你们说来说去,意思我明白了,就是不同意或者说反对房光民接替房守本当支书。你们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也表明房光民当支书的群众基础确实不好。可是,房光民已经当上了支书,已经造成了既定事实,你们再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萝卜已经种到地里,萝卜已经发芽儿,难道再把萝卜拔出来不成!你们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有意见为什么不事先反映。特别是房户营村的共产党员,其中包括房守良,你们的民主意识到哪里去了?你们的斗争精神到哪里去了?你们的责任心到哪里去了?我向房守良了解了情况,乡党委在决定任命房光民当支书之前,是派人在房户营召开过全体党员会的,是征求过全体党员的意见的,结果是,没有一个党员提反对意见,等于全体党员一致赞成房光民当支书。房国春点了房守良的名,问是不是这个情况。

房守良说:那是的,当时房守本和房光民都在场,谁还能说什么。再说——

房国春有些不耐烦,不让房守良“再说”下去:你不要跟我说谁在场,谁不在场,你就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房光民当支书,是不是你们一致通过的?

就算是吧。

什么就算是,是铁板钉钉,一定是。

房守现开始叹气,说没办法,咱就伸着头,等着让人家捏头皮就是了。他爹捏了儿子捏,儿子捏了孙子接着捏。房守现想起房守成和高子明说的要抬房国春的话,一时不知从哪里抬起。若是抬房国春的身体,屋里现有的人,有人抬胳膊,有人抬腿,准能把房国春抬起来。不但能把房国春抬起来,把房国春抛向空中,抛几个高,都不成问题。问题是,抬房国春不是用手抬,得用嘴抬;不是用气力抬,是用智慧抬,看来用嘴和智慧抬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得掌握一定的技术才行。房守现说:三叔,你也是党员,如果你当时在场,你敢提不同的意见吗?

房国春没有否认他是党员,但也没有说明他的入党还在预备期内,还没有转成正式党员,他说:有什么不敢提的,我当然敢提。你们应该知道,在咱们房户营,我怕过谁!

房守云接话:在房户营,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三叔。把咱们姓房的人老八辈的人都算上,我最佩服的人还是三叔。要说英雄,三叔是真正的英雄,别的人连鱉熊、蛤蟆熊都算不上。在新中国成立前,三叔还在上学时就敢跟大地主房世雄斗,就让房世雄吃了官司,这一点谁不知道!

房守现心里一明,眼里也一明。刚才还发愁抬房国春不知从哪里抬起,不料时机说来就来,是他拿话一引,房国春自己就把别人抬房国春的“轿杠”交了出来。房守现说:那是的,如果咱们这些人都是泥巴捏的,只有三叔是钢铁炼成的。

房国坤插话,他跟别人一块儿抬他三哥。他说:你们都不知道,那时候房世雄牛得很,他肩上扛着一把长把儿的小铲子,后边跟着一只不拴绳子的大老骚胡,在村里走来走去,谁看见他都害怕,都躲得远远的。房世雄看谁不顺眼,他自己不用说话,他的半人高的老骚胡羊仗人势,马上就拿眼瞪你,用弯成镰刀一样的犄角顶你。只有你三叔不怕房世雄,也不躲房世雄的羊。有一回,房世雄的羊要抵你三叔,你三叔上去,一下子就把羊的两只犄角都抓住了。你三叔对房世雄说,房世雄的羊要是把他抵伤,他就写一个稿子,登在报纸上。房世雄一听,打了一个口哨,羊就退走了。

房国春说:那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人嘛,生来都是平等的,谁都不该受别人欺负。做人上人的想法不可取,起码不能做人下人。

房守彬说:三叔要是能在咱乡里当党委书记就好了,咱房户营的人也能跟着沾点儿光。

房守云说:你说小了,按三叔的水平,三叔当县委书记都不为过。

房守现心中暗暗叫好,觉得他事前的工作没有白做,几个弟兄跟他合作得很好,抬房国春抬得很卖力。他本来想顺着竿子,继续把房国春往上抬,说房国春当省委书记都可以。想到如果把房国春抬得太高,太离谱,有可能会露马脚,会被房国春识破,就换了一个方向,从别的方面继续抬房国春。他多次听房国春讲房户营村的历史,还听人说房国春正在写房户营村的历史,准备把房户营村的历史写成书。凡是爱讲历史的人,都看重历史,都愿意把自己的事迹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他说:我认为一个人的功德不能光凭当官不当官来衡量,有的人虽然当了官,不一定能写进历史。有的人虽然没当官,历史上的地位一点儿都不低。要是有人写咱们房户营村历史的话,我觉得应该把三叔排在第一位。

房国春把手中的折扇打开了,只扇了两下,又把折扇合上了。他的神情像是有些兴奋,说:写进历史我不敢当,历史是后人写的,还要经过时间和历史的检验。

房守现看出来了,他这一抬,大概抬到了房国春的痒处,房国春舒服得快要坐不住了。照这个路子抬下去,不把房国春抬晕才怪。房国春说历史是后人写的,那么,后人是谁呢?房守现想起来了,比起国字辈的房国春来,光字辈的房光东就算是后人。他说:咱们村的历史,我看房光东就能写。听说房光东写文章写得不错,靠写文章就调进了北京城。

房守云说:房光东那孩子不行,他写的都是一些舔报纸屁股的小文章。他连初中都没上完,学问比三叔差远了。

哎,房国春用折起的扇子指了指房守云,说话不能这么说,北京是什么地方,那是中国人民的首都,不是谁想调就能调去的。房光东既然能从煤矿调到北京当记者,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有一点你们不懂,写文章这事情不能仅仅以学历高低来衡量。有人学历很高,文章不一定写得好。有人没上过多少学,文章不见得比学历高的人写得差。俄国有一个作家叫高尔基,他上学上得很少,却写成了全世界有名的大作家,连列宁、斯大林都不敢小瞧他。高尔基你们知道吗?

只有房守云说知道,别人都说姓高的是谁,不知道。房守良也应该知道,但他没说话。

房国春的总结还没有结束,他说:你们反对房光民接替房守本当支书,想把房光民拿下来,也不是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关键是要拿出具体的事实,要有充分的理由。刚才我跟守彬也说过这个话,现在再给你们重复一遍。你说一个人不好,别人会问,哪儿不好?你得说出哪儿不好来。你跟上级领导反映,我们村那个人不适合当支书,领导会问,为什么?你得说出一二三来。比方说,你说一个人是贼,得拿出赃证来。你说一男一女有奸情,得在现场捉到人家才行。空口说白话,谁都不会理你的茬儿。我呢,仨月俩月都不回来一次,对村里的情况了解不多,跟一个局外人差不多。房光民当了新支书,我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的。在我的印象里,房光民还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你看人家说当支书就当支书了。你不能不承认,时间过得可真快。

在房国春讲这番话时,门外一棵石榴树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也在听房国春讲话。他本来也是想跟房国春反映一下村里的情况,听见屋里已坐了不少人,就没有进去。他听出来了,那些人说话都说不到点子上,和房国春不能实现真正的对话。就思想水平和语言表达能力而言,他自信是可以和房国春对话的。但他的对话只想与房国春一对一,不想让更多的人听见。若是被屋里坐着的这些人听去,并传播出去,会对他很不利。这个人是谁呢,是高子明。高子明在石榴树的暗影里站了一会儿,悄悄退走了,退到他的小卖店里去了。等高子明估计那些找房国春的人都散去了,他才又悄悄地向房国春家里走去。

房国春和高子明的关系是微妙的。在高子明被打成右派分子时,高子明对房国春是躲避的,从来不敢到房国春家里去。房国春看见高子明呢,也跟高子明保持一定距离。高子明的右派分子帽子摘掉之后,房国春认为是应该的,当面向高子明表示过祝贺。房国春承认高子明是一个人才,这个人才没有很好地发挥作用,可惜了。但在和高子明接触中,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别扭,不知不觉间就有些警觉。他的看法是,一些人之所以被打成右派分子,除了外部的原因,也有个人的内部的原因,至少来说,他们跟党不够一心。卖什么吆喝什么,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教育开始。他们从高考谈到教育制度改革;从乡村教师待遇低下,谈到教师队伍的涣散;还谈到本村的年轻人谁有希望考上大学。他们难免谈到村里的人事更迭,房国春说:我听说大家对房光民当支书有意见,你有什么看法?

高子明笑了笑,先说没什么看法,他不关心也不参与村里的政治生活。又说,据他所知,大家不赞成房光民当支书是有一定道理的。高子明不愧是高子明,他上来就举出了两个实例,以佐证大家不赞成房光民当支书的道理。如果第一个实例让房国春手里的扇子猛地一合的话,第二个实例让房国春差点把合起的扇子敲在桌面上。高子明举出的第一个实例是,房光民和他老婆在家里摆了两台麻将桌,天天晚上招集一帮人到他们家里打麻将。打麻将倒没什么,一种娱乐嘛。但他们是来钱的,带有聚众赌博的性质。作为村里的第一把手,这么干恐怕不太合适吧。高子明列举的第二个实例是,房光民刚当上支书,就把村里留的机动地卖了一大块,有七八亩,卖给杨庄寨的砖窑上烧砖。中央文件有规定,不准挖可耕地烧砖。房光民的做法显然是与中央的规定背道而驰。房国春听到高子明举的第一个实例时,他的评语是:这不好,这是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的。房国春听到高子明举的第二个实例时,他的评语是: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他问:卖的是哪块地?

高子明说:是村子东南地里的一块地。

那块地没种麦子吗?

没有,是一块旱垡子地,现在已经被挖成了深坑。

房国春在大学里学的是数学,又教了几十年数学,几乎形成了数学脑子。他的处世态度是严谨的,讲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说,明天一早,他就要到东南地里看看。

高子明笑了一下,不,是笑了两下,说三爷,你看了也不用太生气,哪个当官的不往自己口袋里划拉钱呢!

房国春表情严肃,好像已经生气了,说:那不行,一个基层党组织,怎么可以违背中央的文件精神呢!

上面的经都是好经,但下面歪脖子和尚太多,好经都被歪脖子和尚念坏了。一只猫,或是一只黄鼠狼,从院子里跑过,卧在窗台上的鸡们躁动了一阵。里间屋暗处的老鼠们攀到粮食茓子上开始打架。往日里,这家的人早就睡了,世界早成了它们的世界。今天这么晚了,屋里的人还在点灯熬油,还在说话,让它们有点儿烦。一只老鼠吱吱叫着,像是在提抗议。高子明似乎听懂了老鼠的抗议,他说:天不早了,三爷也累了一天,休息吧。临走之前,他没忘记又把房国春抬了几句:您老人家是房户营的大脑,房户营实际上是您的房户营,您还是为房户营村的发展掌握着方向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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