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村长就在高音喇叭上通知开会,“家家必须来一个人,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利益,是好事。”络绎不绝,到十点关,一共来了五十几号人。老村长说:“除了念书的娃娃,在村里的人来了三分之二了,危房危窑改造哩,你说指望他们能做个啥么。”老村长把文件递给我,是县委县政府关于危房危窑改造通知。
老村长把村部两间房子的会议室门打开,张六哈哈一笑说:“老黄瓜,开会议室做啥,你还想坐在台上耍排场啊,准备没准备都得讲两句是不?蹴到院里说说算球了,窑里荫得。”大家都靠着墙蹴下去,老村长说:“文件你给念念。”
我清清嗓子开始念:“危房危窑改造是关注民生情怀的德政工程,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工程,为了确保农村危窑危房工作顺利开展,县上成立了由县政府主管副县长任组长,经发、住建、财政……”
张六插话说:“念这些做啥,白话么,没用,你挑着拣着往下念。”
“为了切实解决农村群众的居住问题,按照《农村危险房屋鉴定技术导则》要求,我县组织专业技术人员与乡镇干部,对全县农村危窑危房进行了详细普查……”
老周说:“这也不用念,你再往下看。”
张六说:“你就念国家给补多少钱。”
“在资金补助上,低保户、五保户建房标准每户补助13000元,其他户建房标准每户补助7000元,以‘自建、援建、帮建’的方式,发动亲帮亲、邻帮邻,投工投劳……”
老顾插话说:“自建、援建、帮建,这就是坐在办公室想出来的么,现在人死了都抬不出去,就凭这些老胳膊老腿,扛得起个檩条,还是上得了一根椽子?”
老村长说:“让念完再说。”
我觉得有一段还需要念一下:“坚持‘政策支持、政府引导、农户自愿、便于发展、综合配套’的原则,在建设住房的同时,综合配套了水窖、圈棚、温棚、沼气池,配备了太阳能,新修道路,绿化村庄……”
老周说:“这些不要念了,虚头巴脑的念那做甚。”
我又挑了段继续念:“家庭人口少于三人的不超40平方米,三人以上的不超60平方米,须提供:(1)户口本及户主身份证复印件,并带原件核实。属民政低保、残疾、五保户的,须提供残疾证、农村五保供养证、低保金领取证的复印件,并带原件核实。(2)和改造前的危房照片一张。(3)……”
张六说:“别念了。”
老村长吼了一声说:“都给我夹住,痒了到墙上蹭去,话比屎多,念。”
我继续念:“建房对象确定程序。确定危房危窑改造对象和补助资金实行‘三级审批、三榜公示’的工作程序:一是村民申请或村组提名,经过村民代表大会讨论,村干部和村委会核实后,在村委会和村组一榜公示;二是乡(镇)民政干部和分管领导审核后提交乡(镇)危房危窑改造领导小组研究,经确定救助对象和救助标准后,在村委会二榜公示,将危房危窑改造花名册上报县城乡建设和环境保护局;三是县城乡建设和环境保护局认真核实并会同有关部门研究后,报县农村危房危窑改造工作领导小组审批,将审批结果通知乡(镇),并在乡(镇)和村委会三榜公示……”
下面开始不安分,就像调皮的学生娃,嘁嘁出出的,张六在老顾的头上摸一下,说:“这娃头圆得像老周婆娘的小肚子盖。”
老周说:“头上没毛都是喔活做得多了,科学说的。”
张六说:“你把喔当饭吃?对了,还有大板子哩,你现在操心下两个哩。”
老顾说:“你不当饭吃嘴咋这么一股尿臊气?”
老村长说:“痒得很,拉到老张家给配(交配)一下。”
张六说:“老黄瓜,你说念喔有啥用么,你看看都来些啥人么,谁是说了算的?当家主事的都在城里打工哩,不要说他们,我都说了不算,儿子的心不在这里了。”
老村长说:“一个个喔毬德行,好事嘛,当公家害你们哩。前些日子镇上组织我们去看过改造的房子,红砖红瓦,水泥砂浆,松椽松梁,三七墙、上圈梁,质量好得很,节能炕、太阳灶、沼气池,洋气着哩。”
老曹说:“没说不是好事,房子咱不能说亏心话,盖得漂亮结实,我亲家家就危改了,抗八级地震哩,住几辈子人没麻达,可不符合实际嘛,房子再漂亮结实得有人住,没人住这钱不是白瞎了。娃娃们打工小年前后回来,人七日(正月初七)不过就风风火火走了,房子盖得再好一年能住几天?有些娃一连几年都不回来一回。这些娃心都高了,日子瞎瞎好好都不会回来了,娃不回来,我们这一茬人没了,谁回来住,不白瞎了?”
“就是嘛,我那些娃几年没回来了,说你们好着呢嘛,回去做啥。你听这话,非得我病了死了才回来?前些天又捎来话了,今年的年让我们到城里过,我给骂了,你那鸟笼子里能过个啥年,”八老汉在鞋底上磕着烟锅,“狗日的还骂我不会算账,说他们弟兄姊妹几家二十几口人,一来回花销得多少,别的不说,光花在车轱辘上的钱有多少,你们两个一来回能花销几个,有花在车轱辘上的钱你们吃了喝了穿了不是得了?唉,气归气,理却是个理,算账的事嘛。”
老周说:“干部,你看看有没有说自己盖了房公家给补助的?”
我摇摇头。
老许说:“椽子、砖瓦、水泥准备下多少年了,要不是娃没回来的心思,我新房子早起来了,还等危改,现在木头风吹日晒的都爆口子了,公家要盖房,能不能把我备的这些料卖给公家?”
老村长说:“尽想美事,危改啥都是统一的。”
我说:“你们不住呀,危改后你们住进去多敞亮。”
“我们能住几年?”老拓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土都壅到脖子上了,腿一蹬手一摊走了,到时房子又搬不走,想卖谁要?现在这地方我们住到死没啥麻达。”
张六说:“你看看有没有说在别的地方买房给补钱的?”
我说:“文件上说的是危房危窑改造,不是买房补助。”
老村长说:“啧啧啧,把钱补到城里买房,做梦娶丫头,想得美死咧,给你个舌头你还上肚子哩。”
我噗地笑了,老村长也笑了。
张六说:“咋不能这么想,人家城里人买房子国家不是给补助呢嘛。”
老周说:“驴拉屎在墙上蹭沟子哩,把你想得洋气的,跟城里人比?”
张六踢了老周一脚说:“你个瞎,跟我抬杠?我说得不对?你让干部说,我1987年就进城打工了,2009年回来,二十多年,儿子打工也眼看二十年了,我们父子打工加起来四十多年,不在城里吃,城里屙,挣下钱不花在城里,没给城里上税?咋就成不了个城里人?城里的政策咋就不能享受?我弟的儿子闰生,还不是大学生,兵当得好,转业到城里了,才五六年时间,就分了一套房子。要说在城里的贡献,我父子不比他大。交钱的时候两口子合起来光那啥金来着……”
黄婶正在纳鞋,头都不抬说:“味精。”
张六啧啧地说:“你就是猪,光记着吃,难怪像个麻包。”
老周跟了一句:“肉厚了绵,像棉花包子,软乎。”
黄婶扑老周来了,老周跳起来边跑边嘿嘿地笑,说:“是你男人说的,不信他回来你问他。”
杏花婶说:“炒肉放点味精就是提味么。”
一婆婆说:“鸡精更提味哩。”
张六一拍大腿说:“对,对,是积金,公积金。”
婆婆说:“不对,鸡精不分公母。”
杏花婶说:“应该分吧,羯羊肉就比母羊肉好吃。”
老村长嘿嘿笑了半天,说:“都回家做饭去,知道个毬!”
老周回来了,哈哈一笑说:“可不就知道个毬,耍了一辈子的东西嘛。”
人群哈哈、嘿嘿地笑了,几个女人说:“这些老叫驴(公驴)啊。”
黄婶拿胡基丢老周说:“你要长个尾巴的,打到驴群里都辨不出来。”
老周说:“你肯定认得出来,老黄不比我像驴。”
张六说:“两口子光公积金提出来二十几万,一套房交的连十万都不到,你说哪里说理去。”
老周说:“就是嘛,城里人有保障性住房、经济适用房,没咱农民工的份儿嘛。去年把家里打折了一遍,凑够了首付,去买房,人家要担保,要工资证明,没人担保,干活的老板又不给出工资证明,在银行跟人家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了半天,人家一听是农民工,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干部,你说嘛。”
杏花婶说:“啧啧啧,当国家给你补座金山银山哩,就想着到城里买房子。”
老周说:“问题是你要危改,国家补了,还得自己拿钱,再说就是把房子起来,不买几样子摆设能住进去?一户下来没十来万出不来么。”
“干部,你们制定政策时想过没,矛盾着哩,说打工是铁杆庄稼,鼓励大家进城打工,人都进城打工了,又把钱投到这里让改造房屋,你说矛盾不矛盾?就说我们张家沟,42户,二百多口人,现在家里有人的就7户了,再的门长年累月锁着,晚上孤得都吓人哩,”张六一笑说,“赵憨子家住了几辈人的院子,婆娘吓得不敢睡,天天半夜打门叫我过去做伴哩,你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不去做伴行不?”
赵婶站起来说:“你个吃草的啊,我啥时间半夜叫你做伴,小心我把你的×撕了。我心想你家驴咋瘦得跟龙一样了,苜蓿豌豆都让你抢吃了。”
老村长哈哈哈地笑着说:“你个张转脑子,那是害怕?那是荒得受不住了,叫你张转脑子一点都没叫错。”
张六说:“以前是压着压着浇到墙上了,现在是抬着抬着尿到鞋上了,这时间喊过去连捏捏摸摸的力气都没了。年轻时眼馋得人夜夜睡不着,可人家见了咱连眼皮都不抬嘛,脚后蛋子都扇起土哩,憨子婆娘,以后你喊老顾,那老东西厉害,你看头上毛都蹭没了,科学说那种人厉害。”
老顾说:“科学没研究我,你婆娘研究过,这个老婊子咋啥话都给你说噻,下回我得给好好安顿安顿。”
赵婶提着鞋底扑过来,张六和老顾跳起跑了,赵婶说:“都是些驴,打到牲口群里都认不出来,说开会哩,把人叫来谝×哩,老老小小一院子不说,不怕人家干部笑话?净沟子推磨,转着圈圈丢人。”
老顾哈哈哈笑着说:“干部也是人呢么,比咱们会快活,人家照录像上学外国人快活哩。”
老周冲我一笑说:“你别笑我们这些粗人,抬杠哩,你说这日子寡淡的,好不容易聚到在一起,不抬杠多没意思。”
我笑笑说:“我也喜欢抬杠。”
张六说:“你是耍笔杆子的么,写个东西,把钱补到城里让娃买房子去,我们都把名签上递上去,危改是好事,可要切合实际么,现在你看得明白么,儿子不回来,孙子就更不回来了,我们这一辈人下场(去世)了,这村子就荒了。”
老村长说:“别嚼牙碴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狗看星星——妄想,把名都报了,明年开春就动弹给你们盖宫殿哩。”
八老汉说:“娃在城里买房子逼得人眼里滴血哩,哪有钱往这里花,我不用考虑了。”
老顾说:“我也不用考虑。”
张六说:“我也不用考虑了。”
老村长说:“这么好的政策,一个个福烧得。”
老许说:“政策不能说不好,可没好到地方上么。”
老村长说:“憨子婆娘你家呢?”
赵婶说:“我得跟老汉儿子商量一下,又不是白盖,自己拿不少哩。”
老顾说:“你还用商量,一龇牙,男人钻老鼠洞哩,家里啥事他说了算过?”
赵婶说:“都不要谝嘴,现在谁不是儿女当家,儿子大了,老子罢了。人家都想当城里人,把钱花到这里行吗?”
老村长说:“说正经话,回去都跟儿女们商量商量,这么好的政策。”
会就这么散了,女人们都走了,老曹起身要走,张六说:“急着回去吃奶呀。”
“人家给儿子扒光阴哩。”老周说着也走了。
大家也都陆续散了。
老村长说:“你看么,就这么个现状,在城里买房子,难着哩,多少年了,在城里买了房的也就五六户,再都漂着呢。买了房子的也是四处拉债,日子紧成啥了,回村子上来借钱。”
又说,“广播上说,全国城镇化率超过52%,就是说超过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城镇中。又说另一个数据也不容忽视,2010年中国户籍非农业人口占全国户籍总人口的比重为3417%,这就是说2亿多无城市户籍的城镇常住人口不能享有和户籍人口在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社会均等化方面同等的社会福利待遇。想在城里落下去,没有这些,难着哩,国家要解决这些人落下去的问题,也难着哩,这还不住地往城里跑哩。”
是啊,三十年了,城市还没有作好接受他们的准备,可他们的家——农村却已经萧条衰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