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上庄记 13

上庄记 13

时间:2024-11-07 01:31:18

管小武去唐王庄看他资助的三个孩子,顺道来上庄看我。唐王庄就在挡山那面,虽一山之隔,却是两县。管小武是作家里面有钱的主儿,他靠给老板写报告文学发了,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房子换成别墅了,儿子留学美国了,车子开上奥迪了,在唐王庄还资助了三个孩子,每年都会去看一两回。

晚上我们在老村长家喝了一场。第二日是周末,我和管小武一起去唐王庄,出了校园,进入村巷,一个小伙子站在村巷里抻开两条胳膊拦车。村巷本来窄狭,勉强能过一辆车,他这么一拦,就是一夫当关了。管小武停了车,小伙子嘿嘿一笑,说:“把我捎上。”不等我们回话,拉开车门直接上来了,“你们要去哪里?我给你们带路。”我说:“去唐王庄,路熟,你忙你的,不麻烦了。”他说:“你看地里光秃秃的嘛,老天爷不给活,谁也没干的。”出了村巷,管小武说:“你要去哪里,我先送你。”他嘿嘿一笑说:“不去哪里,坐你们的车逛逛。”到上庄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还是第一次在村里见到。我说:“没出去打工?”他说:“前几天才回来,家里有点事。”他自我介绍我叫李玉堂。我差点脱口叫出“你就是倔种”。我打量他几眼,跟我想象的有出入,他并不是五大三粗脸露凶相的模样,他的面目甚至有些清秀慈善,就是皮肤黑糙。

关于李玉堂的倔,老顾当笑话讲过。按辈分,老顾是李玉堂的姑爷爷。门框碰了头,提根棒棍打得门框直掉泥皮;砖头碰疼了脚指头,提起斧头将砖砸成了一堆粉末;垂下来的树枝扫了脸,一顿砍刀将树砍成秃子。最经典的是有一回李玉堂在山梁上放羊,一股风将草帽给叼走了,他追着草帽一直到了沟底。戴了草帽,刚上了梁顶撵上羊群,又一股风刮飞草帽,他又一直追到沟底。上了山顶一根烟还没吃完,草帽又被风叼走,滚落沟底。李玉堂站在山顶吃了几根烟,扑到沟底,驴日狗养地骂着跳着蹦子将草帽踩个稀烂,还唾了几口,浇了泡尿。老顾笑得都快岔气,说我就在对面梁上放羊看着哩,你说要么不追毬了,要追了就捡回来,从山顶追到沟底,二三里地跑了几回,却把草帽踹碎了,你说这娃的脾气瞎不瞎,那天的风日怪,这狗日的更日怪。

李玉堂的媳妇春草年前跑了。我到上庄没几天,老李就来找过我,“娶进门还不到一年嘛,13匝子新崭崭的老人头,连号码都没乱啊,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上庄人把百元大钞叫老人头。我说:“彩礼13万?这么高?”老李说:“现在都这么个行情嘛。”老李请我过去给亲家说说,我说:“我说上能顶用?”老李说:“咋不顶用?你是干部,公家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狗日的心里怯着哩。”我去了一趟,没见到春草,只见了春草的爹,我说了一大堆话,老汉只是闷着头吃烟,把个窑洞吃得像烟洞,旱烟味烈,呛得我直流泪。从始至终老汉只重复一句话:“打得过不成了嘛,麻绳蘸上水往死里打呢嘛,再过下去我娃怕就没命了。”大约一个月后,老李又找过我一趟,说:“他们给春草把对象都寻下了,听说彩礼都收了,眼看着要嫁人了。”问我这事能不能打官司。我说:“玉堂和春草把婚离了?”老李说:“没有。”我说:“还没离婚,就敢嫁人?这是重婚罪,要判刑的。”老李说:“唉,当时只是摆了宴席,没领结婚证。”我说:“结婚咋连结婚证都不领?”老李说:“这里谁领结婚证,领了结婚证公家就知道了,计划生育就盯上了,要一胎两胎生不下个儿子,罚得你钻都没处钻。”我说:“不领结婚证,生下孩子不上户口了?”老李嘿嘿一笑说:“你们城里人这方面脑子不行,有户口娃娃长,没户口娃娃就不长了?都等娃快上学了才花钱办户口哩,公家也说了,不让有黑娃娃。”我想想说:“结婚几个月了?”老李说:“眼看一年了。”我说:“这应该构成事实婚姻,官司应该能打。”老李说:“能打赢吗?”我说:“应该能。”老李说:“你老说应该应该,说得人心里没底嘛。”我笑笑说:“我给你问问。”老李说:“都说见婚姻说合,见官司说散,有一分奈何也不想经公,这事你就帮个忙吧,也太气人了嘛,墙活一锨泥,人活一口气,我知道官司不好打,是个花钱的事,钱我们花。”我上老疙瘩峰打电话咨询律师朋友,朋友说:“官司可以打,不过他得有心理准备,我可以把他们打成合法夫妻,但不能打成真正夫妻。”我说:“什么意思?”朋友说:“你想两家都打过官司了,这种伤害不是一般的伤害,两个人还能生活在一起?女方不回来,你能有啥办法?这不是财产官司,法院可以强制执行。而且我估计把他们打成合法夫妻,紧接着他们就会打离婚官司,男方经常打女方,搞不好靠到家庭暴力上去了,女方还可以向他们索取赔偿及生活费,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打这官司达不到目的,打官司的真正输赢,在于目的是否达到。”我想对老李来说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过几日,老李来了,我婉转地把意思说了,老李愣了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你别操心了,驴日的不让我管,看他驴日的咋闹腾去。”

上庄到唐王庄有四十多公里,要翻挡山,路特别别扭,走了两个小时。管小武留下了钱,还带了衣服、书包、书籍,给孩子的爷爷奶奶带了烟酒糖茶。老唐一家千恩万谢地硬要留吃饭,我们谢了。回上庄的路上,经过榆树壕时,李玉堂说:“去我家吧,大块羊肉也炖得差不多了。”我们不打算去,道了谢,李玉堂说:“大块羊肉就是给你们炖的,不吃就糟蹋了。”管小武说:“给我们炖的?你早打算请我们吃饭?”李玉堂点点头说:“刚满月的羊羔,粮食喂下的,到城里你吃不上这么好的肉。”管小武说:“好。”掏了五百块钱,李玉堂说:“羊羔自家喂的。”管小武硬塞,李玉堂眉毛一挑说:“啥意思吗,看不起人是不?你们城里人钱多是不?我拿了你这钱就拔了穷根了?!”管小武忙赔着笑脸说:“我不是那意思,你多心了。”院子大门小,车进不去,李玉堂说:“停在外面没事,村子上没几户人了,也没人敢动这车,都怕这车哩。”进门的时候,管小武悄声说:“这家伙怪有意思的,脾气看上去是不大好。”我悄声说:“性格倔强,人叫倔种。”

李玉堂掺好了水端出来让我们洗洗。洗脸的时候,老村长也来了,管小武抱下了几瓶酒。李玉堂说:“咋能喝你的酒,酒家里已备下了。”老村长说:“喝老板的酒,他那酒香,你能备个啥酒。”拳头大的羊肉块子用一个四方杏木盘子端上来,管小武吃了几口,说:“这肉真香啊,一点都不膻。”老村长说:“咱上庄的羊是纯种滩羊,国家保护品种,咱上庄有十几种中药材,甘草、苦豆子、秦艽,都是羊的好草,饮的是沟里的水,碱性大,羊肉就不膻。”我说:“你知道人咋说这里的羊肉的吗?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管小武“噗”地笑喷了。我又悄声说:“还有后半截哩。”管小武问:“咋说?”我说:“等以后再给你说。”

喝过两瓶酒,老村长不喝了,说:“你们说吧,我先回去了。”李玉堂说:“舅爷,你给说嘛。”老村长说:“你没长嘴,我说?事就嘛个事,死马当个活马医,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有啥难开口的。”老李说:“咋了,你嘴不是歪得很嘛,人说一句你三句等着哩,这阵嘴叫驴踢了?”我对老村长说:“有事去我那里说吧,正好一起回去。”老村长说:“你们说,我走回去,喝了酒坐这东西颠得晕。”老村长走后,李玉堂嘿嘿一笑说:“今晚就住我家吧,让大老板也住住窑洞,被褥炕单都是新的,没沾过身。”管小武说:“好好,科学研究窑洞冬暖夏凉,最宜养生。”

窑洞很整洁,大红双喜、花花绿绿的彩带还在,墙上挂着两个大相框,里面镶着李玉堂的结婚照,地上摆着几件新柜子,还有一套沙发,都用塑料布苫盖着,依然还是洞房模样,挺温馨的。从结婚照上看,春草长得是很漂亮的。李玉堂要拉掉沙发上苫着的塑料布,我说:“躺炕上说吧,躺展舒坦。”我们就上了炕。

我递给李玉堂一根烟,李玉堂没接,掏出自己的烟说:“我这烂杆烟你们不抽,你们抽你们的,我抽我的。”

我硬塞给他说:“都是冒烟的东西。”

我估摸李玉堂是要说他媳妇的事,就直接说:“咋就老打春草?”

李玉堂说:“你听那老驴瞎说,一巴掌一捶也是个打?再说了谁挨打不是嘴瞎招的,要不是她嘴瞎,我吃疯了打她?”

我说:“女人嘛,哪个不嘴碎?忍着点不就过去了。”

李玉堂说:“喂猪骂猪,赶驴骂驴,干啥骂啥,说话听音,打鼓听声,分明就是骂我嘛,一句话就是不想让你在家里待,逼我出去打工,搁你你忍得住?”

“娶来就是个娘娘,当菩萨供到板板上都供不住,你个驴日下的,还三天两天地捶你妈,现在的女人是捶得下的,瞎(ha)迷日眼窝的连轻重都掂不来,毬皮鞔鼓——硬撑,撑扯没?”原来老李站在门外。

“我是三天两头打了?说话把不住门。”李玉堂双掌拍着炕,“现在你就是拿刀把我剐了,事能回头?”

老李说:“你个驴日下的就是在老子跟前耍倔本事,本事大把你妈接回来,老子给你烧香磕头哩,拿13万打水漂,你当你是官老爷大老板?你就是个糊脑子,还不让人说了。”

李玉堂跳下炕,说:“你脑子清干,你日能,你进来说。”

老李说:“日你娘,你做下的事让老子说?装了十几万烧得毛都长不住,把四下里的女娃挑遍了,挑了个你妈,定亲的时候我就不同意,我咋说的?那家人麻达,钱财上黑,那女子猴,活泛的眼皮皮都会说话,娶过来守不住,不听老子的话,硬拗着要娶你妈,娶了个啥下场。”

管小武说:“彩礼十三万?”

李玉堂说:“现在就这么个行情。”

老李说:“羞先人去,十万的你不娶嘛。”

李玉堂说:“我是说现在,今年张旺的女儿改子不要了十五万?”

老李说:“前年有这么高?是你驴日的烧包,把事做冒风了咋不说?”

李玉堂跺着脚说:“还让人说不让人说,吵毬的,我不说了,你说去。”

老李说:“我说去?净沟子推磨,转着圈圈丢人的事,你让我说去,你说着五八,不说着四十。”

李玉堂说:“你不说话嘴痒得不行啊?搅打毬的,闲得没事了,去看我舅爷家有好烟吗借两包来。”

老李骂骂咧咧地走了。

“前面都撂过,我给你们往简短里说,要不等会回来又搅打得说不成了。”李玉堂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春草的弟弟要娶媳妇,他爹让我拿6万,不要说我结婚欠下一沟子烂账还没还清,就是我有钱,我的钱也不是狗屙下的,是不?我娶春草你少收点彩礼,哪怕是少收个三五千,给我顾个面子,那我也认了,人嘛总得讲个道义,一个女婿半个儿嘛,老先人说下的话都是规矩嘛。可你把我当半个儿待过?当时女子彩礼的行情最高也就十万,你看我对春草吃心,心黑得要十三万,一分都不少,恨不得把我家刮了,十三万在这方圆是冒了尖的,都说是我把彩礼抬高了,谁见谁骂。要说十万也能娶上,可咱看上人了嘛,你说娶个女人一达里要过一辈子哩,我多花3万就是要买个称心如意,我认了。现在你娶儿媳妇,凭啥要我给你掏六万,天下有这理吗?你做事不留后路,现在拿多少那是我凭心举念的事,有你这么摊派的,你是镇上的干部?我娶春草哪一分钱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挖煤挣下的,给我姐家摊了五万还是六万?再说你儿在家里躺着让我拿钱?真把不要脸的药连纸包包都吃上了。春草一回娘家,老东西就哭哭啼啼上吊抹脖地闹,逼我出去拉高利贷。拉六万高利贷,那驴打滚的利钱背上,那就是个黑窟窿,打工一年挣下的就是个利息钱。下煤窑挣钱多,可挖煤那是干阳间的活花阴间的钱,有今儿没明儿的活,我整整挖了十年煤,遭了三次难,一次窑塌被埋了五天,一次瓦斯爆炸了震晕了,一次让水淹了,命大么没死下,可一提煤窑我头皮麻扎扎的,三次赔偿的钱加上挖煤挣下的才娶了春草,我还想好好活着哩。春草回来就跟我闹,逼我出门打工。人都骂我是倔种,我这人就是倔,顺着来咋都好说,拧着来你拧不过我,我干脆就不理会这事了,我说你让你爹死了心,我就是下窑挖煤,也不会给他一分钱。后来春草就跑到娘家不回来么。唉,不扯那些了,一句话没遇上好亲戚,要说春草刚嫁过来好好的,都给她爹带坏了。”

续了根烟,李玉堂接着说:“春草跑了后,我找了不下十趟,老东西连春草的面都不让见。我咽下一口气去南山窑下窑挖煤了。咋能不怕,那就是阴曹地府啊,可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不过三,我都遭了三次难了,人活一辈子赌的就是一句话嘛。我就想我一下煤窑挖煤,春草也就回来了,我豁出去6年,给老东西挣6万。可谁知那老驴是半夜起来吃豌豆,变驴的心早就安下了,他给春草把男人都寻下了。我提着一把尖镢去了,想着把驴日的一个一个一顿尖镢刨了,活得这么难心,有啥毬意思,都不要活了。可一家人不闪面,我骑在墙头上那么羞辱了一番,人家就是不露面,我在墙头上吃了两包烟,把我吃恶心吐了,也吐明白了,我才三十岁,还没活过个好人,为啥拿命换那一家子烂命?我站在墙头浇了一泡尿,就把大门楼子刨倒,把狠话也撂下了,老子这就下窑挖煤去,再娶个丫头给您老驴看看。可春草生了,还是个儿子。春草不回来算毬了,吃亏添福,我就当个亏吃,可儿子是我李家的骨血,那得要回来,这天经地义的事,就当13万买个儿子,也值。我去要儿子,老驴说女人都不是你的了,娃还能是你的?你说世上有这号人吗?我跑了三趟,连儿子面都没见上。后来我想那老驴钱财上黑,春草的彩礼给大儿娶了媳妇,小儿子要娶媳妇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就想掏上一千把儿子要回来。唉,这话一提头,日他妈坏了,老驴是蚂蚱吃露水跟秆秆上,说一千就想买个儿子,城里买只狗还几千哩。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把我儿子跟狗比?我恨不得把老驴撅成两截子,可我懒得跟老驴扯来扯去,日子不等人,早早把儿子弄回来下窑挖煤挣钱去,就说你开个价,老驴一开口就是5千。我一口就唾在老驴的脸上了。你说我的儿子,我掏5千往回买,这成啥事了,还有天理没?我想算他妈的了,老子能造出一个来,就能造出两个三个来。可我爹不依不饶,逼着要孙子。我说等我挣下钱了,娶个女人给你生一个生产队。我爹说羞你先人去,娶了一个挖了10年煤,再娶一个不把你驴日的皮扒了,就你驴日的那本事,娶了一个都守不住,再娶个还是个跑货,就说不跑,能保证给我生个带把的?现在生个儿子多金贵?你要让老子断根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让老子死了也睁着眼睛呀?整日就是这些话,在你耳边像苍蝇蚊子嗡嗡。我头都快炸了,又不能跟他对骂,他有肺气肿,一着气就恨不得把肺咳出来,我怕他把肺咳炸了。可再去老驴家人家连门都不让进,隔着门缝骂,夹在两头受气,我只能跑到荒山野岭躲着。可躲了些日子我挨不住了,这么躲着咋行,我还得出去挣钱哩。我咬咬牙,心想钱是个啥,好汉子身上的垢甲汉子的命,力气是个啥,力气就是个尿脬越挣越大,5千块不就是白挖几个月的煤嘛,就当让老板哄了,让贼掏了,耍赌输了,让婊子套了,让骗子坑了。我去再找,日他妈,老驴是荞面撅撅见风就硬,又涨价了,一万。我气从头顶往出冒,一巴掌就扇在老驴的脸上,说你长得是嘴呀,还不如给女人养娃娃去,有一万老子还娶丫头哩。我跟老驴打起来,可人家两个儿子都在嘛,三个把我摁住捶了一顿,唉,事就这么僵住了。”

老李回来了,从老村长那里拿来两包芙蓉王,李玉堂给我们一人扔了一包,我递给他说:“我们有抽的。”李玉堂又扔回来说:“让你们拿着你们就拿着,扔来扔去的泼烦不泼烦。”又说,“唉,日他妈的,当时咬咬牙,5千块应承了也就没事了,沾到这烂事里两个多月了,把几千块又误了。”

老李说:“你驴日的就是没脑子的货,明知道那老驴日的就认得钱,还跟他提钱,自己把指头往磨眼里擩。”

李玉堂狠狠咂了几口烟,说:“要说一万块也没啥,多挖几月一年的煤也就有了,可是人丢不下气咽不下嘛,要是个丫头也就算毬了,看他的下眼?可是个儿子,咋也得要回来。”

“你驴日的就是……”老李话没说完,李玉堂抓起枕头就砸过去,人也跟着从炕上跳到地上,老李掉头往外就跑,李玉堂净脚追出门去,就听老李腾腾腾地跑出大门去了。李玉堂进来把门从里闩上了,说:“不说了,过去的撂过,说正事,我想请你们给我跑一趟。”管小武说:“我们跑一趟……”李玉堂打断说:“丑话说到前头,不让你们白跑,我会给你们报酬。”我说:“不是报酬的事,这事我们能干什么呢?”李玉堂说:“你们别怕,不让你们杀人放火,就是让你们去吓唬吓唬狗日的,一吓唬狗日的说不准就把娃给我了。”

我忽然醒悟了,李玉堂跑到村巷拦车,坐我们的车“逛逛”,又炖大块羊肉招待,晚上还留住他家,都是在为这事造势,彰显我们跟他不是一般关系。管小武说:“吓唬他们?他们能害怕?”李玉堂说:“谁不怕公家人?去跟他们撂句狠话,往卖儿卖女上靠,往重婚罪上靠,老驴不尿裤裆才怪哩,别看老驴赖得狗都淌眼泪,胆子小着哩,不要说见个干部,见了村长都前襟长后襟短的,势利着哩。”管小武说:“这怕不好使吧。”李玉堂说:“就你们这人,这车,他们怯着哩,镇长才坐个桑塔纳,能买你们这车一个轱辘子。”管小武说:“知道这车的价?”李玉堂说:“煤矿上老板就坐这种车,大家都认得,Q7嘛,规定当官的只有省长才能坐哩。”管小武说:“我们去……”李玉堂摆摆手说:“一句话这活你揽不?一万块钱给那些没良心的,咱们咋花不行?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只要事办妥当了,一、一万都给你们,人都叫我倔种,我说话算话,我就为了一口气。”我说:“行,我们去一趟。”李玉堂说:“那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不远,误不了你们的事,你们早些缓着吧。”

酒喝得有些多,我和管小武出去走了走。月亮清明,星若钻石,天宇湛蓝高深。管小武说:“明天真去?”我说:“去一下,指望着咱们呢。”管小武说:“真能吓着他们?听上去就像笑话。”我说:“你别说,这里人真怕哩。”

我给管小武讲了自己亲历的一件事。

当记者那几年,有一回几家媒体组成联合采访组深入基层采访,车一进村就给一个老汉拦住了,那老汉趴在车头上大喊冤枉。陪同采访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就紧张了,劝不走,要把人拖走。我说让他说嘛,看是啥事。他们不好再拉拽,那老汉就把他的冤枉说了。他家和邻居家因一个鸡蛋生了口舌,后来矛盾越积越深,不久前两家打了一架,人家儿子带了三个警察坐着“日儿”车(警车叫起来日儿日儿的)回来把他抓走了。老汉给铐了一个晚上,打了个鼻青脸肿,最后给人家掏了一千三百块的医疗费。事情过去好些天了,老汉给套在这事里出不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警察为啥青红皂白不问,连一句话都不让他说,直接圈进一间房里一顿乱捶,他打工的时候见过警察审人,说得少了都不行,可他们审都没审就捶了他,而且圈他的那房子也不在派出所院里。再往下想,那娃就是个打工的,警察多牛逼,见了他们这号人连个好声气都没有,是他想叫就叫来的?他家又没亲戚在公家干事。越想越觉得事很蹊跷,他就去了县城,待了三天,搞明白了,那娃是干保安的,保安服跟警服很像,而且不是警察照样能穿警服,警服街上就有卖的。还搞明白了顶棚上闪灯的车也不光是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看护草原的车,给领导开道的车都有闪灯。他觉得自己不是被警察收拾了,而是那狗日的娃叫了一起当保安的冒充警察把他收拾了。

我告诉他其实要细看,还是有分别的,警察穿着跟保安还是有区别的,衣服有编号,有牌子。老汉说那狗日的车上的灯红红绿绿一闪一闪的,一进村子大人娃娃都喊着警察来了,警察来了,车上下来的三个穿得又跟警察很像,大盖帽戴得武玄玄的,紧张得哪顾上细想细看,大意了,要不然,抓我?别看我老了,再有那么三个瘦猴也不定是我对手。我说没找镇上?老汉说找了,镇上、县上找了几趟了,人家又是说时间过了,又是说那娃找不见,推着不办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只能拦轿喊冤了。副部长说你明天去找我,我给你解决。老汉说你把名片给我一张,我知道你们主持公道哩。我掏了张名片给了老汉。之后老汉就被强行推走了。采访回到县城刚住进宾馆,老汉又找到宾馆来了。我说副部长不是答应给你解决嘛。老汉说靠不住,当着你们的面才这样说,你们一走,找他们连个好脸子都看不上,门难进着哩。我说我真解决不了。老汉叹口气说我认了,就当个亏吃,我也弄明白了,冒充警察是犯法的事,要是假的,我又拦你们又追你们到县城,你还弄了我名片,他狗日的就心里不闲哩,事扳回来扳不回来,也不能让他狗日的心闲。晚上,县常委宣传部长和一个副县长接待采访组,副县长正好分管公安口,我把情况说了一下,副县长说有这事?没王法了,冒充警察这是犯法,我一定严惩不贷。常委宣传部长说我们一定解决好,千万不敢见报。我说邻居间的事,把老汉的钱给退了就行了,也别太难为他们。我回去的第二天,老汉又给我打电话道谢,说他回去的当晚,狗日的就挨不住了,把诈我的钱全退了回来,还提了两瓶酒两条烟,让我不要告了。又过了几天,宣传部长又打来电话说那事解决了,那家把老汉的钱全退了,还倒赔了两千块医药费。

管小武说:“要在城里,出了这种事那可有得闹。”我说:“城里哪能出这事,这里山大沟深天聋地哑的,有些人最远就去了个镇上。”管小武说:“李玉堂要说的是实情,他老丈人也真是太过分了。”我说:“去了见上面咱们好好说说。”管小武说:“一个姑娘彩礼十几万,听上去真吓人!”

第二天早晨,李玉堂带着我们去了沟台子。路上,李玉堂给我们交代,见了面你们一定要横,要摆出那些干部的架势,双手拤腰,指头往他鼻子上戳,眼神要凶巴巴的,说话口气一定要大,不容他们插嘴,拍桌子踢板凳都行,要压得住阵势,把他往死路上逼。又嘿嘿一笑说你们见过世面,也都是当干部当老板的,这些话你们经常说哩,路数熟,还用我教。可是春草家大门上了锁。问了旁边一户人家,说走了,几天前就走了。问去哪里了,说不知道,大车小辆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说你看这天旱的,守在这里有啥守头?麻雀都往有水的地方飞哩。李玉堂翻墙而入,不一会儿出来,说:“日他妈,肯定有人连夜传话了,上庄老胡家跟他们家有亲戚。”我说:“邻居说走了几天了。”李玉堂说:“那是春草二爹家,能有实话,院里的水坨坨还湿湿的。”管小武说:“我们等等。”李玉堂说:“等不来的,说不定就在谁家躲着盯着我们呢,这村子都是一姓人家,抱团得很。”抽了根烟,李玉堂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走吧,你们来过就行了。”

回去的路上,李玉堂说:“算毬了,一口气咽了,就等于我给他家背一年煤,我把我儿买回来,我奶奶说过人得吃点小亏,小亏不吃吃大亏,他富不了,我也穷不了,一万块钱拿去一家人吃药去。”又说,“其实,我也不想闹得太狠了,有儿子了嘛,长大咋给儿子说,不管咋说人家是娃的外爷,人家是娃的娘,对娃来说这都是钢刀割不断的亲戚。你说我娃长大了,这亲戚能不走?人家是骨髑主儿(娘舅家人),娃结婚时能缺了娘舅家人?要不是顾念儿子,我一个包子(炸药包)把驴日的一家早给平了。”

李玉堂下车时,给管小武二百块钱。管小武说:“这是做啥?”李玉堂说:“事没办成,不能让你们白跑,总得把油钱给你们。”管小武说:“你咋这样的人,看不起人是不?”李玉堂拍拍车说:“这车掀起的土尘都不一样,你们把好人活了。”又笑笑说,“这么高级的车这辈子怕就坐这一回,谢谢你们。”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