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冲于其人生第二个大的阶段,述为“继指之为游侠”。这个“指”字,当为别人的评说,或曰“世议”。游侠词义正面,故不会出满清当局之口;有可能是朋友所赠,也可能是与他共事的同志所言。
首创这个词的,乃是司马迁。他于《史记》中释之: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里“正义”,非今天作为“邪恶”反义词的意思,主要指“合法”“正途”或“正统”。又说: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可见,“游侠”特征是以布衣取义,这也正是当初黄宗羲请“以布衣参军事”的注脚。从一开始请“以布衣参军事”,到晚年对这一段目以“游侠”,黄宗羲对于他在反清斗争中的姿态,一直在坚持着什么。这究竟何意,其实就藏在“不轨于正义”几个字里,而所谓“正义”作何解,或太冲心中有别于一般所谓“正”的特殊的“义”是什么,待我们看完他一生,自然知其答案。
清军克江南过程中,士绅阶层的民族自觉性相当令人敬佩。江浙皖各地,在民族存亡关头以及国家或朝廷完全崩解的背景下,许多望族毁家纾难,倾其所有,献于抵抗事业。
例如宜兴卢家。那是个庞大悠久的家族,“族人千计”,崇祯十一年末因抗清壮烈阵亡的儒帅卢象升,便出卢家。卢象升有个弟弟卢象观,癸未(1643)进士,此时里居家中。南都变故后,象观即散家财,“聚乡兵千人”,准备起义。很快,宜兴城被清军占领,但广阔乡间仍未为其所控。卢家在乡下,距城六十里,象观举兵抗清消息传出后,短时间当中“乡镇拥众悉归象观,象观遂得乌合数万”。“乌合”,是指起义者完全是未经训练的民众。同时,哥哥卢象升的几个旧将,闻讯“亦归之”。象观决计领着这“乌合之众”,收复宜兴城。他从探报得知,城内“无兵,可取”,便“身率三十骑疾趋”,一马当先,大队人马反在其后。城内确实无兵,但原因是清军主要为骑兵,“驻营城外平原,盖利于驰突也”。有经验的卢象升旧将,听到象观突出的消息大惊:“书生不晓兵事,身为大帅,轻至此乎?”却已不及阻止,“即选精骑三百赴援”。象观等三十人虽然比较轻松突入城中,外营清兵却随后涌来。象观只能在曲巷与敌周旋,援兵赶来时,他已“颊中二矢”。杀出城,一路都被清军追击。象观等打算从水路退入太湖,最后没有成功,“众寡不敌”,“左右欲退,已扬帆矣”,但已抱死志的象观“持刀断索”,“曰:‘誓死于此!’不去,遂被杀”。反抗中仅卢家一家,“昆季子侄死者凡四十五人”。
《明季南略》在讲述一桩桩类似事迹后,特写一条“总论起义诸人”,其云:
夫以国家一统,而自成直破京师,可谓强矣。清兵一战败之,其势为何如者?区区江左,为君为相者必如勾践、蠡、种,卧薪尝胆,或可稍支岁月。……至是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
太冲家境哪比卢家?自从家遭变故,经济上再也不曾翻过身。打仗是最花钱的事,生计营生都放下,只出不入。但正所谓“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为民族大义,纵不可为也要力行,恐怕这就是他当时的念头。
所以,黄家三兄弟在族中纠集起数百人,加入抵抗行列。这支队伍,名字很响亮:“世忠营”;但实事求是说,只是乌合之众,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
起兵后,战斗经历实际仅一次。那是第二年1646初夏,太冲的西进之策获支持,于是加上自己的“世忠营”,总共得到三千的兵力,另有朱大定、陈潜夫等的小股部队“数百人附之”,计划“渡江钱塘江,劄通‘札’,驻札之意谭山,将取海宁”。这三千主力,好不容易方才凑得,“两督师指孙嘉绩、熊汝霖所将皆奇零残卒,不能成军”。但抵抗力量对此次行动却颇寄厚望,“嘉绩蒿目望之,俟捷音至,欲令义兴伯郑遵谦夹攻杭城”,一旦得手,就要夺取杭州。这显然不切实际。行动刚一开始,未能渡江便大败,“以江上兵溃而返”——说来也是天不作美,是岁,正赶上大旱,“夏旱水涸,有浴于江者,徒步往返”。清军北人,本来恐水,此时大胆放马试之,“不及于腹”,于是挥兵过江。这边义师则被冲得七零八落,“走死不暇”,苦苦聚集的三千人马登时烟消云散,连监国朱以海也从绍兴仓皇出逃,“上由江门出海”,直接漂泊海上了。
太冲失去和朱以海的联系,以所剩五百人逃入四明山,“结寨自固”,暂所栖身,然非长久之计。稍作喘息,太冲决定乔装打扮自己下山,去访监国下落。他“再三申戒,以山民皆贫,不可就之求粮”。可话虽如此,部队也并非不明白这道理,但这是一支穷饿的部队,终不能白白等死。太冲走后不久,“部下粮绝,不得已取之山民”。而山民看来也无甚政治觉悟,不因你是抗清武装就甘心被抢,“以语逻卒,导之焚寨”,向满清的侦探告发了这支武装的存在,且为之当向导,“夜半火起”,太冲手下汪涵、茅瀚二将“出战死之”,余者或死或逃。而太冲查访空手而回,回来则“无所归”,山寨早已荡为平地,只好潜回黄竹浦,“而迹捕之檄累下”,从此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