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强打开落地电风扇,他屋里有一股过期牛奶的酸臭味。他注重营养,喜欢吃零食。张所长捧着装烟丝的小铁罐走进来,说:“什么味?老鼠死床底下了?”
“屋里放这么多吃的,老鼠能放过你吗?你看屋门都咬坏了一个洞。”我说。“想办法搞点钱,换成铝合金门窗就好了。”阎强说,“食堂饭食太差,营养根本不够。”张所长把屋门关上,坐在桌子前卷纸烟。我和阎强坐在床上。张所长卷好一根烟,递给我,这根烟比他以前卷得更饱满。我说:“吴兵和财二失踪了,咱们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在罗德林——”“对,尽快把罗德林控制起来。”张所长说,“咱们讨论一下,制订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他现在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咱们怀疑他,刚才路过他的工地,一派热火朝天。”我说。“这种人心理素质好,隐藏得深呗。”阎强说,“他……”“咱们下午去县局,请求技术科的人带着警犬来,去罗德林家里搜查。”我说,“最重要的是那把手枪!”“对,手枪肯定在罗德林手里,所以说咱们不能贸然行动。”阎强说,“让领导把武警调过来,用冲锋枪压制他,咱们手枪对手枪,太危险了。”“往最坏处打算,往最好处努力,也许到不了那一步。”张所长扔掉烟头,站起身,“去食堂吃饭,二十分钟后出发!”出发前,张所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脸凑近老太太,“娘,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然后直起身对汪传法说道:“传法老弟,家母就拜托你了,待会儿输完液,你问问老太太想吃点啥,如果老郭下班了,你就去张三饭店,记住千万别弄咸了,老太太吃不得咸。”他胸膛一挺,对着汪传法敬了个军礼。汪传法愣了一下,抬起右手还了个礼,笑着说道:“放心吧所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细心的人。”我们从西关驶进县城,正午的大街上车辆稀少,行人也不多,阳光把柏油路晒得软塌塌的。到百货大楼,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了,我减速跟在县供销社的宣传车后面,一辆轻型卡车三面被木板广告牌围起来,喜笑颜开的老农扛着化肥,漂亮的村姑双手捧着农药,车顶上的两个大喇叭播放着震耳的广告词。“加油!超过它。”阎强说,“耳膜都快吵破了,为什么没人制止这些噪声污染呢!”我刚要踩油门加速超过宣传车,在震耳欲聋的广播声中听见了急救车的警笛,我本能地松开油门,两辆开着警报器的120急救车,从北关方向往南疾驰而来,无视南北方向的红灯。我赶紧刹车,按着喇叭提示右边的宣传车。宣传车依然正常往东行驶,第一辆急救车驶过去了,第二辆擦着宣传车头呼地横扫而过,把车前面的一块广告牌子挂掉了,急救车加速往县医院方向驶去,宣传车驾驶员跳下车,望着远去的急救车挠着头皮。“真惊险!开着这么响的喇叭,谁能听见警笛!”张所长说,“所幸没酿成大祸,急救车闯红灯本是为了救助病人,要是再撞伤人,可就失去120的意义了。”“宣传车司机肯定困了,撞了这孙子也是活该!”阎强说,“医院才不怕伤病多呢。”十分钟后,我把车开进县公安局大院。办公楼外面的脚手架上,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粘贴铝塑板。楼里很安静,蔡副局长还没来上班,丁副局长带着人去馆驿镇了。两个小时前,馆驿镇发生了一件大案。至少三名歹徒闯进信用社营业厅,抢劫巨额现金逃走了。我们坐在局长办公室里等蔡副局长。项主任把张所长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阎强说了声去户籍科有点事,就走了。我出去上厕所,小焦在盥洗室洗脸,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小焦,”我说,“以前天天收拾得像个新郎倌,今天你这是怎么搞的?”“别提了,我这不是刚从馆驿镇回来,你还不知道信用社被抢了?”“歹徒没下死手吧?”“一个男营业员被砍伤了。他跟歹徒干起来,歹徒也受伤了,两个女的没有外伤,主要是惊吓坏了。”他把湿了半拉的上衣脱下来,拿湿毛巾擦着身子。“差几分钟快十二点时,信用社的营业员准备关上卷帘门下班,这时走进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拄着棍子,戴着破草帽,老头趴在柜台外说要取钱,从小窗口里递进去存款折,营业员接过一看,根本就不是存款折,而是一个宣传计划生育的小册子,老汉一听存款折变成了废纸,立马就晕倒了,一名女营业员打开防盗门走出来,想看看怎么帮帮老头,刚在老头跟前蹲下,老头突然跳起来搂住她,把她按倒了,两个壮汉从外面冲进来,手里持着斧头,冲进柜台里。”“真够可恶的,还策划演起戏来了!”我说,“大白天的,估计这些家伙也逃不掉!”“现在还很难说,太狡猾了!局里的警力都出动了,我们到了现场,发现带着血的脚印往山上跑了,我们分开往山上包抄,警犬在一个小山洞里发现了血衣,估计是受伤的那个歹徒的,一百多人在山上追来追去,到了山顶脚印突然断了,似乎是按原路返回,警犬也迷惑了。”“会不会是歹徒在作案前,就布置了假逃跑路线?故意留下明显的踪迹,把咱们的人引到山上,而他们作案后却往另一个方向跑了。”“丁局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孙雷和王法医判断出血迹是案发前的。”他对着洗漱池上的大镜子,捋着头发,“我们在山上搜索了一个多小时,人累狗乏,特勤队的老杜中暑晕倒了,领导让我把他送回家。太热了,山林里密不透风。”阎强吹着口哨走过来。“嘿,鲁松,你俩躲这儿聊起来了,所长找你呢,他说蔡局午饭后也去馆驿镇了,咱们马上去现场找他们汇报。”他一手抚摸着小腹走进厕所,“稍等片刻,我放放水。”他一面放水,一面在厕所大声问道:“小焦,抢走了多少钱?”“不知道。”小焦说,“估计是不少,市信用社都来人了,账目全封了,正在清算,几个歹徒连毛票带钢铜镚都拾掇走了。”“真是他妈的贪财鬼,逮住非得把钢镚都塞他们嘴里,让这几个家伙吃下去。”阎强走出厕所,“你去叫所长,我下楼等你们。”从县城往馆驿镇有两条路,大路远,好走;小路近,路况不明。“走小路。”张所长说,“兵贵神速,越快越好!”小路刚开始那一段好于预期,虽然窄,水泥路面除了有些裂缝,还算比较平整。可是十几公里之后,路况越来越差,搓板路渐渐变成了弹坑路,破旧的面包车在这样的破路上赶路,犹如没有减震器也没有橡胶轮胎的木轮马车,由三匹烈马驾驭着一路狂奔。我紧盯着路面,绕着洼坑,尽量不踩刹车减速。“别老是往洼坑里开!”阎强在后座上,双手扳着我的座椅靠背,“屁股都快颠裂了。”可是洼坑太多了,往往左轮绕过去了,右轮却轧进另一个洼坑。路上的拖拉机多了起来,顺行的车上拉着石头,迎面而来的拖拉机上满载着石灰块,路上落了一层灰末,被车轮卷带起来,弥漫在空中就像团团浓雾,两旁的灌木上落下厚厚的一层,掩盖了绿色的枝叶。面包车里没有空调,关上车窗热得受不了,摇下玻璃,灰尘扑进车里,每吸一口气就得吐出半口灰渣子。两旁的山坡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工厂,除了石灰厂就是水泥厂。“不行,受不了啦,这一趟下来,非得尘肺病不可!”阎强说,“掉头,回县城绕大路吧!”“已经走了一半路了,再回到县城不也是一样?”张所长说,“过了这一段就好了。”事实证明他太乐观了,前方的路没有最烂,只有更烂,有两次都不可避免地剐蹭了底盘。即使是这样的烂路,也不能顺利走下去,在爬上一道陡坡时,我脚下的油门踏板没了反应,发动机停止了工作。我踩住刹车,打火,起动机嗒嗒地转动,发动机颤抖着,就是不着火。我关闭车钥匙,下车,掀起座椅,露出冒着热气的发动机。“爬坡累高温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张所长下车,抬起胳膊做个扩胸动作,“让发动机凉一凉可能就好了。”一辆摩托车由远而近,车上两个毛头小伙子,脑袋一个往左偏一个往右偏,两人扭脸望着面包车,一个大声地说:“警车也会坏吗?”另一个说:“坏了怕什么!三个警察还推不动一辆破面包车吗?”“缺少管教的野孩子!”阎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声喝问,“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反正俺不叫雷锋。”两人嘻嘻地笑。“妈的,以后有你们痛哭的那一天!”阎强下车,拍打着屁股,对远去摩托车说道,“早晚得进去啃窝头。”我检查发动机,有电有油就是不能起动,我找出扳手,开始卸火花塞。“大中午坏在这个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不过一辆车,不是拖拉机就是摩托车。”阎强说,“过来一辆小轿车,咱就把它征用了!”“你以为是战争啊!还征用!”张所长说。“外国警察就可以。”阎强说,“拦下一辆车,对司机说声我们是警察,然后把他拽下来,我们就开车走了。”我卸下火花塞,一边想着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鲁松,我觉得你开车还可以啊,今天怎么搞的!”阎强说,“这车张所长开得好好的,怎么一到你手里就趴下了呢?”“你看不见鲁松衣服都湿透了吗?你说这些风凉话能起什么作用!”张所长从储物盒里扒拉出一把旧扇子,递给阎强,“给鲁松扇着点!我拦车。”阎强红着脸接过扇子,给我扇一下,给他自己扇两下。“来车了!”他惊喜地叫道,“所长,快去拦下。”一辆大卡车从对面驶来。“这是反方向的,不是开往馆驿镇。”张所长说,“再等一辆往北开的。”“管它往哪里开呢,先拦下。”阎强说。他跑到路中间,左手举着警官证,右手握着手枪,远远地冲着卡车驾驶员做出停车的手势。卡车停下了,司机伸出脑袋说:“我这是空车,没超载。”“今天不查超载。”阎强收起手枪和证件,“掉头,把我们送到馆驿镇。”“去不了馆驿镇。”司机望着阎强,摇摇头,“陈家沟那儿的桥轧坏了,还没修好呢。”“那就把我们送到县城!”“上车吧。”司机说。“我和阎强先走,鲁松你别着急。”张所长拍了下我的肩膀,“修不好就搁这儿,你拦车回县城,让修理厂来车拖走。”他们坐上大卡车走了。我把三个火花塞卸下来。一辆满载石灰的拖拉机,从后面吭哧吭哧地驶过来,开车的是个光着脊背的小伙子,头上歪戴着一顶旧草帽。身边坐着一位穿红衣服的女人,浅蓝色的纱巾把头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条胳膊搭在司机背后。小伙子把着方向盘,扭着脸往我这儿看。走过去有十几米,拖拉机靠路边停住,熄了火,小伙子跳下车。“大哥,车坏了?”小伙子向我走过来,油黑的脸笑得很灿烂,穿着条又脏又旧的牛仔裤。蒙着纱巾的女人跟在他身后,她也穿着牛仔裤,但是不那么脏也没那么旧。我说:“突然熄火了。”“没电也好说,没油也好说,就怕也有电也有油,就是不着火。”他走到近前,把脑袋伸过来,往发动机上看,身上一股汗味。“别离大哥这么近!你身上这么脏,都蹭大哥身上了。”女人在一旁笑着训斥他,笑声有点天真,有点羞涩,纱巾和红色上衣上落了一层灰尘,“咱家的是拖拉机的,大哥这车是烧汽油的,你别充懂行的。”小伙子不说话,站在一旁笑。我翻腾着工具箱,没有找到砂纸,我掏出钱包,找出一张比较新的钞票,折了几折。他看出我想打磨火花塞,说道:“对,也可能是火花塞脏了,擦一擦也管事。”“到馆驿镇还能过得去吗?听说陈家沟那儿的桥坏了?”“没有啊!”小伙子摘下帽子,在脸前扇着,“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桥还好好的。”“到馆驿镇还有多远?”“十到十二公里吧。”“还是这种烂路?”“嗯。明年就好走了,听说过了春节这条路就要重修了,加宽两米。”我把火花塞装上,看着化油器的油面有点高,小伙子点点头说:“得放一点,油面太高了。”我认为该鼓捣的都鼓捣了,拧动钥匙打火,起动机转了两下,停下了。“电瓶没电了,推吧!”小伙子说,“小莲,来,帮大哥推车。”我说:“咱们先把车掉过头来,往后是下坡。”我一手掌控着方向盘,一手推车。“你上车。”小伙子说,“你这小车,我们两口子推着跟玩儿似的。”面包车在路面上来回划了两把方向,掉过头。小伙子说:“下坡,你可得坐车上,要不然车跑了,你人还在后面追。”我上车,他俩在后面推,有了速度,我挂上三挡,松开离合,车身颤了几下,发动机轰地一下起动了。我掉过车头,小俩口站在拖拉机旁开心地望着我。我按了两下喇叭,从车窗里伸出手,竖起大拇指,望着后视镜中渐渐远去小俩口子,我道声谢谢。两张让人难忘的笑脸,哦,不,我没有看见纱巾后面是怎样一张美丽的脸庞,只记住了小莲那有点天真有点羞涩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