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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与耳语 5

时间:2024-11-07 12:16:52

我不习惯和朋友们谈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想把我受处分被调离刑警队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对于杜雪,我觉得更没有必要向她说这些。离开我宿舍时,杜雪从摩托车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用柳条编的小圆篓,说:“给你带了点儿茶叶。”

“这可不大好吧!”

“这有啥?杜雪尽地主之谊来看看老同学,带点自己亲手采制的茶叶,也算不上是给你送礼吧!”玉娥拍打着手上的草叶,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她用手把屋前的野草清理干净了。

“一码事是一码事,我可不是为了他和财二打架的事情而找你说情。”杜雪说,“案子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那就谢谢地主了。”我接过茶叶。

玉娥向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扭头扫视着院子,“鲁松,你应该去买把头,把荒草刨干净,规整一下,搞个小菜园多好。”

杜雪戴上手套,推起摩托车,想发动车子又停住了,“你在刑警队办的案子挺多的吧?抓到过人贩子吗?”

我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长吁了一口气,“有件事儿,也许你能帮我出个主意。”

“什么事儿?”

“关于我孩子的事儿,唉——”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我家儿子被人拐走了!”

“什么时候?”

“去年八月份。”她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明天详细说给你。”

我站在门口,目送着蓝色的踏板摩托车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路上。

星期天早上下起了雨,快到中午了,雨还在下。上山的方向传来喇叭声,一辆机动车驶过来,停在大门外,叭叭地响着喇叭。

我去打开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喷着红十字、车顶安装着警报器的面包车。右面的前车窗玻璃摇了下来,露出一张我熟悉的脸,原来是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镇长曹丙山。

“鲁松!快锁好大门,上车!”曹丙山冲着我大声说,好像是来接我去做一个紧急手术。在调到眉镇之前,他在县计生委当科长,那时候我们几乎天天在一个饭桌上吃饭。计生委和公安局邻墙。我们一帮还没有成家的警察都觉得计生委食堂的饭菜好吃又便宜,只要不外出办案,一到饭点就端着饭盒去计生委。

“镇政府还配置急救车?”在车上,我问曹丙山。

“我们只有一辆双排小货车,能开的时间没有趴在修理厂的时间多。”他说,“这是吴大夫的车,宏济医院的老板,吴兵,一个很要好的兄弟。”

吴大夫穿着雪白的衬衫,三十来岁,脸上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好像戴了一只紫黑的棉手套,比他自己的左手大了一号,发黑的指关节处结着老茧,典型的铁砂掌,早些年K县兴起过铁砂掌热,只是能坚持练到现在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今天一早吴兵去敲我的门,把我从县城接了回来。”曹丙山继续说,“鲁松,吴大夫要给你接风,打听咱俩关系铁,让我作陪。”

“鲁警官刚来那天,我就知道了,一直想着给您接风,可是没有个好兄弟引荐,又觉得太冒昧了。”吴大夫说起话来斯斯文文,“前天中午和丙山兄喝酒时,我才知道你俩关系好。”

“当时我就想派人把你叫过去。”曹丙山对我说,“可是吴大夫不同意,他说残羹剩酒,太不成敬意了。朋友场上,吴大夫真是个讲究的人。”他拍拍吴大夫的肩膀,“只是你不知道我和鲁松的关系,想当年,我还没结婚成家时,下了班,我们几乎天天泡在一起,两盘小菜,一瓶老窖,喝得晕晕乎乎的聊聊篮球,吹吹牛皮。啊,轻松快活的好时光,一去不返了。”

面包车驶下山坡,拐弯驶入镇子。一个宽肩膀的高大女人站在店铺前,冲着面包车招手。店里摆满了家具,门口竖着一个红色的大招牌——张霞家具店。招手的女人烫着大卷的长发,发梢染成了黄色,穿着黑色短裙,红白相间的竖条纹上衣。

“你一大早进城干啥去了?也不叫上我,我正想着去县城买几件衣服呢。”胖女人撑着雨伞走过来,粉嘟嘟的脸凑近吴兵那侧的车窗,探着脸往后排座瞧,她看见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就走开了。面包车继续向前驶去。

“弟妹真能干,经营着这么大的家具店。”曹丙山说,“也算眉镇上的第一女强人了。”

“她啊,唉,自己的老婆,该怎么评价她呢?她钱是不少赚,可也不少花,主要是捯饬她那个脸和头发,每个月花在这上面的钱都够普通人家的生活开销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曹丙山说,“还不是为了让你看着高兴!”

“问题是越捯饬越没法看了。”吴兵说,“人长得不漂亮,再不干点事业,活着还有什么劲儿!结婚前你嫂子长得挺漂亮的,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没法看了!”

面包车停在几间红砖瓦房前,两扇对开的玻璃门上各用红漆刷着红十字,外墙上钉了一副写在长条木板上的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疾,哪怕架上药生尘。诊所里挂满了痊愈的病人送来的锦旗。地上铺着浅色地板砖,玻璃柜台擦得一尘不染,左边的架子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西药和中成药,右边是两排带小抽屉的中药橱。大玻璃门两边靠墙壁摆着木头长椅,一对衣着破旧的老夫妇坐在那儿,老太太左手背上扎着输液器。老头侧着身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老伴的左手。左边那面墙有两扇刷了白漆的木门,分别写着门诊室和治疗室。治疗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人影晃动。右手边这面墙也有两扇木门,一扇门上写着办公室,另一扇上没有字。

吴兵推开没有字的那扇门,屋里光线很暗,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电灯开关。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这是一间餐厅,装修得就像县城酒店里的宴会厅,第一眼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一进门是一组红色的人造皮革大沙发,里面是一张大圆桌,墙壁上贴着米黄色的壁纸,下面是贴着桃木花纹的墙裙。墙角柜上摆着茶具和酒杯。旁边有一扇通往套间的木门,紧闭着。

“鲁松,你坐主宾,我主陪。”曹丙山拉开上首位的椅子,“还有谁?吴兵,你通知了几个人?”

“还一个都没通知呢,我不了解鲁松喜欢谁不喜欢谁。”吴兵说。

“就咱三个人好了,喝几杯酒,聊聊天,速战速决。”我说,“我今天还有事儿。”

“春雨绵绵,难得一个喝酒的好日子,怎么也得叫几个兄弟作陪啊。”吴兵掏出手机,“我报几个名字,你们说叫谁,我就给谁打电话。”

吴兵拿着手机,挨个念通讯录上的名字。曹丙山批准了几个人。吴兵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现在这个社会,你要是找人办事都可能说很忙,一说喝酒,就都有空了。”他望着我,带着几分腼腆,笑着说,“听丙山兄说,你是习武之人,尊师高姓大名?”

“当年武术热时,我跟着我表叔练过两年大洪拳,他在供销社食堂当厨师,没什么名气。”

“我师从县粮食局的王铁山老爷子,八年来铁砂袋就打烂了五六个。不过,近来功夫有些荒废了,不是我偷懒,我师父去年六月仙逝后,我觉得脚下的路突然断了,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那些师兄弟们现在都忙着发家致富,见了面都是交流挣钱的信息,谁也不提练功的事儿!”吴大夫说,“习文练武,都要讲究气场,鲁松兄,你说对吗?”

我点头称是。

“你俩都是习武之人,以后可经常在一起切磋。”曹丙山说。

“就是,知心好友在一起切磋武艺,交流感情,真乃人生第一大乐事!”吴兵说,“在一个小镇上,虽然不缺酒友,一个电话呼啦就能坐满一桌子,可是真正能聊得来的人却不多,思想境界不在一个层次,价值观也不同,人不怕平凡,就怕庸俗。我的交友规则是,交友不如己不如不交……”

交友不如己者不如不交?我暗自思忖,如果人人都这样,还怎么能交到朋友呢?

不一会儿被邀请的人就陆续到了。曹丙山一一向我作了介绍,税务所蒋所长,信用社李主任,供电所侯所长,镇初级中学的郭校长,还有镇卫生院的姚院长等。姚院长走到我跟前,关切地询问了我的伤情。

吴兵说:“以后再有伤病,不要去镇卫生院了,到我这儿来——不是啊,鲁松兄,我不是想着你们当警察的受伤,我的意思是,唉,说不明白了,话糙理不糙,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了。姚院长的仪器设备都是县医院淘汰的二手货,不准确。”

菜送来了,装在两个木头提盒里。张三饭店跑堂的两个小伙计把菜盘端上桌子,十二道菜,鸡鸭鱼羊肉四个大件,热气腾腾地摆满了一桌子。

吴兵推开柜子旁边的那扇木门,搬出一箱酒,说:“这箱梁山义酒放了三年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品尝,终于等到今天这个不寻常的日子了,咱们畅所欲言,一醉方休!”

他从我面前的酒杯开始,一一斟满。曹丙山站起来,举起酒杯刚要说话,屋门猛然被推开了。“哈,我看见眉镇几大酒鬼的车都停宏济门口,就知道吴兵今天设了个酒席!”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脸色黑得发亮,稀疏的头发紧贴在脑袋上,油乎乎的像抹多了发蜡。这个人我见过面,他叫张富仁,是本村的村长。

“吴兵啊,”张富仁亲热地拍着吴兵的肩膀,“设这么大一桌酒席,也不招呼你二叔我一声!”

吴兵搬了把椅子,摆放在他和姚院长之间。“二叔,不是我没想起你来,我觉得下雨天你这当村长的,还不得早被人请上酒桌了。”

“上午倒是有两拨人找我喝酒,可是我嫌他们级别不够,我这正村级干部跟他们喝酒掉身价。”张富仁拿起酒瓶,瞅了又瞅,“吴兵,今天又上了一个档次,喝这么好的酒!”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你今天可要自己掌握好自己,二叔。”吴兵说,“今天是给咱派出所新来的鲁松接风,你可千万不能失态!”

“我今天就照着七成喝,绝不过量!”张富仁冲我笑着点头,一副很熟悉的样子,“鲁松刚来的第二天,我们三个村的村干部就联合起来,请他们派出所的喝了一场了。”他扭脸看着吴兵说,“鲁松以前在刑警队,汪传法说他参办过好几个大案子,调咱们下面所里来,是因为他把交警队一个队长给揍趴下了!”

众人都看着我,有点头的也有没点头的,脸上表情各异。众人举起酒杯,频频向我敬酒。几杯过后,酒桌上气氛热烈起来,大家的声音渐渐高涨了。我看一眼手表,已经两点了,雨停了吗?我起身,绕过喝得面红耳赤的酒友,打开屋门走到大厅里。

木长椅上的两位老人还坐在那儿,老太太斜靠在老头肩膀上睡着了。外面已经雨过天晴,阳光照着泥水横流的街道。一辆蓝色的踏板摩托车绕过小水洼,往这边驶过来,骑车人穿着白色上衣,红色头盔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我跨到玻璃门前,刚要推开门,却被一双手拽住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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