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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书 > 杂志 > 二十三

二十三

时间:2024-11-07 11:46:45

徐明月从精神病院出来时白了很多,也胖了很多。病是治好了,但脑子坏了,时不时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显示出他深层次的困惑——他是谁?他要往哪里去?

记不起灯笼山,记不起补习班,忘记了他的大学。这在东门长安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幸好记不得,要是记得,明天还得疯。

一个大活人出院了,生计是个大问题。

东门长安尽管在真如县城算个名人,但这只是体现在软实力上,所谓软实力就等于是个屁,人家认你才算是,不认你就什么都不是。

东门长安找到好几个学生家长帮忙,想给徐明月找个事做,家长都表示不好办,说找个疯子来做事,怕整出事。

东门长安碰了几次壁,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去找徐解放摊牌。

要么我到省教委申请复查档案和户籍,要么给他个活儿干。东门长安单刀直入。

徐解放却根本不把东门长安这把破刀当回事,跷着二郎腿说,东门老师,你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我是揭发你。

你揭去吧。东门长安,我其实一直在这儿等着你,你久不来,我还有点着急,炸弹不爆,比较可怕,今天你炸了,我就放心了——不过你炸人前得先想想,是谁把你从乡里调到真如中学的?谁让你带高三班的?谁像教亲儿子一样一手一脚把你扶到今天的?

东门长安有点摸不着头脑。这都是他跟冯校长的恩情,跟徐解放什么事都没有。

看你半头挑子半头空的样子,我给你说说过程,你听清楚,别以为世上就我徐解放是坏蛋,独龙掀不起翻天的浪,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那个事你怀疑得没错,是我整的,可是除了我,还有冯校长。他家冯小蔓和我儿子是一条藤上的瓜。你以为呢——这个严肃的高考,蚊子都飞不进去,除了搞定户籍,我还要换档案,换档案有那么容易吗?格从小到大的学籍,还有班主任校长签字、学校盖章,没有冯校长我办得了?当然,冯小蔓没换档案,但抄答案了,她的英语,她的数学,都是抄前座我侄儿徐小虎的,徐小虎晓得吧?应届班文科第一。格徐小虎的答案怎么到冯小蔓手里头的晓得吧?监考老师帮忙递的。是哪几个监考老师晓得吧?胡文学、张鸣、史得科、伍相虹……徐解放得意扬扬地说,东门老师,现在我全都告诉你了,要不要告他们随便你,其实我儿子上不上大学无所谓,我有的是钱,够他潇洒一辈子,但冯小蔓不一样,她除了考大学,还有别的出路吗?还有四个老师,你非要把冯校长一家搞死、把四个老师搞臭,随便你。你不是要伸张正义吗?你申吧,踩着一堆人的尸体当英雄,你多伟大咯。

东门长安听得整个人都蒙了,他来见徐解放,不过是想还徐明月个公道,却没想到一根萝卜秧子牵出这么长一串人来。

他可是单枪匹马的,完全没有与团队作战的心理准备。

还有派出所的孙所长,烟火架当晚头被炸飞的那个实习警察你记得吧?孙刚,孙所长儿子,徐月的户籍是孙所长搞定的,你要不要一起告?反正小的死了,老的活着也没意思。徐解放不慌不忙,步步紧逼。

东门长安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你不要扯那么多人进去,我只想说徐明月和徐月。

我说的也是徐明月和徐月,只不过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而已,东门老师,我们打个比方吧,你手里拿着一把剑,倚天屠龙剑、流星蝴蝶剑,随便你,你的剑想要刺死我家徐月,得先把前面的冯小蔓、冯老头、胡老师、孙所长等等等等刺穿了,才够得着我家徐月。

东门长安有点喘不过气来,徐解放,你们狼狈为奸,也不怕报应?一堆吃着公家饭、披着人皮的牲畜,还好意思在这里一个个给我数指头?

什么叫报应?沙岛上那一百多座坟头里的人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死得那么惨?孙刚那么嫩个娃娃,警校还没毕业,人做什么坏事了死得那么惨?徐月他小舅舅研究生都马上毕业了,他做过什么坏事?你告诉我,什么叫报应?徐解放反问。

你没资格问我,要问也是坟里的人,你代表不了他们,你也没资格借他们的死来当你们干坏事的挡箭牌。东门长安答。

行,我不拿他们当挡箭牌,我拿你好不好?徐解放笑起来,你现在才想帮徐明月,你想帮他你早干什么去了?交表时你不是怀疑过吗?但是你晃晃悠悠让那事过了,如果说我是个盗劫者,你就是个疏忽大意的保安。我判死罪,你也活罪难逃。

烟火架死了多少人?死了还就死了,县长给免了又如何?这头县长为死的人丢乌纱,那头死了媳妇的男人已经和别的女人睡在了一张床上——逝者如斯夫,斯夫斯夫就过了,东门老师,人生苦短,你我各奔东西咯,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搞建设,你在这里揪着个酸屁不放,你干什么呢?生活上有困难你说一声咯,有我一毛,就有你五分。你不也接过我的钱吗?怎么,用完了?

谁稀罕你的臭钱。东门长安脸红了,他早就想还钱给徐解放的,可是书桌里那个装钱的饼干盒不见了,问向阳光,向阳光一脸无辜地说,卖了,破铁盒子都生锈了。东门长安当时就半边身子吓瘫了,到现在一提到钱都还透心凉,看到收破烂的就想扑上去撕人的衣服掏人的包。

他没钱还徐解放。

东门老师你是个诚实人,我知道,你不要钱,你要公道,但是你事前不防范,事后来揭发,对徐月和冯小蔓来说也是不公平的,当时你把门把紧了,大不了我们不干,你现在才来揭发,两个孩子三年之内就没法参加高考,一辈子有几个三年?

什么叫我事前不防范?东门长安急了,明明是你们在犯罪。

徐解放笑起来,说,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你们我们的,这事你也有份。从你追问徐月,他妈为什么改叫“王小”时,你其实心里已经有底了,但是——你那时候不打破砂锅,现在来找底,你找得着么?

东门长安给问得哑口无言。面对无耻、无畏的徐解放,他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他惊异于一个煤老板超乎常人的口才,明明自己是白的,他是黑的,从他嘴里嚼出来,东门长安倒变成了黑的。

原来徐月的口才来自于伟大的遗传。

矿上灰大,东门老师你不食人间烟火,经不起这些脏东西,回去吧。徐解放酸溜溜地说着,打开办公室的门。

东门长安手酸脚软走出徐解放的办公室,这是一栋简陋的二层砖混小楼,窗上地下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一抹黑。楼的左侧是森黑的矿洞,一队队矿工正从矿洞里出来,步伐零乱,像一只只被矿洞深处的怪物抽干了血肉的黑松鼠,东倒西歪、行尸走肉,一个瘦小的矿工耷拉着眼皮,无意识地朝东门长安看过来,一抹窄窄的眼白如黑夜中的闪电,刺进东门长安的眼,东门长安忍不住扭头躲开,转眼间却看到对面山坡上两棵黑成炭干的光树干中间挂着一幅“安全生产,人人有责”的纸标语,标语早被大风刮破,一半的白底翻转过来搭在标语上头,变成“女王土厂,人人月贝”。

东门长安困惑地看了半天,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紧接着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住了,看看四周的矿工,他有逃跑的冲动。

快速走出矿区,东门长安心底不断嘀咕——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而关于他自己的墓志铭,顶多不过是四个字——“而已而已”。

只能这样了,他还能做什么?

无论是跟向阳光吵架要钱,还是跟徐解放这种不要脸的家伙理论——两头他都不见得能占上风,事实是,完全处于下风。

山上到处都是矿洞,走了很久,东门长安依旧在一堆堆高耸入云的煤山之间艰难穿行,墨蓝色的中山服早成了黑色。

有车在他身后按喇叭,他赶紧退到一堆煤矸石旁,坑洼不平的矿路上到处布满了雨水和煤水,有的水坑里漂浮着一层红黄色的硫化铁或是黄铁矿液?他的理科很糟。

回头看,一辆吉普车正飞驶而来,乘风破浪,卷起千堆雪,开到他面前,嘎一声停住。

徐解放的脑袋从里面冒出来——东门老师,我矿里真不敢用徐明月,他是个疯子,我怕出事,其实你可以找冯校长,学校安排个勤杂工什么的。

这样徐明月和冯校长就两清了。徐解放又说,反正上大学也是为了找工作。

他们两清了,那我和你呢?东门长安问。

嘁,我和你?除了那沓钱,还有你那条蛋都包不住的破裤子之外,我和你之间狗屁关系都没有。徐解放嘿嘿笑,如果哪天你在学校混不下去,你来我公司当个办公室主任啥的,那样的话,我们之间倒还真可以顺便发生点关系,像薛宝钗她哥跟那谁?嘻嘻,别说,你还真有点粉皮白脸的。

东门长安弯腰捡起一块煤矸石,徐解放见状一踩油门跑了,煤矸石砸在车屁股上,把绿色的车漆砸出个浅白的坑。

我操你妈。东门长安冲着漫天的灰尘破口大骂,徐解放,我日你祖宗八辈,你祖宗八辈九辈十辈都是粉皮。

天已经全暗了,东门长安沮丧地穿过操场和槐林,来到长排房前。

真如中学的家属房。

东门长安的家是长排房第一间,紧靠着槐林。

屋里的灯一如往常地熄着,这是向阳光的一贯做派,只要他不在家,向阳光晚上必定会到长排房别的老师家里蹭灯火,打打毛衣聊聊天看看电视,一晚上下来,夏天节约茶水、电费,冬天还省煤钱。

东门长安骂向阳光没皮脸,向阳光不生气,有板有眼地反击,你这个人看人的眼光总是太狭隘,根本就不是节不节约的问题,关键是我通过跟她们在一起学习,思想和语言都有所进步。我喜欢听葛老师讲话,水平高,天生的演讲家,讲起排比句来像母猪下崽崽,一个接一个的,哎哟,那阵式。

东门长安气闷,直想撞墙。

你表扬我嘛。向阳光半天不见东门长安对她的这段话表示赞同,忍不住提示他。

表扬你?你能不丢人现眼吗?我给你磕头。

你看你,我俩永远不对路,你没发现我现在也会用通感比喻吗。向阳光兴奋地比画,排比句、母猪下崽崽。

东门长安深吸了一口气,说,以后这种通感比喻,你别拿到外头讲,要讲先戴个戏脸壳把脸遮了,不要让人知道你是谁。

向阳光昂着头哈哈大笑,调子起得很高。

自结婚以后向阳光就这样了,她的语调很快从低声细气转变成高声大气,生活对她而言似乎十分如意,她总是处于兴奋的状态中,不由自主地提高着她的声调。

望着黑洞洞的门窗,东门长安站在林子边挪不动脚步,他陷在夜幕里,觉得自己要死了,死的感觉本身并不让他害怕,死算什么,人都要死的,关键是他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曾经激发他生活激情的那些事,急着要改的作业、要谈话的学生、要修订的卷子、要备的课,全都淡了,散了。他帮不了徐明月,他连自己也自身难保,都陷没了。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路呢?所有的路,不见了。

一阵高跟鞋的嗒嗒声轻快地从教学楼那头传过来,不用猜也知道是孙丽,在真如县城能像孙丽这样把高跟鞋走出弹钢琴的味道的女人不多,亲爱的姑娘,你对人总是那么好,那么甜,好了甜了,却又开心地向大家表明你对未来的态度——你只是经过这里,最终要离开,去考研,考博,总之真如县城不过是她起飞前助跑的地方。亲爱的姑娘,你生生割伤了人的心,你不要人活。

我结婚了,你没心没肺地笑,我有孩子了,你在那里手舞足蹈。你要练习英语,你要离开真如,你要走就早点走吧,你不要在这里割我的心。

高跟鞋声音越来越近,东门长安退进林子,他想她,但他不想让她见到他。

林子里的碎石头差点把东门长安绊倒了,他踉跄好几步才站定,动静把路过林子的孙丽吓了一跳,紧张地叫,谁?

唔……我。东门长安闷声闷气地答。

孙丽哦了一声,小声冲着林子说,吓我一跳,还以为有鬼呢。

东门长安藏在暗处,尴尬地搓着手,想,是有鬼,在心里。

你出来呀。孙丽看不到他,眼睛望偏了方向,身子侧到另一面,对着树问,你在哪儿呢?

东门长安朝她招了招手,但孙丽还是固执地朝向侧面,这状态跟他与她的生活状态很相似,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一个望着东,一个望着西。想到这里东门长安放下手,失望地嘟囔,我清静一会儿,你走吧。

孙丽便真走了。

东门长安好不失望,追着孙丽的背影补了句,别说我在这里。

什么?

别……别跟她说我在这里。东门长安别扭地说。

她?孙丽回过神来,倒回来倚在一棵树上,叹息,她咯,还别说,我总是想不起你有个老婆,你这个人,千挑万选的,怎么选一个……我不是说她不好,是你们两个站在一起,怎么也不像两口子咯。

夜色的黑暗和孙丽的仗义多多少少给了东门长安点胆量,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配……不配的,除,除却了巫山,其他的……都不是云,挑谁是谁。

孙丽顺着他的声音摸索着走进林子,说,吵架了?

东门长安眼见着一团白茫茫的雾离自己越来越近,整个太阳穴都要跳爆起来。直想落荒而逃,可孙丽已经踩着一地碎叶子窸窸窣窣摸过来,说你也不扶我一下,要摔了。说着两手摇摇晃晃伸过来,伸到东门长安鼻子下,东门长安闻到一股香气,一直置身暗处的他对光线已经完全适应了,他能看清楚孙丽的手,它很白,手指很细,从指根斜收到指尖,真正就像一段葱白,让人浮想联翩。

你这个人,既然自己都觉得不配,急着跟人结婚干么子咯,你其实也应该考研,离开这个地方,你看看这里的人,没有信仰,也没有理想,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孙丽边说,边往前挪了两步。

东门长安吓得暗中往后退了两步,说我也想,可是我的英语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学呀。

不行就是不行。

什么叫不行就是不行?孙丽好奇地问,顺着声音一把摸到东门长安,长吐一口气,手拍东门长安的肩膀说,隐士呀。又问,怎么不行?

我有舌绊。东门长安缩了缩身子,颤声道,我说不好英语,发音不好就不敢读,不敢读就背不住单词,我是震动性记忆。

有吗?孙丽温柔地说,你朗读课文的声音好好听的。

那是现在,我小时候学语文可费力了,我念一扇窗,两扇窗,从来都是一担当,两担当。

天气很凉,但孙丽温热的身体像一个发电厂,烤得东门长安全身冒汗,他不得不试着调侃一下,以放松自己。

孙丽果真笑起来,细微的气流兔毛似的拂在东门长安脸上,东门长安整张脸都麻了。

还……还有。我那时候念拼音,“z、c、s、zh、ch、sh”六个音在我嘴里永远是“叽叽叽,叽叽叽”,我唱“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嘀嘀嘀嘀嘀嘀嘀,喇叭响,我是公社小司机,我是小司机,我为国家运输忙、运输忙”,唱出来就是“小叽叽呀灯泡亮,灯呀灯泡亮,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喇叭响,我是公社小鸡鸡,我是小鸡鸡,我为国家问树忙,问树忙”。

孙丽憋着不敢大声笑,吃吃吃晃得全身发抖,整个人直不起腰来,好半天忍住了,问,你舌绊长哪儿呢?

舌头根,左边。东门长安答。

我摸摸。孙丽的声音更轻柔了,手缓缓伸过来。

上帝、佛祖、阿拉、菩萨……东门长安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整个人杵成一截焦炭。

让我摸摸嘛。孙丽的声音变了,变得暧昧,撒娇,也不管东门长安答不答应,伸出手指轻轻地放在东门长安嘴唇上。

张开。孙丽耳语。

东门长安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他机械地微张开嘴,喉咙不停地咽口水。

细嫩温暖又柔软的食指像条危险又亲密的小蛇,沿着他的舌头慢慢潜入,最后暧昧地轻压在他舌面上。他想说,不是这里,是舌头下面。却说不出话。

格傻子。孙丽委屈地说,嘴唇凑在他耳朵边,痒得不得了。

到了这坎上,东门长安陡然明白过来,以前孙丽那些看似无意的动作,其实是给他的暗示,他这头猪,笨猪,死猪,瘟猪。他想冲出林子去上吊、去吃药、去跳崖、去撞车……他一把抱紧孙丽,绝望又悲伤地咒骂,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孙丽缩回食指,在黑暗中大胆地把软乎乎的嘴唇压过来,换了另外一条危险又亲密的小蛇钻进东门长安嘴里。

一瞬间天昏地暗。

这才是爱情,这才是水乳交融的爱情。东门长安热泪盈眶,他再次觉得自己要死了,少年时代的憧憬,青年时代的梦想,成年以后的所有理想,唯这一吻,宁愿死去。有风来,树林子里响起沙沙沙的声音,像在笑他。他顾不上了,滚烫的手伸进孙丽的胸,那饱满珍贵如金子的身体啊,他一辈子都到不了的故乡。

一个声音转来,低沉、轻微,如同来自地狱深处——

不要脸。那个声音下头压着火。

东门长安吓得魂飞魄散,转过身四处张望,林子里模糊一片,树像人,人像树,浑然分不清。

孙丽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整个人完全石化掉。

只顾着偷嘴,不知道背后有狼,还不赶紧滚。是向阳光,愤怒焦急地骂,小毛带着冯校长们正来呢。

这时,远远的,几道手电筒光在长排房那头一阵乱晃,又迅速熄灭,如若不是向阳光的提醒,他和孙丽断然不会想到这顿起顿灭的手电光里会包藏着蓄谋的报复,更不会注意到黑暗中,一阵脚步声正如蛇行林间一般,轻细而迅速地纷至沓来。

孙丽蒙了,软软吊在东门长安胳膊上,全身都在抖。

怎么办?孙丽快哭起来,声音都变调了。

翻后窗去我家。向阳光推了孙丽一把,猫进去、别开灯,把衣服扣好。

孙丽哭泣着,赶紧钻出林子,消失在长排房的背面。

东门长安傻不棱登地站在原地,看着孙丽消失的方向发呆。向阳光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说看看看看,勾你的魂呀看。又命令他,抱我。

东门长安捂着脸,不动。

狗男女,向阳光骂完,一把抓起东门长安的手,环到自己腰上,命令道,抱我,我看他们抓什么,两口子亲热还犯法了?我叫他们捉。说完,向阳光冷笑起来,东门长安听着这笑声,一颗心碎成了十八瓣,他并不感激向阳光,只觉得自己太可悲,他的灵魂已经随孙丽去了,身体却必须守在这里,任由这个强悍的女人亲吻搓揉,任由这个强奸了自己幸福的女人来拯救自己。

东门长安一把推开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不要你当菩萨,你走吧。

你当然不要,你破罐子破摔咯,人孙丽要。向阳光转身看着就快到林子边的人影,作势要走——你他妈不要我当菩萨,老娘就去屋里给你把菩萨带出来。

东门长安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向阳光,向阳光回过头来就是一耳光,东门长安顾不上痛,用嘴堵住向阳光的嘴巴,向阳光毫不示弱,张嘴一咬,痛得东门长安直打哆嗦,挣了几下,挣不开。

六七束手电筒光白晃晃地照到林子里来,东门长安给晃得睁不开眼,向阳光尖叫了一声,也掏出手电筒朝对方射过去,白晃晃的手电筒光下,面色惨白的东门长安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小毛。小毛一脸惊诧,看看他,又看看向阳光,再看看冯校长。然后突然像是鬼上身,大叫,不对,人呢?人呢?然后打着手电在林子里左蹿右钻,天上地下乱照。

冯校长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了东门长安一眼。

向阳光丢开东门长安,追到小毛背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小毛没提防,摔了个狗吃屎。

找找找,找你婆。向阳光狠狠骂。

小毛缓缓爬起来,盯着向阳光看了半天,说,贱货。

向阳光挺了挺胸脯,低声对小毛说,老娘再贱也不干捉奸抓贼的事,老娘不像有些人,吃不上白米粑,就抓泥往粑上撒。你他妈这种人,找个媳妇半边奶,生个儿子没屁眼。

骂人功夫小毛差向阳光太远,何况告密不光明,告了又没捉着,小毛只好悻悻退到冯校长身边,说,冯校长,真的……

滚。冯校长突然冒粗口,为人师表,你表的个卵。

就是,两口子找个地方亲热,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向阳光尖酸刻薄地指着一群大失所望的人说,是不是你们家里的大娃小娃都是天生地养,石头缝里自己钻出来的?要不就是野汉子替你们下的种。

东门长安心说够了祖宗,再演就砸了。拉着向阳光的手,窘迫地逃出槐树林。

回屋后,向阳光没和东门长安吵,也不开灯,齐齐站在黑暗里,孙丽呆坐在角落里,三个人静静相对,只有呼吸声。

许久。

东门长安看到,向阳光的眼睛里喷出两把火,一直灼烧着孙丽。月光那么凄凉,半照进窗,孙丽单薄的肩一直在火苗中颤抖,看得他的心都要碎了。但他不敢动,心如死灰。

滚。向阳光瓮声瓮气地说,从哪里爬进来的,从哪里爬出去。

孙丽抽泣着站起身,东门长安忍不住了,扑上去拦住她,他怎么忍心让心爱的姑娘那么狼狈地爬窗?

走门。他温柔地说。

向阳光呸一声,说,想得美,窗。

门。他坚持,让她走门。

行,你发誓。向阳光冷冷道。

我发誓。东门长安仔细地看着孙丽,他想这是最后的一望了吧,这辈子。

孙丽泪流满面。

向阳光走来,扯开孙丽,说,门就门,滚吧。

一阵安静的风忧伤无声地吹进来,又旋而消散。那道美丽的白影,从此梦境一样消失在东门长安的视线里。

天亮了,东门长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向阳光坐起身,指着东门长安的鼻子,你再说一遍,你发誓。

我发誓。东门长安声音沙哑,答。

再的话。向阳光突然哭起来。

再的话。东门长安机械地重复。

那天以后,东门长安整个人迅速往老里去了,上课走神,下课没劲,看东西也没有焦点,眼神空得瘆人。

用不着发誓,他跟孙丽在学校里碰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冯校长有他的安排,他俩也有他俩的安排,世间的人和事都这样子,你想不见自然就会有见不到的办法,再拥挤的人群,也有隐匿而行的空间和角度。

避不开的时候,孙丽和他彼此都客气冷淡,两个明明那么想和成泥融成水的人,突然沉默地选择了相同的处理方式。撕成片,烧成灰,埋在土里,再也不提。

东门长安明白,这辈子,总会有许多人,你以为他们会活在你生命里一辈子,其实不是,他们只是过客,来得热闹,去得无声,去了就去了,再没有痕迹。就像他十一那年,母亲离开人世时,他哭得晕死过去,想要随母亲走,背着人找上吊的绳子,却被一场突来的肚子痛打断,匆匆忙忙跑去蹲茅坑,从茅坑里出来,绳子刚拿到手上,又被伯抢过去递给抬棺的师傅说,到处找绳呢,挂在这里。

孙丽考研离开真如中学那天他恰好参加教育局组织的骨干教师培训,回来才知道,孙丽已经走了。

数月后他收到一封挂号信,上面说,那晚,要谢谢冯校长。

东门长安看懂了,看完烧掉,也不回信,他知道孙丽不会再给他来信,事到这里,算是曲终人散,不外乎是对他者的一个交代,试等了数月,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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