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副县长那个男人依然每天来游泳,自从被他发现后,小哑巴就不躲他了,坐在草地上看他游泳,看他屁股上一对大酒窝,泡在水里,深深的。
这些日子鸟来得少,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小哑巴很无聊。大酒窝问小哑巴,你是谁家的孩子?小哑巴眨巴眨巴眼,不回答。女人教过小哑巴,只有装作听不到人说话的样子,才能看到更多好玩的事情,听到更多好笑的事情。也只有装作听不到人说话的样子,你才有可能活得更久。为什么?小哑巴不解。女人说,因为他们心里有鬼。你只有对他们又聋又哑,鬼才对你又聋又哑,鬼看不到你,才不害你。小孩,你听不见吗?大酒窝大声问。小哑巴想着女人的话,老奸巨猾地眨巴眼。但小哑巴实在想找个人玩,大酒窝游完泳后,小哑巴邀请他去窝棚里玩。大酒窝跟着他穿过芦苇丛,到窝棚跟前不肯走了,皱起眉头,转身笑着拜拜了。小哑巴很伤心,原来不是谁都愿意到他的王宫做客,只有鸟才愿意到窝棚里和他一起玩,还给他洗头,洗衣服,洗小鸡鸡。第二天大酒窝来时带了两根油条,放在河滩边上,香气引得小哑巴直流口水,他示意小哑巴,吃。给你买的。大酒窝一边脱衣服下水一边告诉小哑巴。小哑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上了。从那天早上开始,大酒窝总会带点东西给小哑巴,小哑巴也不白吃,他在河滩边挖一个沙坑,筛了最细的白色河沙做炕,每天埋一两颗洋芋在里面,扯来枯枝碎草生火点燃,等大酒窝游完上岸,洋芋就熟了,皮焦肉黄香得不行。清晨的沙岛变得忙碌起来,一个在水里忙,一个在岸上忙。数伏了,天亮得越来越早,两头爬到沙岛时,天已经快亮透了,这天,小哑巴发现车上多了一个女人。女人穿了条大红裙子,捂条大红纱巾在岸上来回走,像棵朝天椒在河岸上晃悠,不一会儿,河风吹得她头发乱飘,她直催河里的人,快点上来。大酒窝在水里扑腾着,说,叫我小马哥我就上来。小马哥。女人撒娇,快上来嘛。小哑巴想,这婆娘眼水差,明明是匹高头大马,怎么成了小马,要说小马,他才是。大酒窝上了岸,也不避小哑巴,当着女人的面光着身子穿衣服。女人斜了小哑巴一眼,提醒他,注意点你。没关系。大酒窝说,他又聋又哑。女人撇撇嘴,说还挺熟的。又说,你说到底怎么办嘛,他最近老缠着我,我都快疯来。他缠你什么?大酒窝甩甩湿头发,问。还不是那些问题来,什么他是谁来,徐月是谁来,徐明月又是谁来。小哑巴听着女人一句一个嗲嗲的“来”,差点笑起来——这女人真真搞笑来。你怎么跟他说的?我说,徐明月就是徐明月,徐月就是徐月,各不相干。接着他又问他是谁,我说你不是说你是一只鸟吗?你就是一只鸟来。听到鸟,小哑巴一愣,掏洋芋的动作便轻了。然后他怎么说?大酒窝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到车头上,开始穿袜子。他说,他知道他是只鸟来,但是街上总有人看到他叫他徐明月,他问我,他是不是一只叫徐明月的鸟。他还问我,真如中学那个门卫老头,长得像根筷子的人,是不是他的爹来,因为筷子看他的样子,像看自己的儿子,还给他在门卫室旁搭了个鸟窝。我就知道,东门长安留在真如要出事来。那能怎么办?那些年我爸几次给他办调动,还是市重点中学,他都不去。他说他就要守着徐明月。实在不行……女人的眼神迟疑地朝大酒窝望过去。大酒窝一脚穿着袜子,一脚悬着,半天不动,最后,大酒窝问,你想怎样?都这份上了,能怎样,我觉得,其实有的人死了并不比活着强,也许死对他来说是件幸福的事情来。人都疯了,事不能做绝。大酒窝生气起来,开始胡乱地往脚上套袜子。喂,搞错没有?我无所谓来。女人也生气了,说,大不了说我勾三搭四来,你呢?鸡飞蛋打,所有的美梦最后变成一个零光蛋。大酒窝像让孙悟空使了定根法,半天不动,面色从红润转成铁青。小哑巴站起来,试探着把洋芋递给大酒窝,大酒窝却不接,目光森冷地看着小哑巴,突然大吼一声,搞死你!小哑巴纹丝不动,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干吗?小哑巴没吓着,女人给吓了一跳,骂起来,你搞小哑巴做什么?你也疯了?我试他一下。大酒窝微笑着从小哑巴手里接过热腾腾的洋芋,边剥皮边说,你知道徐明月疯了以后平时和谁在一起吗?女人嘟起嘴,说,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来,我管他在哪儿呢,我们早离了。他平时就跟这小哑巴在一起。大酒窝吃一口烧熟的洋芋,阴冷地看了小哑巴一眼,笑,又冲女人说,谁知道他和小哑巴说些什么。女人害怕地四处张望,他就在这里?跟小哑巴一起?那你还敢到这里来洗澡!大酒窝哼了一声,笑,他不是疯了嘛,认不得我的。女人拍拍胸口,说你这个人,就是拧,哪时危险你往哪时钻。说着说着又嘻嘻笑起来,一个疯子一个聋子,一个说不清,一个听不见。他们之间能“说”什么来?以防万一,我担心这哑巴,万一他听得见呢?还好,没事。大酒窝嘴里说着,脸上笑眯眯地,吃一口洋芋,朝小哑巴竖大拇指。竖你妈的脑壳。小哑巴也笑着,心里对死去的女人说,喂,我看到他心里的鬼了。孟河里一朵河浪轻微翻了个身,像是女人在问,鬼看到你没有?小哑巴在心里说,放心吧,我躲得好好的,鬼看不到我。那朵河浪便得意地转了个弯,迤逦地流远了。最近东门长安都在做些什么?大酒窝问。他还能做什么,喝酒来,越来越烂酒来,向阳光越来越不给他面子,开口闭口都叫太监。孙子都大了还太监。大酒窝叹息道,东门老师真是命不好,千挑万挑挑了个悍妇。向阳光老说儿子李家平是野种,她借的。女人说到这里仿佛很觉得好笑,自个儿把腰给笑弯了去,咯咯咯半天后,时尚地说,哎哟,真是对奇葩来。小哑巴想,你才是奇葩,原来你就是老鲍,合着你们一对奸夫淫妇在这里算计鸟呢。一缕曙光穿过云层,将河东的一块荒田映得光芒万丈,露水在雾纱和阳光里跳舞,小哑巴突然站起身来,两手张开,像鸟的翅膀,迎着向东的滩头飞奔,冷冽的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有声音在空气中一波波传来,我是……鸟,我……是鸟。小哑巴想起了鸟身上、鼻子上、脸上、额头上那些伤,想起鸟每每兴奋地朝他跑来,仿佛他就是他的命,然后大声告诉他,他今天又飞了一次。亲人,你是我的亲人。风灌满小哑巴的胸腔,饱满而感伤,小哑巴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