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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18

时间:2024-11-07 11:38:42

我要告诉你薛老八比我想象的年轻——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衰朽的喉咙咯痰的老胖子,一个邋里邋遢的小老头。远非如此。他精瘦,干练,留一抹八字胡,个子远比我想象中高大,浑身透出没法形容的大概只有阿昌刀匠才具备的沉稳神秘。他的宅院空旷、曲折、复杂,是户撒当地大户。我穿过两进院子走向堂屋。院子真大,墙边种着茂盛的柿子树,能看出满树的柿子刚摘不久;一群不知名的黑色小鸟在枝叶间上蹿下跳;薛老八就站在堂屋前廊上,一条黑色大狼狗卧在脚边,我问他这狗会不会咬人,他说放心吧,拴着呢。他嘘了一声,狼狗起身,脖颈茂密的黄黑毛丛中果然露出橡皮圈和铁链。我走入堂屋,光线瞬时暗淡。大狼狗不动声色地打量我,微微发黄的目光让人后背发凉。我只能在它活动范围之外就座。薛老八起身为我倒茶。堂屋里照例供奉着天地君亲师,巨大的牌坊比任何一家阿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已经听说你了。薛老八笑着说。我还没进户撒坝子呢就听人说起你来了。说你等了我五天。

才区区五天。我说。

不好意思,瑞丽搞一个民间手工艺展,非让我去当评委。忙逑死。

你的狗太大了。

德国牧羊犬,他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好牙。我估计薛老八的年纪在五十至六十之间,脸上皱纹极少。当年德国鬼子整出来的厉害品种。他说,你肯定在电影里看过。厉害啊,德国人他妈的搞哪样都厉害,还差点把犹太人杀光逑了。他咧嘴笑着。我咋能不养条狗?我的刀至少可以把一座陇川县城都买下来了。你信不信?

我信。我喝一口茶。是当地的雀舌茶,很苦。薛老八的手在狼狗脖子上摩挲。你不是第一个来找七彩刀的,他说。更不是第一个来找我要七彩刀的。我搞不懂,连我们户撒人都不相信的传说你们为哪样相信?连我们阿昌人都觉得诡异的事情你们为哪样喜欢?我没多少文化,小学五年级就退学了,我也没多少修养,一辈子就耗在炉子前面,一个阿昌刀匠只要能在刀把上刻下名字就够了。读那么多书搞哪样?书读多了就会像你们一样相信这些无稽之谈——是无稽之谈吧?我说的成语对不对?你看,我不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文化和知识明明就是两回事嘛,对吧?

我问他还有哪些人来过。他微微摇头,说他也记不清了,反正不少,当然啦,也算不得太多。比起那些到处淘换瓷器玉石佛像珠宝的蠢货,跑这么大老远追踪根本不存在的七彩刀的人真是太少了,更不用说从昆明来的人啦。我说我也开古玩店,我也是到处淘换珠宝的蠢货。他笑了,难怪,他说,这些鬼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苦嘛。

没有七彩刀?

没有。瞎编的,瞎传的。要是有,早就出现了,阿昌刀匠也早打出来了。说它失传三百年。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六百年前就没有七彩刀,六百年后也不会有。

我从包内掏出那把小小的七彩刀,在火红山菜馆二十块买下那把,调转刀柄递给薛老八,他笑笑说这种刀就不消看了,他认得是哪个打的,也认得是咋个打出来的。喏,你不是已经找到你想找的了?我问他此刀若是七彩刀,传说中的七彩刀岂不是也太廉价太不值钱?他笑笑,一言不发。那条大狼狗耷拉着舌头呼呼喘气,目光牢牢盯住我。我收起小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或许冒犯了这位名副其实的户撒刀王。于是我单刀直入,问他当年的传说和掌故——他的父亲薛老七突然消失,据说与七彩刀有关,此刀当时被生产队长霸占。后来……薛老八毫无表情,暮色像雾气一样缭绕;他越来越模糊,大狼狗的目光却越来越亮,令人胆寒。

我和我爹的故事?

都这么说。

他笑了,户撒的传说多如牛毛,当不得真。要都当真这日子就没发过球了。

我听出他话音中冷冷的送客意味。

能看看你的刀吗?我说。

他欣然点头,起身往外走。大狼狗立即站起,身形大得像匹小马,却被一条粗大的铁链牢牢拴住,低头发出呜呜声。我跟随薛老八走向东厢房。他开了门,屋内一团漆黑,他拽亮电灯。我猛然坠入一个户撒刀的世界——对面的墙被三尺以上的大刀占据,左侧墙面则摆满小一号的腰刀、砍刀,右侧墙上的体形更小。闪亮的锋刃整整齐齐,在橘黄色灯光下仿佛燃起一片钢蓝色的火海;各种各样的刀既凶悍又温柔,彼此脉脉逼视、睦邻相处;冷冷的机油味让你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呼吸。薛老八随手抽出一把体形适中的腰刀,笔直的刀尖是典型的阿昌弯月造型。我花了九天打它,他说,将它递给我。我拎刀细看,刀锋漂亮得像女人裸露的踝,握住刀把的感觉棒极了。他又拎出一把稍小的腰刀,这一把,打了半个月,能看出区别?我逆光查看,告诉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但知道都是好刀。他微微一笑,连续取下几把让我审视。我问他哪把是斩断二十九条毛巾夺得刀王名头的宝刀?他摇摇头,卖啦,早就卖球啦,三十万。我吓一跳,差不多一辆迈腾的身价啊!这算哪样,他说,我刚接了一个东北人的订单,要打一把七十多万的宝刀,声称砍不断三十五条毛巾不作数。我说,那岂不又是刀王?薛老八面露得意之色,每年都拿刀王的嘛。有哪样稀奇?

随后他让我自己选看,他为我讲解。我在一排匕首面前挑挑拣拣,怀着某种侥幸,我每一把都抽出鞘来逆光查验是否有七彩。他容忍了我的挑衅。但我确实没见一把小刀或匕首的光泽比我包里那把二十元小刀闪现的光芒更多更美的。我的疑虑更重而不是减轻了,又不便追问。最终,我挑一把中指长短的双刃小刀(看起来更像藏刀)问他,这把,多少钱?薛老八解释,此刀足足打了七天,比普通的砍刀腰刀都费时哩。至于价钱,他伸出五根手指。五百?我说。他笑着摇头。五千?他还是摇头,五万,他说,低了这个价,我不出手。我惊呆了,问他这么贵的刀哪来销路,他说你真以为我没文化?我有专门的网站,刀王网站。这么漂亮的小藏刀(我猜对了)报价六七万也不缺买主。买一把?可以打个折,四万。我说我哪买得起!他笑着摇头,随手从刀架下面抽出一把黑魆魆的刀,这个,你意思意思,一百拿走。我接过来细看,是一把薄薄的菜刀,刀面略窄,锋刃光亮,握住刀把的感觉倒也十分熨帖,想必是一把很棒的菜刀。我没还价就掏了钱。他找来一张报纸将它卷吧卷吧,又找出一只塑料袋紧紧包裹,塞我双肩包里。没事,长途车不会检查,就算检查也没事,菜刀嘛。

我们回到天井,那条大狼狗不见了——堂屋里的锁套竟已松开,屋里空空荡荡;天色差不多黑透了,一轮细细的弯月悬在天边。我根本没有察觉谁来过,谁带走了狗。薛老八将我送到门口,挥手道别,脸上的微笑越来越程式化,好像早不耐烦。我最后问了一句,真的没有七彩刀?他脸色一沉,似乎没料到我还在纠结。他使劲摇头,高大的身影向下俯冲。不要相信谎话。很多人,一辈子就被谎话毁球了。我点头称谢,转身走向镇中。户撒落入暮色之手,无论近旁还是远方都仿佛飘着茫茫黑雾,在稀少的灯光中闷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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