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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3

时间:2024-11-07 11:32:40

当夜,他在坑坑洼洼正在施工的环城西路找到一家小旅馆,一个床铺四十元,还住得起。旅馆前台狭窄阴暗,坐在后面的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短发,长相清秀;她身后铺满五颜六色的零食,很多东西他从未见过。他问她哪有银行,姑娘告诉他,过两条街有二十四小时ATM。他听不懂。姑娘耐心解释,他明白了,说这就取钱,马上回来。姑娘说,房间很紧,要是住满了你可别怪我。他转身回来,把刀搁在柜台上。

你先收着。他说。

姑娘吓一跳,立即明白这就是他最贵重的东西。她同意了。他转身出去,深一脚浅一脚迈过沟坎,经过一排路灯、黑暗和他从未见识过的如此齐整而又没精打采的梧桐树,找到两条街外的工行二十四小时ATM。他按照姑娘教给的方法试了,但不行,他无法操控如此复杂的东西,只好在门前台阶上坐等,很久才遇到一个取钱的男人;他如实央告对方能不能帮他,这人满脸惶恐,连连摇头,转身跑开了;他继续等着,确认没人再能帮他。他回到小旅馆,央求姑娘帮个忙,姑娘说,我走了这里咋办?她颇不耐烦,冲楼上喊了一嗓子,一个更瘦也更老的女人探出脑袋,姑娘嘱咐她跟他去一趟工行ATM,后者答应了。他向她道谢。女人带他返回自助银行,问他密码能不能说,他说能,张口告诉了她。女人笑了,将银行卡塞入取款机。账户余额整三千。他难过而感动。青娜,没准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他取了五百。女人说,记得明天给我十块,算手续费。他同意了。女人大笑,说逗你玩呢,你从哪里跑来的?山里吗?

房间太小,是三人间,他枕刀入睡;夜里一直有人打鼾,加之昆明的高原反应,他迟迟无法睡着。他辗转反侧,半夜上了一趟厕所,返回时开始痛恨身下这张又窄又硬的床;他索性起身,打量窗外一轮亮晃晃的东西——刚开始以为是月亮,后来才看清是一盏路灯,彻夜不熄,比月亮还亮十倍。他瞪着它看了很久,睡意终于涌来,于是再也顾不上邻床的鼾声,拉起被子蒙头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一个家伙坐在床边死死盯着他;他差不多是被他目光惊醒的。此人又黑又瘦,留一圈络腮胡,头发卷曲,穿黑衬衫,领口大敞着,似乎长满胸毛,眼神如醉鬼般呆滞,又像雨水洗过的刀锋令人胆寒。

天亮了。这人说。

他猛地跃起,右手紧紧攥住枕头下的刀鞘。红龙一点也不冷,像他的血一样热。

给我点钱,小伙子,给我点钱。我千辛万苦跑来昆明寻找杀我兄弟的杂种。

没有。他说。

给我点钱。一百,两百,随便。好人好报。

我没有。

给我点钱。我来找杀我兄弟的狗杂种。

你兄弟死了?

死了,三年前在桂林,被人从楼顶推下去。我来找那个人。我必须找到。我找了三年。

对不起,我没钱。

我两天没吃饭了,兄弟。

他穿上衣裤。邻床的鼾声忽高忽低,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铁丝牵着。这个凄苦的男人眼中露出悲悯,头颅在微蒙的光线中硬如磐石。

我今天就走,去贵州。我住店的钱还没结。我要找到杀我兄弟的仇人。昨天到现在我没吃一口饭。

他掏出一百元给他。此人突然跪下,朝他磕一个头。之后起身坐好,坐在床沿上,神态恢复如常。

三年了,整整三年,我跑遍广西、云南、四川和湖南,不见这狗日的半点影子。他的声音像灰尘一样轻,但每一个字清清楚楚。

他一声不吭。此人继续说下去,似乎要让他这一百元钱给得值。

我兄弟才二十五岁,和狗日的跑来昆明合伙开馆子,后来生意不好,我兄弟不想做了,跟他说,想撤资回老家——对了,我是陆良人,认得陆良?不认得?在曲靖。离昆明不远。他们没谈拢。狗日的不退钱,人也找不见。我兄弟在馆子里守了三天,总算见着他。还是谈不拢。我兄弟鬼火起,伸手揍他,他哪是我兄弟对手?他跪地求饶,说两天后把手头的钱都凑齐了,一定还。我兄弟不干,说今天就得拿钱。狗日的没办法,带我兄弟到处找人借钱。一共三万,借来借去还差两万。就是这两万,就是这两万……

此人突然不说了。他能猜到结果。屋里逐渐明亮,一缕薄薄的晨曦钻入房间,将灰蒙蒙的四壁抹上茶色。此人似乎累了,转身回到床上,拉上被子沉沉睡去。他再也睡不着,一直呆坐到天光大亮,提上红龙下楼结算房费。姑娘说,不住啦?他没回答。之后,他越过满地的坑洞拐入环城北路,它刚被洒水车淋湿,晨光在柏油路面上闪烁;街上车水马龙,汽车、单车、摩托车、电瓶车拥挤不堪,纷纷赶往或近或远无法猜想之地。他狠狠呼吸着昆明清晨的气味,不是好奇,而是想把体内淤积一夜的东西吐出去。他沿环城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几幢灰色大楼将天空剖开,阳光虚幻莫辨,有时待在楼后,有时又从巨大的玻璃墙面闪过,将一模一样的屋顶、人群、车辆照得诡异而璀璨。他有些慌张,只能顺街边疾走,同时回忆那个陌生男子讲述的故事——被人推下楼的兄弟,仅仅为了两万块钱。他能找到凶手吗?茫茫人海啊,上哪儿找?又一段路面遭开膛破肚,高高垒砌的泥巴到处都是,街边躺着垃圾、碎纸、树叶和脏水,三五个年轻人哈哈大笑着冲过路口;红绿灯来回变换,骑车的男人女人面孔僵硬,如忍受着极大苦楚;一个老女人踩着电瓶摩托迎面而来冲他露齿一笑,笑容尚未抵达就已变质,犹如惊悚的嘶吼,咒骂这个异乡男人不过是擅自闯入的下三滥;他低下头,却又无法知道去往哪里。街边遍布小吃,他饿了,随便挑一间米线店,用最快速度吃下一碗焖肉米线后重新回到环城路上,从数百米外的十字路口取道青年路;街边高大的银桦树投下纷披的影子,让他想起户撒;这条街还算笔直整洁,数量惊人的汽车以死狗般的速度喘息前行,几个司机探出头大骂,他听不清楚他们究竟骂些什么。

一小片公园绿地让他停下来,一群老头老太太各自打拳、跳舞,小小的自带音响开得很大。他坐在长椅上发呆,依然不明白该去往哪里。他始终紧紧攥着刀,一路走来已经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长椅微凉,还带着隔夜寒气,但清晨的阳光直直照着,十分暖和。陌生城市的巨大喧闹恰好被茂盛的树木隔开,让他倍感踏实。那个女人凑近他时,他正抽刀出鞘,刀锋闪烁,他相信没人注意。但女人在他身后一声惊呼,好刀,真是好刀呀!女人连连赞叹。他立即还刀入鞘。她从身后一株鸢萝里走来,一身淡灰色职业装干净齐整,脸上的笑容十分亲切,仿佛他们认识已久。

兄弟,你这是哪样刀?

户撒刀。他说。

你从哪儿来?户撒?

他点头。

来昆明搞哪样?卖你的刀?

他摇头。一只手紧紧扣住刀鞘。它被太阳烤得发烫。

不容易啊兄弟。户撒多远啊,德宏?听说过,没去过。刚来昆明?为哪样来昆明?

他还是摇头。薛老八打造两吨刀王的场景如风一般隐退,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他惊奇于远行竟有如此效用。就连青娜的样子也模糊了。

不好混哪,全省各地的人都往昆明扎。僧多粥少,太难啦。我家在文山,三年前就跑来昆明混饭吃,结果呢,好不容易在一家宾馆扎下来,老板突然出事,宾馆被查封……

女人挨着他坐下,盯着他手中的刀。

先找个活计。她说。你先找个活计。我在一家小公司跑销售,说话没人听,不然可以帮你。

他向她真诚道谢。

谢哪样,不用。我搞不明白你为哪样跑来?凶险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看我家大哥,留在老家种地吃饭,管够,身体壮得像头牛。没有比跑来昆明更凶险的了。你想好了?

他还是摇头。

女人起身道别,说她每天上班经过此地。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再次道谢。女人走出不远又折返回来。走,跟我走。她说。

他尾随她穿过两条窄巷,进入一幢灰白色六层老楼。一家小小的化妆品公司门面出现在三楼走廊深处。她和几个女人打着招呼,走向一个身材修长、面目清秀的男子,此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她说,刘总,能不能让他当个仓库搬运员?男人来回打量他,责怪她的爱心又泛滥成灾了。权姐,你这是第三次往我这里带人了吧?他转头冲他说,你是权姐什么人?表弟还是表哥?女人拍拍他桌面说,我朋友的朋友,不是我亲戚。男人说,就是嘛,我说你权姐哪来这么多亲戚。不好意思,公司暂时不缺人手。他转身往外走,女人跟上来,一路来到楼下,她向他连连道歉。其实仓库一直缺人呢,她说,那帮家伙哪里忙得过来。他再次向她道谢,女人想再送他一程,他坚决不干。女人盯着他手里的刀,眼前一亮。

是好刀?最好的户撒刀?

当然。他说。活活斩断二十六条毛巾。

晚上,你去今天碰见我的小广场等我。可以靠它混口饭吃。

他一脸茫然。

女人告诉他,夜间的小广场不仅充斥着健身的老人,还有不少城中村居住的无业游民、流氓地痞,他们经常跑来小广场后面的树林空地中赌钱。方式千奇百怪,有套圈游戏,有扑克牌,有残局,还有百家乐。此地曾被城管和公安肃清,最近又死灰复燃,但更加谨慎隐蔽;他可以带上他的刀,用他唯一的长处摆设赌局。

行不?景瓦说。

行。咋个不行?女人一声长叹。有的女人跑来城里连下面都卖,你卖你的绝活算哪样?

他不再说话。

先试试,不妨碍你找个像样的活计。

他低下又抬起头。你叫权姐?

对,都这么叫我。她说。你叫哪样?

景瓦。

好,景瓦兄弟,晚八点,小广场见。

他不太清楚自己怎么熬过了七八个钟头,但牢牢记住了几处地标——从青年路到人民路,从玉斧巷到文林街,从翠湖到百货大楼,他已进入这个城市,渐渐熟悉了它的酸臭气味,开始习惯街头行人和小贩埋头自顾的冷漠;傍晚时分,他踏着冷蓝的光线重返小广场,途中在一家小吃店要了一份盖饭,觉得味道还好,是离开户撒以来吃得最爽口的一次,他为此记住了店主和店名。天空骤然昏黑,光线隐退时就像锻刀淬火之余的袅袅青烟,灯光争先恐后地亮起,很多是为了招徕顾客的店铺霓虹,只有孤独的街头路灯让他觉得亲切温暖。

小广场上已聚满了人。老年人三五一堆,将自带音响的音量开得很大,恰好掩护了广场背后小树林里一伙男人。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伙人,隐约能看出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们究竟搞些什么非法勾当。他在早晨遇见女人的地方等她,手里紧紧攥着红龙。无人搭理他,甚至无人看他一眼。音乐大得离谱,小广场上跳舞的老人奔放恣肆,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地盘。权姐来了,和他亲热地打招呼,告诉他她特地带来几个朋友,不用担心,他们会为他的刀下注的。

小树林里的男人超过十个,权姐招呼来的三个小伙子面色冷峻,其余那些惯赌的老男人满不在乎。权姐站到他们中间,一把拽过景瓦,大声宣布他手中的户撒刀能活活砍开十条毛巾呢,谁有兴趣都可以下注,每注二十块。要是输了,每注返还两倍,也就是四十。说完这些,她在他耳边悄声耳语:你的刀千万千万莫给我掉链子呀兄弟!他点头,让她放心。人群稍稍退后,让出林中空地。权姐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取出十条毛巾交给他。景瓦取过毛巾,环视众人。这些人,这些和户撒人全然不同的城市汉人,沉默、贪婪、好奇而猥琐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腰刀。树林边缘的路灯光向下倾泻,将他们的身影长长拉开,彼此覆盖。一些人蹲下身,抱着膝盖向上打量。几个老男人点上香烟,夹在嘴角抽吸,淡蓝色烟雾在人群头顶环绕;他默不作声,缓缓平举起刀,向他们左右示意。人群鸦雀无声。他缩回手,以更加缓慢的速度抽刀,刀锋寒冷平滑,看起来平淡无奇,但只有他能看见一条细线般的光亮从薄薄的刀刃闪过。刀锋亮相后,有人终于发出啧啧赞叹,这刀牛逼,好!权姐开始吆喝下注,很快,她脚下塑料袋子里已抛进一堆钱币,它们落下时在空中翻转飞舞,像一阵大雨。他喉头发紧,脚底涌上的战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他想起今年的阿鲁窝罗节。人山人海。他正是挥动着这把刀,差一点斩获了户撒刀王的名头。权姐将袋子扎紧,捧在胸口。景瓦将十条毛巾对折,放在刀刃上。众人屏气凝神,除了小广场上的音乐没有一丝声音。几个男人从地上站起来。

他挥刀斜劈。十条毛巾瞬间纷纷坠落。有人发出惊呼,但更多的人还愣着,半天不知缘由。一片沉默。权姐走过来,俯身捡起地上的毛巾,两手张开。十条毛巾齐刷刷从中部斩断,她一一清点,左右果然各十条。男人们大声叫好,有人狠狠骂娘,有人凑上来仔细检查毛巾断口。他还刀入鞘,默默伫立在黑暗中。

权姐的叫好声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两个老男人提出更苛刻的条件:二十条毛巾,一次一百。权姐望着他,征询他的意见。他想了想,抑制着胸口的怦怦心跳,点头答应了。权姐将那二十条断作两半的毛巾交给他。他再次抽刀出鞘,再次将毛巾放上刀刃,端起来,向众人示意。没人吭声,这回连抽烟的人都将烟头踩灭了,大部分人从口袋里掏钱。红彤彤的百元钞票令人血脉贲张。他轻轻叫了一嗓子,如侠客挥刀的呼啸。刀在空中迅疾划过,弧线又短又急。毛巾纷纷落地,众人拥上来捡起它们,几乎在争抢,爆发了小小的骚乱。二十条断口的毛巾这回成了四十条,更小,仍齐整无比。权姐拍起了手,男人们也跟随附和。他还刀入鞘。权姐扎紧袋口,里面已经有不少的钱,看起来沉甸甸的。一个老男人凑上前来,问他说,我能看看你的刀吗?

不行。他说。

男人啐了一口。

另一个男人骂道:我操,老子输那么多钱,还不能看看你的刀?你什么鸡巴刀见不得人?

众人纷纷附和。权姐和那三个男孩连忙将他护住,一面赔好话一面说他可是正宗户撒阿昌汉子,要是惹急了会抽刀杀人的。众人终于有些害怕了。权姐又各自退还了先前的二十元钱,连连说着好话,赔着笑脸,拽着他打算撤离。但是,那个老男人不依不饶,非看一看他的刀不可。

杀人?阿昌族敢杀人?他杀一个试试?杀了我咋样?老子今天还非看不可,否则你们莫想走!我一个电话,二三十个兄弟拎二三十把菜刀赶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你户撒刀厉害,还是我们大菜刀管用。

权姐继续赔笑。他往前一步,大声说,我们阿昌人有规矩,刀入鞘了,就不能随便抽刀。

老子就要看看。男人说。

景瓦一声不吭。

到底给不给看?男人扯起嗓子大喊。阿昌兄弟,你到昆明来要入乡随俗嘛。昆明人就喜欢凑热闹。看看你刀咋啦,你少不了半根毫毛!

户撒刀再出鞘,是要见血的。

日你妈,劈了我?来,有种你来!

黑暗中,这伙老男人露出邪恶沧桑、见惯不惊的嘴脸。小广场上《走进新时代》的音乐声依然很大,他从夹竹桃的缝隙间看见大妈们扭胯转身,动作夸张而诡异。他摇摇头,缓缓抽刀。一些人向后退开。老男人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给不给看?老男人大吼。

景瓦抽刀向后,刀锋在自己胳膊上闪电般掠过,一条暗红色的血迹并不十分清晰,但迅速铺满手臂。这伙男人低声惊呼。景瓦仍攥紧自己的刀。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各位大哥。这是阿昌人的规矩。男人们呼啦一下往外走,有人埋头骂娘,语气凶狠恶毒,那个坚持看刀的老家伙一边咒骂着倒了鸡巴霉一边消失在夜色中。小树林一片寂静。有人骂他傻逼的声音清晰传来。权姐赶紧用一条断毛巾捂住他的伤口,骂他真傻,那些老油条哪有胆量跟一把阿昌户撒刀较劲呢?

他左右环视。老太太们还在跳舞,夜空低垂,月色清冷。

走吧,走,跟我走。权姐说。

在权姐住处附近的小诊所,他包扎了伤口,就近找了一家每晚三十元的小店住下。权姐给了他一多半的钱,大约一千。他默默收了钱,庆幸自己竟然挣了这么多;权姐建议他最好找个活干,只要在昆明扎下根来一切不成问题。昆明这地方,她说,还是挺好的,比你想象的要好。他问好在哪里,她说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时间长了,你自然知道。接下来的一周,他东奔西走,早出晚归,要么出入外地人扎堆的建筑工地打点零工,要么跑到城西人力市场物色更好的活计;但除了餐厅、配送员、销售、保洁、发行之类零工,再没别的能让他胜任又不至于太累的工作了。他每天疲惫不堪地返回旅店,渐渐和前台小伙子混熟,对方劝他可以去手机城试试运气——帮助推销手机或回收旧机,再倒卖给二道贩子。吃饭的办法多得是,只要拉下脸面。他依言去了城东手机大厦,却被乱糟糟的手机交易和虚张声势的街边小贩镇住了,看似卑微却油头滑脑的乡下打工仔和收购手机的小老板们几乎不看他一眼,他也没勇气向其咨询是否有活干。混到晚上回来,他如实告诉前台小伙子,这又是失败的一天,也丝毫没看出任何手机挣钱的门道;小伙子问他,你到底想做点什么?他摇头不语。小伙子有些愠怒,你总要养活自己嘛,你有手有脚,虽说年纪大点,也不过四十嘛。干什么都成啊。小伙子盯着他,再有,你成天拎一把刀出门,你说,谁他妈敢跟你打招呼,谁他妈敢雇你?给人当保镖?那也得碰上吃这口饭的黑社会啊。

三十四。他说。

什么?

我三十四,不是四十。他说。

小伙子笑了,我说嘛,搞半天你是提前长好了放着。看起来成熟就好,成熟男人才受欢迎哩。工作嘛,小CASE。

他想给权姐打个电话,想了想又放弃了。一个同样来自异乡的女人,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带到小广场上设局挣钱。这个世上,没人总愿意帮你。他回到房间,把刀撂在床上——它酱红色刀鞘毫无变化,刀把、刀身仿佛豢养的宠物一样亲切,已具有沉甸甸的生命。一阵莫名的悲哀袭来。只有刀陪着他。只有这一把刀。是他打造的最好的户撒刀之一。他一度想打出七彩宝刀,恢复祖辈的技艺,但宝刀从未显现;自己拼死拼活,种地打刀,打刀种地,勉强娶一个女人又跟随大理来的小老板跑了,差不多卷走全部家当,他成了全户撒的笑柄;输给薛老八还不算,老天爷还让他鬼使神差爬上那棵大松树,让人发现他暗暗偷师,让他再也抬不起头。薛老八的两吨大刀进展如何?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直入骨髓,刺入他耳朵里、骨缝里,如铺天盖地的大暴雨。小伙子的话没错:每天拎一把刀出门,不被人冷眼防备才怪呢;唯一的好运是,竟然从未碰上城管或警察,否则将刀没收也不一定。哪个异乡人,即便是户撒来的阿昌人,敢于拎着一把好刀在昆明的大街上串来串去呢?

他下楼找了公用电话打给青娜。她接听时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还好,我在找工作。会找着的。你放心。他语无伦次。

青娜告诉他,她即将去缅甸的翡翠公盘试试运气,给几个广东老板打工。

真的?他说。

真的。

他突然无话可说。

岩保——

青娜一声冷笑,狗屁的岩保!莫为我操心了。管好你自己。我过几天就走。

对不起。他说。我会回来的。你给我的钱——

你留着用。她说,要回你就回,没人拦着你。不回也没人拽你回来。

我会还你的。只要挣着钱,我就——

算了。你保重。

她挂了电话。

次日,他将刀交给小伙子代管,跳上一辆公交车前往城南;在一个规模较大的水果批发市场,他的努力终于有所回报,一个四川柑橘老板愿意雇他送货:踩三轮车从市场出发前往几公里外的三家水果店,每月一千二。他没有还价,满口应承。当天就可送货,他这才发现自己不会蹬三轮,四川老板黑着脸,看他在三轮车上蹩脚蠢笨地磨蹭半天之后终于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地解聘了他。景瓦重新回到公交车站,低头上车,踩着中午火辣的太阳回到小旅店,抬头发现小伙子冲他连比带画。

刀,你的刀!

咋啦?

我日他妈,你刚走,一伙老杂种冲进来要你的刀。我不给,他们要揍我。我操,他们五个人呢,我咋可能是他们对手?

景瓦回头打量,街上阳光逼人,汽车的呼啸声仿佛凌空抛下一把铁钉。

人呢?

都走了,跑了,往那边去了。小伙子指向外面。

他拔腿就跑,穿出熙攘的人群和临街叫卖的小贩,穿出密集的梧桐阴影与缅桂花衰败的幽香,避开正在升腾的工地灰尘,来到环城南路与拓东路交叉口时已上气不接下气,胸腔撕裂般钝痛,眼前黑影重重,巨大的路口广告牌上的美女貌若天仙,两层公交车远远开来,如硕大的野牦牛般横冲直撞。没有一个人攥着他的刀。没有一个人。街上臭气泛滥,他一阵恶心。慢慢绕行很久,只能曳步回来。小伙子低头待在电脑前面,问他找到没有。他说没有。小伙子抬头看他,算了,他说,他们人多势众。

算了?他说。

我操,那你报警,打110。

他一声不吭。

我帮你打?

他们哪样长相?

小伙子简单形容一番,说到带头老男人凶神恶煞的眼神时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我认得他。

你认得?

他默不作声,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小伙子叫住他说,不好意思,大哥,你今天必须续费了。

哪样?

续费,房费。你住了十三天,该交钱了。

我没钱。

没钱?你说你没钱?小伙子盯着他。你最好续费,否则……

他回到房间,才发现并无多余的东西可以收拾。他走出来,阴冷的眼神让小伙子低下脑袋。

好吧,算球,我弄丢你的刀,免你一天房费算球。

他来到门外。小伙子大声问他去哪里,他不再说话,沿着门前大街重新返回环城南路的十字街口。巨大的广告美女笑得没心没肺。他找到公用电话,拨通权姐手机,小心翼翼地说,刀没了,肯定在那几个老男人手里。权姐十分沮丧,告诉他说,她刚搬出出租房——公司说垮就垮,三天前,全部积压货品抵给了贷款方,那个女里女气的小老板已经跑路,而她住的地方也是公司租的,只能搬出,还未找到一个落脚地点。我们在小广场见吧,她说,晚八点,希望找到几个老家伙,找回你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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