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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8章

时间:2024-11-07 11:28:09

张一筱没有回瑞祥眼镜钟表店,而是去了娃的家。

“镢头”表姐和表姐夫看到自己孩子回来了,发了疯似的扑了过去,把娃紧紧搂在怀里,全然没有旁边张一筱这个救命恩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孩子向爹娘叙述了事情经过,哭成泪人的两个大人扑通扑通跪在地上,捣蒜似的给张一筱磕起头来。

“不要谢俺,要感谢得谢俺爹,是他把娃换回来的。”一提到仍留在虎穴之中的政委,张一筱的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

“俺怎么谢谢恁们的大恩大德呢,恁们把俺家的香火续下去了,恁们把俺家的香火续下去了!”“镢头”表姐夫拉着张一筱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这时的张一筱刚想开口说明自己是浮戏山游击队的人,眼下正在想着法子寻找洋顾问的下落,但脑筋一转,怕节外生枝,还是认为暂不告诉为好。

“大姐大哥,俺不要恁们谢,俺就要恁们一句老实话!俺爹是个仗义人,看不惯孙世贵那个王八蛋杀了娃的舅还不放娃,才这么做的。在孙世贵那里,他八成会出事,因为他哪有什么真手雷,手里的东西是红薯,杀猪刀刻成手雷模样的红薯在炉膛里粘了灰。恁们得让俺知道事情的底细,一是对得起俺爹,还有,俺回家好给娘个说法。”杀猪匠的儿子张一筱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当然,他把真手雷说成了假手雷。

“大兄弟,为了俺娃,都把恁们害成这个样子啦,俺还有啥不能说的。”说这话的“镢头”表姐夫赶紧上前把张一筱扶了起来。

“孙世贵那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绑走俺娃后,派人给俺‘镢头’兄弟说,他那里有白馍和肥肉,让俺娃到他那里享一段福,只要俺兄弟告诉他个准信儿,他们只想见见那个洋蛮子,请他帮忙买几把枪,不会动他一根毫毛。只要安排见面,不管枪买成买不成,都放俺娃回来,想不到那个千刀万剐的不但杀了俺兄弟,绑走了洋人,还不放娃回来。”“镢头”表姐夫把孙世贵如何绑走他儿子,然后要挟“镢头”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和孙世贵的大厨子嘀咕的一模一样,这么一佐证,张一筱确定了事情的真实性。

“那恁们和恁们兄弟怎么不告诉官府?”张一筱问。

“镢头”表姐说:“王八蛋孙世贵让手下人放了话,这事如果说出去,就让俺们抬着门板去十八里沟收尸!”

张一筱理解娃一家人的处境,毕竟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整天围着一亩三分地转,村庄以外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因为照顾一个死去了爹娘的表弟,才摊上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难。对吕克特的卫士“镢头”,张一筱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既为他的做法而气愤,同时也可怜他的下场。但张一筱目前最想知道的是,孙世贵怎么想到了“镢头”这个人,并且对他的家世和亲戚了解得这么清楚。当时吴政委由于时间仓促,没有问孙世贵这个问题,现在,他必须了解到这个情况,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

张一筱想好了一句话,“大哥大姐,王八蛋孙世贵原来认识恁家兄弟吗,怎么大难都摊到恁们头上了啊?”

“镢头”表姐夫回答:“不认识啊,俺家兄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杀人魔王,也不知道大难咋就摊到了自己头上。”

“他不认识,恁们家有什么亲戚在孙世贵手下做刀客或者什么的吗?”张一筱继续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下引导话题。

眨眼思考了一阵,“镢头”表姐夫搭话道:“俺兄弟家爹娘都不在了,也没有什么叔叔婶婶,他几乎没有回去过。‘镢头’只有俺媳妇一家亲戚,俺媳妇娘家的人不要说认识孙世贵,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差尿一裤裆啦!”

排除娃家亲戚堆里没有和孙世贵存在关联的人,张一筱随即把话题带入另外一个范畴。这个范畴,他还必须说得十分巧妙。张一筱这时脸上露出了气愤的神情,口出怒气:“那一定是兵工厂里恁兄弟有仇人,想着法子把大难往恁家兄弟身上引,否则,几十里外的孙世贵怎么知道恁家有个传香火的娃娃?”

“不会,俺兄弟从来没有说过厂里他有什么仇人!”娃爹赶紧否定。

“不管恁兄弟有没有仇人,那个给孙世贵报信的人不但认识恁家兄弟,也对恁家特别熟悉。”张一筱尽量提出最多的可能性,让对面的两个大人一一排除。

娃的爹娘陷入的沉思。

过了一会,半天没有说话的娃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嘴里嘀咕起来:“认识俺兄弟也认识俺一家的人倒是有一个,但他和俺兄弟关系好着呢,绝不可能是他。”

娃爹听完媳妇的话,丝毫没有停顿,一边摇头,一边望着媳妇说:“恁是说咱村的简毛子吧,他还和咱沾点亲,人家咋会害咱?!”

“简毛子是谁?”张一筱漫不经心地问。

“和俺一个村的,大名叫简化民,也在兵工厂当差,前几年还当过护厂队队长呢,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撤了,现在在兵工厂看大门。”

听到同村的简毛子也在兵工厂上班,张一筱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在巩县,兵工厂几万名职工,绝大多数是当地人,一个村有两个或者更多的人在里面上班,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听到简化民几年前当过兵工厂的护厂队队长,后面被撤职看大门后,张一筱心里暗暗吃惊。

“人家毛子待俺弟兄好着呢,如果有人欺负俺兄弟,他还出面帮‘镢头’说话呢!”娃爹喃喃自语。

“就是,毛子前一段还张罗着给俺兄弟说媳妇呢,现在媳妇还没见上面,人就被那个王八蛋孙世贵给杀了。”“镢头”表姐一边也替简毛子说话,一边骂杀人越货的魔王孙世贵。

“镢头”同村的简毛子简化民有问题,张一筱心里有了谱。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言语。

“俺也认为这个人没有问题,都是同村同族的,别冤枉人家。”

又坐了一会,“镢头”姐夫一家要给张一筱做顿好饭酬谢,被张一筱推掉了,他说,爹还在孙世贵那里押着,他得赶快报告官府,另外也得回家给娘报个口信。

张一筱离开村子,急匆匆回城,从昨天后半夜出来,他还没有见过瑞祥钟表眼镜店里的同志,他要赶紧和四叔会面,一是向中共豫西工委汇报吴政委的事,二是商量下一步尽快核查简化民的行动。

张一筱哪里想到,一个更加严酷的现实在等着他。

接近夜里十点,疲惫不堪的张一筱回到了县城,离瑞祥钟表眼镜店还有二三百公尺的距离,他看到,前方一家店铺门口左左右右围了一大堆人。一身破烂衣服的张一筱赶紧加快了步伐,低头往前走,走到距人群百十公尺的地方,眼前的景象使张一筱不寒而栗,围观人群看的不是其他店铺,正是瑞祥钟表眼镜店。店门前,一队持枪的国军站着岗,屋里一片漆黑,几道手电光在里面忽左忽右闪着,几个便衣进进出出,张一筱一看走路的姿势和动作,就知道那是洪士荫的人。

混在人群中的张一筱低着头,心急火燎地观察着事态。

“大爷,出啥事了?”张一筱低声问旁边的一位老人。

大爷瞧了张一筱一眼,同样低声说道:“响枪啦!”

从大爷嘴里,张一筱获知,大爷正在钟表眼镜店对面的一家茶水铺烧炉子,忽然听到铺子前面四五十米外的大街上一声枪响,就出来看个究竟。这声枪响之后,一队黑衣人群中的一个扑通一下栽倒在地,其他人没有顾他,而是提枪便往前面几十米的店门口冲,店内外响了几排枪,枪声一停下,门外几个穿黑衣的人就扑了进去,又是几声枪响,就再也没声息了,后面汽车便拉着更多穿军装的士兵过来了。

钟表眼镜店是自己来到巩县县城的落脚点,几天以来,自己和手下的人都是蹑手蹑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而且还是单个进出,洪士荫怎么会发现这个据点呢?张一筱琢磨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张一筱还不光想到这些,今天自己不在店里,但四叔、四叔手下的一个伙计,还有自己带来的五个弟兄都在店里啊,刚才听说店里店外响过几排枪,说明双方肯定交了火,交了火就会有伤亡,他们现在怎么样?混杂在人群之中的张一筱心如刀割,自惭不已,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天,不但没有摸到一点吕克特确切的讯息,现在联络点又被发现,如果四叔和自己的人再出一点差错,咋向洛阳大哥交差啊?张一筱不敢再往下想,在心里默默祈祷,他希望店里的每个人都能平安。

半个钟头后,四个士兵抬着两个人的尸体走了出来。张一筱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士兵手中两具耷拉着脑袋的尸体,心里怦怦直跳,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望去,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他不希望昨天自己走时还鲜活的面孔今天就不再鲜活,自己尊敬的政委目前还吉凶未卜,再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张一筱实在受不了。四个士兵抬着人从张一筱面前走过时,他看清了,被抬的两个人浑身黑衣,身穿皮棉靴,这身装束不是自己熟悉的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事情没有张一筱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刚刚低下头暗自喘了一口气,灾难出现了,又有四个士兵抬着尸体走出店门,瞪大双眼的张一筱看着四个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后,他的心差一点从胸膛里迸发出来,这个时刻,张一筱真想放声大哭,像愤怒的狮子一样猛扑过去,撕碎抬人的士兵,撕碎屋内的杀人者。第一具尸体,张一筱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从身上的灰色马褂辨认出的,是四叔店里二十来岁的伙计,头上被子弹打了个窟窿,还在往外淤着黑乎乎的血;第二具尸体经过自己面前时,张一筱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最怕的结果,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却偏偏发生了。被抬着的这具尸体,身着长衫,灰色长衫上满是血迹,当张一筱看到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破碎的眼镜时,双眼发黑,差一点昏厥过去,这个人是四叔!

昨天半夜,张一筱出发时,四叔和小伙计早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给张一筱炕了一打烙馍,还用开水冲了一碗鸡蛋茶。张一筱出发时,四叔笑着说:“大侄子,看清了,纯白面的,大小厚薄都一样,带不回好消息,算是瞎子戴眼镜傻子看钟表,糟蹋俺俩的手艺啦!”四叔说完这句话,身边的小伙计哧哧笑了几声,也跟着起哄,“队长,两个鸡蛋可是俺师傅半天才挣出来的,没有好消息,师傅半天的活白干不说,老母鸡辛辛苦苦待在鸡窝里,两天算是白趴啦!”张一筱用手戳了一下小伙计的屁股,笑着回答:“恁个半大孩放心,俺这次去,逮孙世贵家里的两只老母鸡回来,补偿恁的两个鸡蛋中不中?”现在,一切都成过去,一切都戛然而止,两人的笑貌音容还在自己的脑海里,但人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被面无表情的人抬着,扑通扑通扔进了卡车斗里。

泪水从张一筱的眼眶中滑落。

痛苦和仇恨充满了张一筱的胸膛。

又过了半个钟头,店门里走出来一个人,张一筱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洪士荫,如果只有洪士荫一个人在场,张一筱一定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拧断杀人者的脖子,为四叔和他的小徒弟报仇,但他现在不能,看着洪士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登上汽车,张一筱瞪得滚圆的双眼没有眨一下,嘴里的大气没有喘一口,他相信,这笔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

店门被封,门口留下两个士兵持枪把守,众人逐渐散去。

走在冷风飕飕的大街上,张一筱不知道去哪里。洪士荫带着人马离开,钟表眼镜店门被封,说明自己从山里带出来的韦豆子他们几个肯定不在里面,他们现在怎么样,人又在哪里是这个时候最让张一筱惦记的,还有那台从山里带来的发报机,是游击队最值钱的家当,它会落在洪士荫的手里吗?如果被洪士荫搜走,不好向徐司令交代暂且不说,更大的问题是他怎么把县城发生的事情向洛阳报告,后面怎么和洛阳联络?

张一筱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徘徊不定,痛苦不堪。凛冽的北风呼呼作响,吹进他行走了一天满身大汗的领口、袖筒和裤管里,如刀割一样锥心刺骨。大街两旁的店门吱吱呀呀纷纷关了起来,关上之后,屋内的煤油灯也迅速熄灭,街面上瞬间失去了光亮,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片黑暗,变成了一片肃杀。在这绝望的街道上,张一筱口袋里没有一文钱,剩下的半打烙馍中午时分全部给了“镢头”的外甥,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吃过一口干粮,在空旷的大街上,张一筱腰里没有一件武器,没有枪,甚至连一把刀都没有,如果遇到巡逻的国军,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对付。就这样,饥寒交迫、忧心忡忡的张一筱蹒跚前行,心里盘算着自己能去哪里度过这个阴森凄凉的夜晚。

张一筱首先想到了两个地方。

张一筱父亲在巩县开了两家商铺,一家丝绸店一家桐油店。前一个就处在诗圣街,桐油店开在巩县另外一条主街道三彩街上。前几天化装经过这两个店门口时,张一筱没有告诉自己的部下,只是偷偷侧目瞥了一眼,店里生意不错,人来人往,柜台前总是站满了人。两个店铺的掌柜张一筱再熟悉不过了,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个远方亲戚,小时候不懂事的张一筱每次来店里,两个掌柜忙得前脚不搭后腿,刚烧好一碗鸡蛋荷包,又急忙搬出了一大块灶糖,搅和得店里顾客一肚子怨气。这个漆黑之夜敲他们的门,只要张一筱哼上一嗓,尽管已经几年没有见面,两个掌柜不用开门就知道是张家大公子的声音,不要说住一晚,就是住上个十天半月,两个掌柜也绝不会道半个不字。张一筱想到了这两个地方,但他并没有去,自己与父亲脱离了父子关系,这两个店已经与自己无半点瓜葛。

最后,张一筱又想到了一个地方。

想到这个地方时,张一筱心里不觉有了一股温热,这个地方就是红樱桃在戏院后面的住处。吕克特被绑走的前三天,红樱桃、戏院的杨老板以及所有的戏子们都被洪士荫圈在了兵工厂的宿舍里,三天三夜的折腾后,因为没有发现半点可疑之处,戏院的全部人马都被放了回来,勒令待在住处不得外出,随时准备应付提审。红樱桃放回来的路上,张一筱看见过她,而红樱桃却没有认出张一筱,尽管头发凌乱,身心疲惫,但张一筱仍然感觉出对面走过的人儿那股脚下之风,那股舞台之气,那是穆桂英的轻盈,是花木兰的飒爽,是金枝的秀媚,是白素贞的无瑕。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过去的好像是时间,停留的却是心中美人的容颜。张一筱真想轻轻喊上一嗓,唤上一句,但他不能,直到红樱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直到红樱桃钻进自己的那间宿舍,再也没有走出来。如果张一筱今晚来到红樱桃的窗前,在窗户中间先快敲两下,再慢敲两下,他相信,屋内的人儿一定不会忘记几年前那刻骨铭心的声音,然后轻轻打开木门,在这寒风呼啸之夜,接纳他这个无处栖身的游荡者。

但张一筱没有去。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街上,张一筱独自一人惆怅地走着。即将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时,张一筱忽然看到街口处站着一队巡逻兵,正在一个接一个盘查过路之人,不得不退回街内。退回时顺势看了一眼街道两旁的建筑,装作走错了道,漫不经心地按照原路返回。站在街口正在抽烟的巡逻队队长还是注意到了张一筱,原来准备走出街口却又退回的行动引起了他的怀疑,便手提盒子炮,唤了一个端长枪的士兵跟着,加快步伐,从后面追了上来,边追赶边吆喝,“站住!站住!”在巩县这条主要大街上,张一筱清楚,街两头的明处有固定的巡逻队盘查,中间也一定有流动的暗哨,这个时候,他不能躲,更不能跑,否则明枪暗箭一齐来到,赤手空拳的自己肯定在劫难逃。行走着的张一筱在思考对策的时候,巡逻队队长和手下的士兵已经紧追到他的背后,手摇盒子炮,一声大呼:“再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张一筱不得不停下脚步,一场危险的对峙即将开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黄包车在张一筱面前嘎吱一声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对着张一筱一阵吆喝:“山子,恁姐不是告诉地址了吗,恁咋摸到这里啦,家里人到处找恁,快上车走!”张一筱看清了,一边跳下黄包车一边高声大喊的人是兵工厂的姜大明。姜大明拉着张一筱要走,被巡逻队队长一声喝停:“等会,恁是什么人?”姜大明掏出自己的证件,不慌不忙地说:“兵工厂的,这是俺内弟,来巩县找工作,迷了路。”巡逻队队长从证件上看出,姜大明不但是兵工厂的,还是个小头目,便递回了证件。事情还没完,巡逻队队长扭头看看一身破烂衣服的张一筱,来了一嗓责问:“让恁停下,为啥还走?”“俺怕手里拎枪的,刀客孙世贵手里拎枪,一口气杀了俺村里七个人,俺一见拎枪的就害怕!”士兵搜查完张一筱的全身,毫无发现,便放走了张一筱。

姜大明手拉张一筱上了黄包车,拉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姓贾的胡须汉子。

张一筱接触到姜大明手时,他才感觉到,对方手心里满是热汗。车子跑出街道,姜大明才轻轻开了口:“四叔出事啦!”

张一筱赶忙接过话,“俺都看到了,那个王八蛋洪士荫下的毒手!”说完这句话,又赶紧追问一句:“韦豆子他们几个呢?”

“差一点点,枪一响,四叔就让他们从后院翻墙逃走了。”姜大明说话的声音颤抖,仍然心有余悸。

“咱们这是去哪?”张一筱问。

姜大明回答:“先到俺家避一避,豆子他们都去了。出事后,俺们估计恁也该从十八里沟回来了,好几个人分头找恁,可把俺几个吓坏了。”

黄包车七拐八绕之后,进了一家深巷小院。

进了屋,张一筱看到,韦豆子五个人都在里间坐着,人人抱着头,低声啼哭,显然,他们也已经知道了四叔和小徒弟牺牲的事情。韦豆子一看到队长进屋,立马哗啦啦站了起来,个个脸上露出愤恨之色。

“队长,是洪士荫那个王八蛋杀的四叔他们,咱们去报仇吧!”韦豆子喊。

众人齐声附和。

张一筱没有说话,而是摆了一下手,让大家坐下。姜大明告诉身边的一个女人:“恁别站这,去门口看着,有响动赶紧回来叫一声。”女人是姜大明媳妇,一看就是个精干的家庭妇女,便急匆匆关了里屋门,又关了堂屋门,去了院子里。

“血债血还!这个仇一定要报,但不是现在,现在要弄清情况,赶紧向洛阳大哥汇报。”张一筱语气坚定。

韦豆子向张一筱叙述了事情经过。夜里九点左右,他们一帮人正在地下室焦急等待队长张一筱的到来,忽然,四叔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出事了,街道里刚才响了一声枪,让他们赶快带上家伙和发报机从后院翻墙逃跑,去姜大明家。韦豆子问四叔,他走不走,四叔说,他和徒弟不能走,否则谁都跑不掉。说完这话的四叔就带着徒弟,拎着手枪去了堂屋。正在翻墙的韦豆子他们听到,先是一阵砸门的声音,随即就是一排枪响……

听完韦豆子的叙述,张一筱对事情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这与他在人群中听到的情况大致吻合。但一个疑点凸显出来,洪士荫率便衣队来钟表眼镜店抓人,肯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扑来,怎么离钟表眼镜店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就响了一枪,并且还放倒了洪士荫手下的一个人?这声枪响,必定不是洪士荫手下人开的。

想到这个疑问,张一筱急忙问姜大明:“老姜,这一枪是我们在钟表眼镜店外面的同志放的吗?”

“不是,肯定不是!今天晚上没有其他同志去钟表眼镜店的任务。”姜大明说。

“那会不会是咱们的同志偶尔在街上看到洪士荫往店的方向走,来不及告诉四叔他们就提前放枪,既是反击也是报信?”张一筱分析另外一种可能。

姜大明想了一会,回答得还是十分干脆:“不会!事先恁和四叔都讲过,如果钟表眼镜店出事,大家有紧急情况,应该采取第二套方案,也就是到俺家里报个信,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过。说明其他同志不但没有开枪,到现在连店里出事也不一定知道。”

这一枪,既不是洪士荫一方开的,也不是自己的人放的,肯定另有其人,但这个人是谁呢?张一筱解不开这个谜团,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天以来遇到的情况,是张一筱始料未及的。他的心情压抑到了极点,山里的吴政委在孙世贵匪窝中生死未卜,城里的四叔和徒弟却死在洪士荫的枪口之下,现在又突然冒出这蹊跷的一枪,他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出现什么新情况,但时间紧迫,一时半会他不可能得出结论,必须向洛阳汇报。

张一筱命令手下向洛阳发了一份电报,把吴政委深陷十八里坡、钟表眼镜店遇袭和简化民的可疑之处等做了汇报,等待下一步任务指示。

发完电报,张一筱先是布置胡须汉子拉着黄包车马上去通知县城里的其他同志,即刻切断与钟表眼镜店的一切联系,在家等待通知;然后又向姜大明、韦豆子他们交代了明天的任务。

姜大明家的里间只有一张床,大伙挤坐在这张床上,靠着墙,手里拎着枪睡着了,但张一筱没有睡意,他在和发报员等待洛阳的来电。这个时候,张一筱才感到饥肠辘辘,悲伤、紧张和不可思议的枪声使他忘记了问姜大明要一点东西吃。实际上,在他来到姜大明家时,女主人也问过他,他说吃过了。现在,人家都已经休息了,张一筱不想打扰别人,就一杯接一杯喝桌子上茶壶里的冷水,冷水穿过喉咙和肠胃,张一筱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凌晨时分,洛阳来电。电文里说,之所以迟复,是因为半夜时分,他们收到了裴君明军长的急电,邀徐司令必须明早赶到巩县康百万庄园有要事相商。洛阳已通知徐司令明早赶到,同时要求张一筱可以开始摸排简化民的底细,但其他大的行动必须等裴徐两人会面结束,收到洛阳电告后才能进行。

鸡鸣三遍的时候,徐麻子赶到了康百万庄园。

徐麻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带着两个人,一个是卫兵,另一个是背有电报机的话务员。自从张一筱带走游击队唯一的一台发报机后,有重要情况,洛阳大哥都先通知离浮戏山最近的偃师地下党,然后由他们通知徐麻子。这一次,干脆把偃师的人和机器都调来了。

徐麻子一进康百万庄园南大院的门,裴君明和康奕声就迎了上去。

“徐司令,请问早饭可用过了?”裴君明虽然沉着脸,但礼节还是周到。

徐麻子是个直性子,没吃不会说吃,于是大声答道:“吃个屁!赶了半夜的路,喝的还是昨晚上的汤,裴军长的急电,俺徐某人哪敢懈怠半刻!”

一行人进入西方三丈,稀饭、馒头、油条、鸡蛋和咸菜上桌。

“徐司令,事不宜迟,咱们边吃边说。”裴君明看着浑身热气直冒的徐麻子,一刻时间都不想耽搁。

徐麻子一手抓着油条,一口下去就拧断了半根:“请说!”

“徐司令,我们签订过共同抗日协定,你们为什么首先破坏这个协议?”裴君明开了口,脸色一如既往地板着。

“什么?我们首先破坏抗日协议?”徐麻子放下手中的半根油条,嘴里的半根也吧嗒一下吐在了地上。

“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洪士荫站长奉命去瑞祥钟表眼镜店,本来是例行检查那里有没有藏着洋顾问,但离店还有几十米的路程,你们的人突然就开了枪,把洪队长的一个部下给打死了。巩县县城按照协议是我们的防务地盘,你们却跑到县城里,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枪杀人,不是破坏抗日协议是什么?”裴君明言之凿凿,语气逼人,眼睛瞪着徐麻子。

“原来是这事,那您先让我吃根油条再说。”说完这句话,徐麻子三下五除二把一根油条给吞得无影无踪,然后又送了两口稀饭。

稀粥入肚,徐麻子用手抹了一把嘴,好像来了力量和勇气,镇定自若地讲起话来:“裴军长,巩县县城是您管辖的地盘不假,但您上次要我们交出那个洋蛮子,现在你我都清楚,洋蛮子还被人藏在县城里,要我们交,也得让我们到县城里找,找到才能交啊!您裴军长兵强马壮,我们来到县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洋蛮子,不要说给您捣蛋,给您添乱,就连大气也不敢出,怎么会破坏抗日协议?”

“那为什么先开枪杀人?”裴君明再次逼问。

“军长,馍得一口一口嚼,话也得一句一句说。洪站长的人马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我的手下为啥就向他开枪?”徐麻子话慢理不迟。

“你不要给我装糊涂,洪站长去查你的老窝,怕隐藏洋顾问的事情败露,你的手下无奈提前开枪报信,屋子里的人才得以押着人离开。”裴君明终于说出了实情。

徐麻子知道洪士荫这次去搜查瑞祥钟表眼镜店,说明他已经掌握了那里是共产党联络点的底细,但洪士荫从哪里得知这个极少数内部人才知道的秘密呢?徐麻子要利用这次机会,打探出一点风声,于是,他接了裴君明的话:“军长,您后半句的话是真是假俺先不说,咱们先理论理论前半句。谁告诉您瑞祥钟表眼镜店是我的老窝,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

裴君明知道徐麻子在和自己拧麻花,如果他提到的问题不说清楚,事情很难往下进行,外加徐麻子不是个软蛋,弄不好谈话就闹崩了,想到这些,裴君明干脆把发现瑞祥钟表眼镜店的内幕给抖了出来:“徐司令,洪站长隔离审查了一批人,其中朱荻和王炳生两人你该认识吧,他们为了抗日大业,放弃两党前日隔阂,给我们说出了你们在巩县的联络点,还说这个联络点仓库里有个秘密的地洞。一听有地洞,洪站长带人去搜查,有什么不妥吗?”

尽管裴君明说得轻描淡写,但徐司令听后心里如锥刺般痛心。四叔出事,看来真如中共豫西工委分析的一样,内部出了叛徒。叛徒带来的直接后果,除了四叔和徒弟的牺牲,更给张一筱下一步在县城的搜寻带来极大的麻烦,时间只剩两天,洋顾问仍然杳无音讯,徐司令异常沉重。此时的徐司令清楚,现在不是考虑谁是叛徒的时候,还必须与对面的裴君明唱完一场已经拉开帷幕的大戏。知道瑞祥钟表眼镜店的底细后,洪士荫以搜寻洋顾问之名,能不能找到失踪的吕克特暂且不论,趁机端掉对手的一个老巢,则是顺手牵羊之事,这正是裴君明和洪士荫的逻辑。既然对手已经摸清了钟表眼镜店的底细,徐司令掂量着如何把裴军长后半句话应付好。

“巩县是老兄的地盘,怎么查都是应该的,况且还是为了抗日的大局。瑞祥钟表眼镜店过去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点不假,但两党合作后,这个点就再也没有做过对两党之间不利的事情,不但没做,还在积极打探洋顾问的下落,这次店里的两个人也被洪站长枪杀了……”徐麻子讲过一阵话,心中酸楚难受,再也讲不下去了。

裴君明没有给徐司令喘息的机会,而是咄咄逼人:“恁们才死了两个,我方死了三个,这个责任不能说说了事,要追究谁先开枪的责任!”

“裴军长,谁先开枪谁就必须承担责任,这句话我现在就答应您,但一件事必须搞清,到底是谁先开的枪?怎么不清不楚就断定是我们的人先开的枪?”徐麻子不依不饶。

“洪站长带人去搜查你们的老巢,你们不开枪谁开枪?”裴君明有理有据。

“去搜查钟表眼镜店,洪站长是秘密行动,人人穿着便衣,店里的两人并不知道,知道了难道还不撤离等着吃枪子?枪声响在离店里几十米外的大街上,当时满街都是人,凭什么断定是我们的人开的枪?”徐麻子是个老游击,对此类事情经历无数。说完这一段话,徐麻子看了一眼裴君明。见对方一时没有反应,徐麻子放出了狠话:“裴军长,咱俩都是军人,咱们今天立下军令状,写三份,一份给政府,一份给我们游击队,第三份咱们贴到巩县大街上,如果最后查清是我们的人先开的枪,我立马来到南大院,用这把手枪自我了结!如果是其他人开的枪,您裴军长敢用腰里的家伙自我了结吗?”徐麻子说完这句话,从腰间拔出手枪放在了饭桌上。

裴君明没有想到徐麻子会来这一手,顿时沉默下来。

徐麻子看到裴君明顿住,马上追击上来:“老兄,我先把这几天我们得到的消息给您通报一下,我们再讨论到底是谁先开的第一枪中不中?”

裴君明不语。

徐麻子把游击队吴政委去十八里沟摸到的情况做了通报。裴君明听后大吃一惊,随即就是一句:“胡说!”

“老兄您去‘镢头’表姐家核实核实,如果我说的话有半句假的,一切责任我承担,抓去坐牢和枪毙都可以。现在看来,孙世贵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一定有其他人暗中捣鬼,绑架洋顾问另有主谋!”徐麻子没有被裴君明的气势吓倒,而是理直气壮。

“谁?”裴君明大声质问。

“老日!”徐麻子断然回答。

当徐麻子说出老日两个字时,裴君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些天来,他和洪士荫不分黑天白夜地搜寻,越搜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越是强烈,这就是绑架吕克特的对手是内行,而且是极为专业。五天过去了,该使用的人力和技术全都使用了,整个县城翻了几遍,始终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这种手法和组织程序,绝非一个小小游击队所能策划,日本特务组织的参与越来越成为裴君明和洪士荫判断的主向。这种判断一产生,越发令两人毛骨悚然,两人更是一口咬定共产党游击队不敢放松,他们要为今后寻找不回吕克特找一个替罪羊。

裴君明从饭桌旁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徐司令,你说是老日从中作梗,离间你我,挑起争斗,好从中浑水摸鱼,可我们一连查了五天,没有发现半点老日的蛛丝马迹,倒前前后后都有你们的人马时隐时现,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我们都是军人,那我现在也明确告诉你,军中无戏言,咱们前面定过时限,现在还差两天,后面的事情你们看着办,我们大后天早上这里见!”

说罢此言,裴君明踢开身边的凳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对门外的康老板撂下一句话:“康老板,麻烦你帮我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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