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天早晨,云窝镇像往常一样在拨橹声中醒来。拨橹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伴随着清脆的滴水声。天光渐亮。河面上布满水汽,让远处的青山变成一幅沙画,仿佛在缓缓流动。一只翠鸟,贴着水面飞过,以最优美的姿势洗脸,转瞬间,又消失在对岸的芦苇丛里。几分钟后,太阳出来了,水汽渐渐散去,光线温顺,就像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狗。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碎了云窝镇的宁静。谢闯醒了,时间尚早,他躺在床上,不愿起来。窗外有人在低语,让谢闯的耳朵一阵阵发痒。听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听清楚,今天镇上有人要结婚。谢萍萍从街上买了两块红豆腐回来,谢闯随口问:“谁结婚啊?”“你不知道啊,林镇长今天嫁女儿啊。”话一出口,谢萍萍就后悔了。谢闯像被人捅了一刀,从床上一跃而起,眼睛里布满凶光,像是要吃人一样。
林家大宅前喜气洋洋,门口挤满了人,大家都想看看新郎倌长什么样子。在云窝镇的居民看来,能把女儿嫁到县城,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他们像大鹅一样伸长着脖子,等到脖子僵硬了,才看到新郎倌。
新郎倌从车上下来,看上去有四十岁了,穿着藏青色的西服,又矮又胖,脑袋特别大,脖子上像是顶了一只南瓜,嘴角有一颗黑痣,如同西瓜子一般大小。他像黑帮老大一样,被一群兄弟簇拥着,往林镇长家走去。大家立刻围上去,伸着手讨喜钱。新郎倌身后有一个年轻人,腰里挎着一只包,里面装的全是红包,见人就派,非常大方。有人拿了红包,并不离去,转个身,又伸出手来,还有一个中年妇女,趁年轻人不注意,一把将他手上的红包全抢走了。大家你推我搡,场面相当混乱。
领亲的队伍终于到了林家的大门口,大门紧闭。伴娘李碧霞像一名女将横在门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领亲的兄弟说:“快开门吧。”李碧霞笑着说:“开门可以,封喜钱来。”兄弟们把早已准备好的喜钱塞进门缝。李碧霞见只有两元,不肯开门。领亲的兄弟急了,把门拍得啪啪直响。李碧霞说:“这么点钱,你们打发叫花子啊。”新郎倌又立刻让兄弟封了个五元的红包,李碧霞还看不上。领亲的兄弟苦着脸说:“大姐,你要多少?”李碧霞说:“不多,只要八百八十八。”此话一出,把所有的人全吓坏了,当时,一个人上班一个月只能领几十块工资,八百八十八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有一个兄弟假装生起气来,说道:“这哪里是嫁女儿,分明是抢劫嘛,走!这个亲咱们不领了。”说完,招招手,示意大家躲起来,等她开门的时候,再冲进去抢人。可是,他失策了,等了整整五分钟,门还是没开。一招不行,再用一招,他们准备用最原始的方法——卸门。林家的门很严实,一群人忙活了半天,门仍开不了。他们的举动,引来了阵阵笑声,新郎倌觉得很尴尬,一个劲地用手帕擦汗。这时,又有一个兄弟说:“看来,只能用下下策了。”他在其他兄弟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兄弟们便分头行动,每个人点了一串小鞭炮,从窗户里面扔进去。房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浓烟呛得人直咳嗽。刘医生扯着嗓子喊:“开门,开门,快开门。”
门开了。大家拼命往前挤,都想看看新娘的样子。千呼万唤之后,林佳妮终于出来了,她穿着大红的旗袍,脚上是一双金色的高跟鞋,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几个闲妇们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在猜测她还是不是处女。张寡妇听到了,撇了撇嘴说:“狗屁,你看看她走路的样子,裤裆里都可以开火车了。”
领亲的人开始放大炮仗。大炮仗飞到半空,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了,红色的纸屑,像雨一样落下来。按规矩,要放八个大炮仗,可是,第八个炮仗却没响,它冲上天后,立刻掉了下来,大家见到天上掉下了“炸弹”,尖叫着四处逃窜。
新郎倌牵着新娘往婚车走去,他刚打开车门,就听到有一个人大声吼道:“不准走。”大家循着声音,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穿着拖鞋,头发像鸡窝一样凌乱。他跑到车头前,挡住了去路。他不是别人,正是谢闯。林镇长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一紧,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本想让婚事尽量办得简单一些,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就算了,可刘医生死要面子,她说这样偷偷摸摸嫁女儿,会给人留下话柄。
从天而降的谢闯,让看客们兴奋不已,就像火上浇了一瓢油。林镇长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身边的两个小伙子把谢闯架走,可是,他们刚一走近,谢闯就一把扯开了衬衣。“不好,他身上有炸药。”他们尖叫了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空气中好像有点燃的导火索发出的咝咝声。林佳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新郎倌黑着脸问:“这个人是谁?”她不说话。旁边的李碧霞接过话头说:“别管他,他是个疯子。”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可以躲,只有林镇长不能躲。他硬着头皮,保持着镇长的威严,慢慢走到谢闯的跟前,吓唬道:“我数到三,你如果不滚开,我马上报警。”谢闯突然狂笑起来,越笑越大声,他的笑声在小镇上空回荡,让人毛骨悚然。笑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今天来,就没想活着回去,我要与你们同归于尽。”说完,从兜里取出一个打火机。林镇长不敢轻举妄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胆子小的看客,早已躲得远远的。剩下的看客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仿佛看到了婚礼之后的葬礼。
就在最危险的时候,人群中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让我来跟他说。”林佳妮从新郎倌的手里挣脱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谢闯面前。她挨得很近,甚至可以听到谢闯的心跳。她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你爱他吗?”谢闯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颤抖不已。林佳妮冷笑起来:“爱,爱是什么东西?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吗?”谢闯没想到林佳妮会如此冷漠,他说:“你不是说非我不嫁吗?”林佳妮注视着他说:“拜托你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谢闯还不甘心,他的脸因绝望而变得恐怖,右手紧紧地攥着打火机。“你一点都不爱……”他的话还没说完,林佳妮坚决地说:“一点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谢闯彻底绝望了,他的脸像火焰一样抽搐,泪流满面地说:“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宁愿去死。”林佳妮脸上打了一层厚厚的粉,如同冰冷的白霜。她说:“死不死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要成全我,让我幸福。”他不想再听,一把抱住了林佳妮,点着了打火机。蓝色的火焰,咝咝作响,仿佛把空气点燃了。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惊恐的表情写在每一个人脸上。看客们四处逃窜。林镇长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地,打火机掉在了地上,谢闯伸手去捡,指尖刚一碰到,就被一个年轻人死死地踩住了。谢闯拼命挣扎,像一只待宰的公猪,这时又有三个年轻人跑过来,死死地按住他。林镇长扯着嗓子喊:“快走!快走!”
婚车越来越远,谢闯身上的炸药被取了下来。他躺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血的腥味,引来了一群苍蝇。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站起来,像一个悲伤的幽灵,往家里走去。
家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根绳子,表情木然地结了个圈,甩到堂屋的梁上,然后爬上凳子,脖子伸进圈里,踢翻了凳子。这时,意外发生了,他的身子刚一悬空,就摔在了地上。绳子太细了,根本承受不起他的体重。
他的脑子里只有死亡,死亡像迷药一样诱惑着他。他突然想到了细铅丝,前几年,镇上有个人就是用细铅丝上吊的,整个头都被割了下来。他想着自己的头和身体很快就会分开,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一切准备就绪,他给自己点了根烟。烟刚抽到一半,屋子闪过一缕光亮,门推开了。谢闯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的坟墓,被人撬开了。母亲从外面进来。
谢闯大闹林家婚礼的事,已经成了云窝镇上的特大新闻,刚才在路上,母亲也听说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你这是要殉情?!”谢闯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又说:“为了林家的女儿,你愿意去死?”谢闯还是不吭声。屋子里安静极了,细铅丝在横梁上轻轻晃动,好像在呼唤着谢闯。她长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和林佳妮,是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这是你的命,也是她的命。”母亲说完,脸上已经布满泪水,像泡在水中的一块大饼。谢闯痛苦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接着问:“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从悬崖上跳下去吗?……那时候,我的心情跟你一样,满脑子只有死,觉得死才是最好的解脱。那一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怀上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可是,他却找了别的女人,抛弃了我……我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他一句话都不说。我说,只要你说出为什么,我屁都不放一个,马上滚蛋。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竟然说,就因为她是上海人……这是什么狗屁理由!难道上海人的肉是香的吗?……我本来不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但最后还是说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像是在向他求饶,是要博取他的同情,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想告诉他,让他知道而已……听说有了孩子,他没有任何反应,还不屑地说,谁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知道他无耻,但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种程度。我没有多说一句,转身就走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真的觉得死是唯一的解脱……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上海女人也怀了他的孩子。”谢闯羞愧不已,他不知道,母亲原来承受过如此巨大的痛苦。母亲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接着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你有死的勇气,为什么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你以为这样死了,就是英雄了吗?不,那只是别人的笑话而已。你是个男人,你必须活出个人样来。”谢闯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铁水般的眼泪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