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云窝 第十六章

云窝 第十六章

时间:2024-11-07 10:55:30

鼻青脸肿的谢闯回到安乐村时,已是晚上八点。他想着酒席早已经散了,便直接往家里走去。刚走到三楼楼梯口,就听到有人在哭,哭声是从陈小凤房间里传出来的,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听到陈小凤边哭边骂:“罗永胜,你这个杀千刀的大骗子,你一定不得好死。”谢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心想肯定是罗永胜跑了。谢闯想敲门,进去劝说几句,又觉得不妥,轻手轻脚地往天台走去。

天台上没有人,谢闯心里空空荡荡。他坐在蓄水池上,开始嗔怪起罗永胜。丢下他一个人跑掉,这也太不够意思了,起码也要打个招呼吧。可转念一想,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再不跑,生米可就要煮成熟饭了。

那天夜里,陈小仙到天台来晾衣服,看到谢闯居然还在,一脸意外。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小仙气冲冲地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骂道:“死骗子,姓罗的死哪里去了?”谢闯一脸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今天一早去龙岗见工,晚上就不见他了,我也在找他呢。”陈小仙不信,谢闯就把车票翻出来给他看。

后来,谢闯才知道了事情的细节。原来,那天一早,罗永胜问陈小凤拿了钱,说要去市区买套西装。下午,陈小凤跟主管请了假,洗了个澡,化了妆。五点钟的时候,她先去川菜馆点菜。客人们陆续来了,可是男主角却迟迟没有出现。

罗永胜的不辞而别,给谢闯的蹭饭生涯画上了一个很不光彩的句号。形势陡然严峻起来,卖血剩下的钱越来越少,而工作仍然没有着落,他觉得死神就坐在他对面,微笑着向他招手。

每天早上睡醒后,谢闯都要偷偷溜下楼,去士多店买报纸。村里的治安队会查暂住证,没有暂住证,就要送收容所,遣送原籍。所以,他每次出门都很谨慎。

几天之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惠州有一家企业要招一名总经理秘书,这家企业很开明,对学历没有要求,但要求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如有作品发表者优先。谢闯将这则启事看了三遍,觉得这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岗位。他吸取了上次见工的教训,先打了电话过去,对方听说他是个诗人,还有作品获过奖,很是热情,约他第二天去面试。从他们说话的口吻,谢闯觉得他们已经认可他了,见面只是个形式而已。

第二天一早,谢闯坐上了去惠州的大巴。来广东半个多月,这是他第一次有闲心欣赏风景。车窗外,天很蓝,山很青,山上长满了荔枝树。他不禁想起到广州的第一个晚上所睡的荔枝树,想起蹭饭那段时间饱受的冷眼,想起在龙岗跟保安打的那一架……这一切,总算过去了,他将迎来人生的转折。美好的生活,在前面召唤着他。

正当谢闯在畅想美好的未来时,车子停住了,前面六车连撞,塞车了。塞了两个多小时后,前面的车龙开始缓慢移动,他们的老爷车却动不了了。司机连续打了几次火,都没打着,叫大家下去推车。他们使足劲,推了八次,脸被黑烟熏成了腊肉,车还是没有发动起来。路边有一片荔枝林,大家站在那里等着。司机开始修车。这一修,就修了四个多小时,等到车子重新开起的时候,谢闯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时,路边有人招手,司机停了车,那人提着两只鸡跑上来,谢闯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车又动不了了。司机钻到车子底下修车。谢闯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是,这荒郊野外,连一户人家都看不到。

等谢闯找到那家工厂,已是晚上十点,他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包好烟。见到保安,他很客气,发了烟,赔着笑脸。保安是个本地人,胖嘟嘟的,很面善。抽完一支烟后,保安终于答应打电话去人事部,说来也巧,人事部正好有人在加班。保安把谢闯的情况说了一遍,谢闯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谁料,保安告诉他:“人事部的人知道这件事,不过,他们以为你瞧不上我们企业,所以没来面试,总经理秘书下午已经定下来了。”

谢闯只觉得凳子摇晃了一下,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保安后来跟他说了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了。他隔着窗户,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办公楼,中间仅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却像卡夫卡小说中的城堡,永远无法抵达。他缓缓地起身,像掉了魂一样,从厂里走出来。那一刻,他无比想念宝安的家,想念安乐村的天台。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决定走回安乐村。

公路沿海而建,他一边走,一边听着大海均匀的呼吸。空气里有一股肥皂水的味道。月光下的大海,像一匹巨大的丝绸,在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公路上的车很少,偶然有一辆开过来,灯光刺眼,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刚开始的时候,走回安乐村,其实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走着走着,这个信念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坚定起来。他像是一个苦行僧,想用肉体上的疲乏缓解减轻内心的痛苦。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子,闪烁着微弱的灯火。这是一个渔村,场院上晒着小木船,空气里有咸鱼的味道,这味道,像臭脚丫一样难闻,他闻了想呕吐。他的脚步声,引来几声狗吠。风吹过来,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很干,不知何时流了眼泪,不知何时眼泪又干了。如水的月光,让他想到了母亲,到广东半个月,每天度日如年,显得格外漫长,他一直没有写信回去报平安,母亲一定很着急吧,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在广东经受着如此巨大的磨难,每一天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在广东,眼睛又湿了。他走出一片树林,月光又照在他脸上,明晃晃的,他赶紧擦干眼泪,好像怕月亮看到一样。他继续往前走,感觉身体越来越疲乏,脚踝像是被玻璃割破了,口子很大,每走一步,钻心地疼。这时,他想起了林佳妮,想起一个夏天的下午。那天下午,母亲叫他去杂货店打酱油。经过林佳妮家时,他像往常一样朝神秘的堂屋里看了看。堂屋一侧摆了一张竹床,林佳妮在睡午觉,竹床有些年代了,变成了酱红色,她穿着短裤,露出雪白的长腿和粉红的脚板心。谢闯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心潮起伏。一路上,脑子里被这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占据了,他心不在焉地走着,竟然一脚踩空,掉到了水沟里,酱油瓶也摔碎了。当天晚上,他还做了个梦,梦到这两条白花花的长腿,轻轻摩擦着他的脸,光滑如同丝绸。突然,腿变成了蛇,缠住了他的脖子,越缠越紧,他几乎不能呼吸……

睡意是突然到来的,他发现眼皮越来越重,路上没车,他索性闭上眼睛。人一旦闭上眼睛,是很难走直线的,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公路中间。突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了起来,他睁眼一看,一辆大卡车正从他旁边擦过,司机吼了一句:“你他妈找死啊。”谢闯不敢再闭着眼睛走路了,他太累了,感觉安乐村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月亮被云朵遮住了,透着微弱的白光,像是一只茧子。谢闯的眼皮上像涂了胶水,怎么睁也睁不开了。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一片青草地,就像羊一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双脚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往后一仰,躺在了草地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就像草尖上的一滴露水。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是因为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鼻孔里像是塞了两个木塞子,睁开眼睛,吓了一跳,一个海螺一样的满脸沧桑的老头,正将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上。老头的身后,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手里提着篮子,里面有半篮青草。阳光刺眼,他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了,一个小男孩看到他睁开眼睛,惊喜地叫起来。谢闯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他昨晚竟然睡在了一片坟地里。

老头不停地跟他讲话,但他讲话的时候,嘴里好像叼了一条小鱼,谢闯一句也听不懂,他猜想,应该是小男孩割草的时候发现了他,以为他已经死了,回家叫老头来看的。他跟着老头进了村子。

村子很破败,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生蚝壳,有些房子竟然是用生蚝壳砌成的。老头家的场院上,放着一张大网,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正在补网,架子上晒着咸鱼和干蚝。老头和老太说了几句话,老太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屋做早饭去了。谢闯闻到了米香味,觉得格外亲切。

十几分钟后,老太端出一大锅白粥、一碟咸鱼干。老头看到谢闯不夹鱼,以为他是客气,夹了一块放到他碗里。刺鼻的腥味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他不好拒绝,没有嚼就吞了下去。说来也怪,这咸鱼闻起来臭,但吃起来却很香,不一会儿,口腔里涌出从未有过的鲜美味道。他一连喝了五碗粥。

吃午饭的时候,老头的媳妇回来了,她是村小的代课老师,能听懂一些普通话。谢闯便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他们听了都很同情。老头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跟我们出海打鱼吧,工钱每天五元。”有吃有住,还有钱收,对于谢闯来说,真是绝处逢生。就这样,谢闯糊里糊涂成了一个渔民。

第一天出海,他很兴奋。阳光洒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像几亿条金色的鱼在跳跃。海岸线越来越远。船开了半小时,速度变慢了,老头开始放网,他就在一旁帮忙。下完网后,船也停了。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身,老头抽着烟,观察着海面上的动静。大概过了半小时,开始收网了。

收网是一件体力活,他帮着老头一起干。老头的手上青筋暴起,让他想起《老人与海》里的渔夫圣地亚哥。收网虽然辛苦,但充满期待,就像摸彩票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网里有什么东西。大海似乎格外开恩,他们的第一网,收获颇丰,有鱼、有虾,有花螺,最多的是蓝色的螃蟹,有好几十只,它们聚在一起,闪着蓝宝石一样的光芒。老头的手指上像是长了眼睛,一边抽着烟,一边飞快地翻拣着,不一会儿,鱼、虾和螃蟹就分别进了不同的筐,只剩下水草和碎玻璃般的小鱼仔。

午饭是在海上吃的,老太蒸了一条白鲳,用姜葱炒了螃蟹,还用杂鱼与水瓜煮了一锅奶白色的汤。鱼吃了半边,谢闯想用筷子将它翻过来,老太连忙摆起了手。谢闯后来才知道,这是渔民最大的忌讳。

吃过饭,老太开始晒虾干,谢闯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看着海面上翻飞的白色海鸥,很快就睡着了。海风越来越大,谢闯醒了,他看到船摇晃得很厉害,海水冲到了甲板上,打湿了他的裤脚。

傍晚时分,渔船带着一天的收获往回开了,在辽阔的海面上,渔船就像一片树叶,人就像一只蚂蚁。在海上漂了一天之后,谢闯对于大陆的期待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他一直在寻找着海岸线。终于,一条墨绿的线出现了,他以为很快可以靠岸,但是开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海边锯齿形的山峰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又开了二十分钟,船进了避风港,谢闯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沙滩上,一派忙碌的景象,城里来的贩子,正在收鱼。

吃过晚餐,谢闯到海边散步。古铜色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海面上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他吹起了口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忧伤的旋律,像月光一样散开。十点钟是捉墨鱼的时间,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来叫他。

小船在茫茫的夜色中前进,谢闯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偷渡客。开了十来分钟,他们到达了一个渔排,在刺眼的白色灯光下,围满了墨鱼,这些圆头圆脑的小家伙,误把这里当成休闲广场,正欢快地跳着华尔兹呢。老头眼疾手快,一网下去,墨鱼仔们就迷迷糊糊地被捞了上来……

遇到台风,不能出海,渔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从他们的谈话中,谢闯得知,如今,近海很少能捕到大鱼了,年轻力壮的人,都去外海打鱼。海面上停着一些大船,就是去外海捕鱼的船。从这里去外海,需要开四天四夜,加上捕鱼的时间,来回一共要一个月时间,途中要经历风云莫测的海浪,有的浪有七八米高呢。一般每条大船上有三十条小船,到了目的地,渔民们就一人一条小船,下海捉鱼。他们主要去捉石斑鱼,它价格虽高,但来之不易,渔民需要潜到五六十米的深水之下,如果起得太快,有可能得减压病,严重的还会致命。半个月前,就有一个渔民出事了,他在水底见到一条大苏眉,很兴奋,追着它跑,鱼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也跟着上下,由于出海面速度太快,导致体内压力与海水压力一下失去平衡,窒息而死了……

在海风的吹拂下,谢闯的皮肤很快变成了小麦色,他的适应能力很强,不到一个月,就掌握了捕鱼的技巧,也能听懂本地话了。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渔民。

谢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次出海的经历。那天早上,海上风平浪静,天出奇地蓝,像刚刚洗过一样,他们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餐就上了船,老头一直观察着海面,开了一个小时,船停住了。那时,海岸线还能看到。他们开始放网,突然,谢闯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船身侧了一下,他尖叫起来:“不好了,船舱进水了。”那一刻,谢闯吓坏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四周全是海水,连一座岛屿都没有。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觉得自己即将葬身于此,水正涌进来,发出汩汩的声响,这声响,在船舱里回荡,像魔鬼的召唤,非常恐怖。冰凉的海水没过了他们的脚趾,像刀一样刺痛了谢闯。老头显得很淡定,看来他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他叫老太去掌舵,把船往回开,又叫谢闯找盆子来舀水。谢闯把所有的盛水的器皿都找了出来,一次关乎生死的战斗开始了,谁也不说一句话,死亡的阴影压得谢闯喘不过气来。

谢闯的心一直在狂跳,因为,他发现舀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海水涌进来的速度,水已经没过了脚踝。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肌肉僵硬,手抬不起来了,但是他不愿意停下,因为停下就意味着彻底放弃,意味着海水很快就会将他们淹没,意味着他们就将成为大鱼们的午餐。船正开足马力返回陆地,船好像病了,突突突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微弱。谢闯终于一屁股坐下来,哭了起来。老头却没有停下来,他像个老英雄一样,与海水搏斗着。他看到谢闯在哭,骂道:“堂堂一个男子汉,你哭什么?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应该放弃。”谢闯停止了哭泣,又开始舀起了水。他感觉船越来越重,口子好像开得更大了,水没到了他们的膝盖,像魔鬼抱着他们的腿使劲往下拽。船晃得很厉害,他觉得自己站不稳了。

正当他们绝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汩汩的水声消失了,船舱里的水,没有再往上涨。谢闯回到甲板上,看着海岸线,心中不停地祈祷:“快点,快点,再快点。”船吃了一肚子水,像一个孕妇,开得比平时慢了许多……海岸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甚至可以听到岸上人说话的声音,海水变得混浊起来,岸终于越来越近。船还没靠岸,他们就跳下了船,拼命往沙滩上跑去。

死里逃生的谢闯,身子往沙滩上一摊,像一条搁浅的鲨鱼。烈日照着他的脸,海风吹着他的脚丫,他觉得身子还在晃动。他感觉自己被魔鬼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忍不住感叹:“在岸上的感觉真好,活着的感觉真好。”老头也累坏了,坐在他旁边,摸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下午,修船的人来了,他们用水泵把船舱里的水抽完之后,发现船底粘了一个圆乎乎的白色东西,凑近一看,竟然是一条鱼。鱼瞪大着眼睛,早已经死了,它不大也不小,身子的中部正好卡在船洞里,像塞子一样。修船的人修了几十年的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笑着说:“这条鱼救了你们的命,它可是一条神鱼,你们千万不能吃,要拿去和祖先的灵位供在一起。”

谢闯见识了大海的威严,也见证了奇迹的发生,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不是当渔民的料。他想跟老头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怎么也开不了口。倒是老头看出了他的心事,说:“阿闯,做我们这一行太苦了,只有无路可走的人才会做渔民,大海给你的永远比你想要的少得多,你还年轻,应该到大城市里去闯荡,那里有大把的机会。”谢闯听了,心里特别难受,好像背叛了这个善良的老头一样。他低着头,眼里满含泪水。老头笑着说:“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害怕了。”老头把工钱结给了他,又送给他三条鱼干。临走的时候,他只拿了路费,其他的钱,悄悄压在了草席底下。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