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青脸肿的谢闯回到安乐村时,已是晚上八点。他想着酒席早已经散了,便直接往家里走去。刚走到三楼楼梯口,就听到有人在哭,哭声是从陈小凤房间里传出来的,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听到陈小凤边哭边骂:“罗永胜,你这个杀千刀的大骗子,你一定不得好死。”谢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心想肯定是罗永胜跑了。谢闯想敲门,进去劝说几句,又觉得不妥,轻手轻脚地往天台走去。
天台上没有人,谢闯心里空空荡荡。他坐在蓄水池上,开始嗔怪起罗永胜。丢下他一个人跑掉,这也太不够意思了,起码也要打个招呼吧。可转念一想,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再不跑,生米可就要煮成熟饭了。
那天夜里,陈小仙到天台来晾衣服,看到谢闯居然还在,一脸意外。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小仙气冲冲地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骂道:“死骗子,姓罗的死哪里去了?”谢闯一脸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今天一早去龙岗见工,晚上就不见他了,我也在找他呢。”陈小仙不信,谢闯就把车票翻出来给他看。
后来,谢闯才知道了事情的细节。原来,那天一早,罗永胜问陈小凤拿了钱,说要去市区买套西装。下午,陈小凤跟主管请了假,洗了个澡,化了妆。五点钟的时候,她先去川菜馆点菜。客人们陆续来了,可是男主角却迟迟没有出现。
罗永胜的不辞而别,给谢闯的蹭饭生涯画上了一个很不光彩的句号。形势陡然严峻起来,卖血剩下的钱越来越少,而工作仍然没有着落,他觉得死神就坐在他对面,微笑着向他招手。
每天早上睡醒后,谢闯都要偷偷溜下楼,去士多店买报纸。村里的治安队会查暂住证,没有暂住证,就要送收容所,遣送原籍。所以,他每次出门都很谨慎。
几天之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惠州有一家企业要招一名总经理秘书,这家企业很开明,对学历没有要求,但要求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如有作品发表者优先。谢闯将这则启事看了三遍,觉得这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岗位。他吸取了上次见工的教训,先打了电话过去,对方听说他是个诗人,还有作品获过奖,很是热情,约他第二天去面试。从他们说话的口吻,谢闯觉得他们已经认可他了,见面只是个形式而已。
第二天一早,谢闯坐上了去惠州的大巴。来广东半个多月,这是他第一次有闲心欣赏风景。车窗外,天很蓝,山很青,山上长满了荔枝树。他不禁想起到广州的第一个晚上所睡的荔枝树,想起蹭饭那段时间饱受的冷眼,想起在龙岗跟保安打的那一架……这一切,总算过去了,他将迎来人生的转折。美好的生活,在前面召唤着他。
正当谢闯在畅想美好的未来时,车子停住了,前面六车连撞,塞车了。塞了两个多小时后,前面的车龙开始缓慢移动,他们的老爷车却动不了了。司机连续打了几次火,都没打着,叫大家下去推车。他们使足劲,推了八次,脸被黑烟熏成了腊肉,车还是没有发动起来。路边有一片荔枝林,大家站在那里等着。司机开始修车。这一修,就修了四个多小时,等到车子重新开起的时候,谢闯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时,路边有人招手,司机停了车,那人提着两只鸡跑上来,谢闯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车又动不了了。司机钻到车子底下修车。谢闯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是,这荒郊野外,连一户人家都看不到。
等谢闯找到那家工厂,已是晚上十点,他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包好烟。见到保安,他很客气,发了烟,赔着笑脸。保安是个本地人,胖嘟嘟的,很面善。抽完一支烟后,保安终于答应打电话去人事部,说来也巧,人事部正好有人在加班。保安把谢闯的情况说了一遍,谢闯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谁料,保安告诉他:“人事部的人知道这件事,不过,他们以为你瞧不上我们企业,所以没来面试,总经理秘书下午已经定下来了。”
谢闯只觉得凳子摇晃了一下,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保安后来跟他说了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了。他隔着窗户,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办公楼,中间仅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却像卡夫卡小说中的城堡,永远无法抵达。他缓缓地起身,像掉了魂一样,从厂里走出来。那一刻,他无比想念宝安的家,想念安乐村的天台。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决定走回安乐村。
公路沿海而建,他一边走,一边听着大海均匀的呼吸。空气里有一股肥皂水的味道。月光下的大海,像一匹巨大的丝绸,在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公路上的车很少,偶然有一辆开过来,灯光刺眼,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刚开始的时候,走回安乐村,其实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走着走着,这个信念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坚定起来。他像是一个苦行僧,想用肉体上的疲乏缓解减轻内心的痛苦。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子,闪烁着微弱的灯火。这是一个渔村,场院上晒着小木船,空气里有咸鱼的味道,这味道,像臭脚丫一样难闻,他闻了想呕吐。他的脚步声,引来几声狗吠。风吹过来,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很干,不知何时流了眼泪,不知何时眼泪又干了。如水的月光,让他想到了母亲,到广东半个月,每天度日如年,显得格外漫长,他一直没有写信回去报平安,母亲一定很着急吧,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在广东经受着如此巨大的磨难,每一天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在广东,眼睛又湿了。他走出一片树林,月光又照在他脸上,明晃晃的,他赶紧擦干眼泪,好像怕月亮看到一样。他继续往前走,感觉身体越来越疲乏,脚踝像是被玻璃割破了,口子很大,每走一步,钻心地疼。这时,他想起了林佳妮,想起一个夏天的下午。那天下午,母亲叫他去杂货店打酱油。经过林佳妮家时,他像往常一样朝神秘的堂屋里看了看。堂屋一侧摆了一张竹床,林佳妮在睡午觉,竹床有些年代了,变成了酱红色,她穿着短裤,露出雪白的长腿和粉红的脚板心。谢闯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心潮起伏。一路上,脑子里被这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占据了,他心不在焉地走着,竟然一脚踩空,掉到了水沟里,酱油瓶也摔碎了。当天晚上,他还做了个梦,梦到这两条白花花的长腿,轻轻摩擦着他的脸,光滑如同丝绸。突然,腿变成了蛇,缠住了他的脖子,越缠越紧,他几乎不能呼吸……
睡意是突然到来的,他发现眼皮越来越重,路上没车,他索性闭上眼睛。人一旦闭上眼睛,是很难走直线的,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公路中间。突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了起来,他睁眼一看,一辆大卡车正从他旁边擦过,司机吼了一句:“你他妈找死啊。”谢闯不敢再闭着眼睛走路了,他太累了,感觉安乐村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月亮被云朵遮住了,透着微弱的白光,像是一只茧子。谢闯的眼皮上像涂了胶水,怎么睁也睁不开了。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一片青草地,就像羊一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双脚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往后一仰,躺在了草地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就像草尖上的一滴露水。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是因为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鼻孔里像是塞了两个木塞子,睁开眼睛,吓了一跳,一个海螺一样的满脸沧桑的老头,正将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上。老头的身后,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手里提着篮子,里面有半篮青草。阳光刺眼,他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了,一个小男孩看到他睁开眼睛,惊喜地叫起来。谢闯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他昨晚竟然睡在了一片坟地里。
老头不停地跟他讲话,但他讲话的时候,嘴里好像叼了一条小鱼,谢闯一句也听不懂,他猜想,应该是小男孩割草的时候发现了他,以为他已经死了,回家叫老头来看的。他跟着老头进了村子。
村子很破败,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生蚝壳,有些房子竟然是用生蚝壳砌成的。老头家的场院上,放着一张大网,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正在补网,架子上晒着咸鱼和干蚝。老头和老太说了几句话,老太就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屋做早饭去了。谢闯闻到了米香味,觉得格外亲切。
十几分钟后,老太端出一大锅白粥、一碟咸鱼干。老头看到谢闯不夹鱼,以为他是客气,夹了一块放到他碗里。刺鼻的腥味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他不好拒绝,没有嚼就吞了下去。说来也怪,这咸鱼闻起来臭,但吃起来却很香,不一会儿,口腔里涌出从未有过的鲜美味道。他一连喝了五碗粥。
吃午饭的时候,老头的媳妇回来了,她是村小的代课老师,能听懂一些普通话。谢闯便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他们听了都很同情。老头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跟我们出海打鱼吧,工钱每天五元。”有吃有住,还有钱收,对于谢闯来说,真是绝处逢生。就这样,谢闯糊里糊涂成了一个渔民。
第一天出海,他很兴奋。阳光洒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像几亿条金色的鱼在跳跃。海岸线越来越远。船开了半小时,速度变慢了,老头开始放网,他就在一旁帮忙。下完网后,船也停了。海水轻轻拍打着船身,老头抽着烟,观察着海面上的动静。大概过了半小时,开始收网了。
收网是一件体力活,他帮着老头一起干。老头的手上青筋暴起,让他想起《老人与海》里的渔夫圣地亚哥。收网虽然辛苦,但充满期待,就像摸彩票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网里有什么东西。大海似乎格外开恩,他们的第一网,收获颇丰,有鱼、有虾,有花螺,最多的是蓝色的螃蟹,有好几十只,它们聚在一起,闪着蓝宝石一样的光芒。老头的手指上像是长了眼睛,一边抽着烟,一边飞快地翻拣着,不一会儿,鱼、虾和螃蟹就分别进了不同的筐,只剩下水草和碎玻璃般的小鱼仔。
午饭是在海上吃的,老太蒸了一条白鲳,用姜葱炒了螃蟹,还用杂鱼与水瓜煮了一锅奶白色的汤。鱼吃了半边,谢闯想用筷子将它翻过来,老太连忙摆起了手。谢闯后来才知道,这是渔民最大的忌讳。
吃过饭,老太开始晒虾干,谢闯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看着海面上翻飞的白色海鸥,很快就睡着了。海风越来越大,谢闯醒了,他看到船摇晃得很厉害,海水冲到了甲板上,打湿了他的裤脚。
傍晚时分,渔船带着一天的收获往回开了,在辽阔的海面上,渔船就像一片树叶,人就像一只蚂蚁。在海上漂了一天之后,谢闯对于大陆的期待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他一直在寻找着海岸线。终于,一条墨绿的线出现了,他以为很快可以靠岸,但是开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海边锯齿形的山峰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又开了二十分钟,船进了避风港,谢闯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沙滩上,一派忙碌的景象,城里来的贩子,正在收鱼。
吃过晚餐,谢闯到海边散步。古铜色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海面上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他吹起了口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忧伤的旋律,像月光一样散开。十点钟是捉墨鱼的时间,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来叫他。
小船在茫茫的夜色中前进,谢闯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偷渡客。开了十来分钟,他们到达了一个渔排,在刺眼的白色灯光下,围满了墨鱼,这些圆头圆脑的小家伙,误把这里当成休闲广场,正欢快地跳着华尔兹呢。老头眼疾手快,一网下去,墨鱼仔们就迷迷糊糊地被捞了上来……
遇到台风,不能出海,渔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从他们的谈话中,谢闯得知,如今,近海很少能捕到大鱼了,年轻力壮的人,都去外海打鱼。海面上停着一些大船,就是去外海捕鱼的船。从这里去外海,需要开四天四夜,加上捕鱼的时间,来回一共要一个月时间,途中要经历风云莫测的海浪,有的浪有七八米高呢。一般每条大船上有三十条小船,到了目的地,渔民们就一人一条小船,下海捉鱼。他们主要去捉石斑鱼,它价格虽高,但来之不易,渔民需要潜到五六十米的深水之下,如果起得太快,有可能得减压病,严重的还会致命。半个月前,就有一个渔民出事了,他在水底见到一条大苏眉,很兴奋,追着它跑,鱼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也跟着上下,由于出海面速度太快,导致体内压力与海水压力一下失去平衡,窒息而死了……
在海风的吹拂下,谢闯的皮肤很快变成了小麦色,他的适应能力很强,不到一个月,就掌握了捕鱼的技巧,也能听懂本地话了。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渔民。
谢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次出海的经历。那天早上,海上风平浪静,天出奇地蓝,像刚刚洗过一样,他们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餐就上了船,老头一直观察着海面,开了一个小时,船停住了。那时,海岸线还能看到。他们开始放网,突然,谢闯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船身侧了一下,他尖叫起来:“不好了,船舱进水了。”那一刻,谢闯吓坏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四周全是海水,连一座岛屿都没有。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觉得自己即将葬身于此,水正涌进来,发出汩汩的声响,这声响,在船舱里回荡,像魔鬼的召唤,非常恐怖。冰凉的海水没过了他们的脚趾,像刀一样刺痛了谢闯。老头显得很淡定,看来他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他叫老太去掌舵,把船往回开,又叫谢闯找盆子来舀水。谢闯把所有的盛水的器皿都找了出来,一次关乎生死的战斗开始了,谁也不说一句话,死亡的阴影压得谢闯喘不过气来。
谢闯的心一直在狂跳,因为,他发现舀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海水涌进来的速度,水已经没过了脚踝。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肌肉僵硬,手抬不起来了,但是他不愿意停下,因为停下就意味着彻底放弃,意味着海水很快就会将他们淹没,意味着他们就将成为大鱼们的午餐。船正开足马力返回陆地,船好像病了,突突突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微弱。谢闯终于一屁股坐下来,哭了起来。老头却没有停下来,他像个老英雄一样,与海水搏斗着。他看到谢闯在哭,骂道:“堂堂一个男子汉,你哭什么?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应该放弃。”谢闯停止了哭泣,又开始舀起了水。他感觉船越来越重,口子好像开得更大了,水没到了他们的膝盖,像魔鬼抱着他们的腿使劲往下拽。船晃得很厉害,他觉得自己站不稳了。
正当他们绝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汩汩的水声消失了,船舱里的水,没有再往上涨。谢闯回到甲板上,看着海岸线,心中不停地祈祷:“快点,快点,再快点。”船吃了一肚子水,像一个孕妇,开得比平时慢了许多……海岸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甚至可以听到岸上人说话的声音,海水变得混浊起来,岸终于越来越近。船还没靠岸,他们就跳下了船,拼命往沙滩上跑去。
死里逃生的谢闯,身子往沙滩上一摊,像一条搁浅的鲨鱼。烈日照着他的脸,海风吹着他的脚丫,他觉得身子还在晃动。他感觉自己被魔鬼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忍不住感叹:“在岸上的感觉真好,活着的感觉真好。”老头也累坏了,坐在他旁边,摸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下午,修船的人来了,他们用水泵把船舱里的水抽完之后,发现船底粘了一个圆乎乎的白色东西,凑近一看,竟然是一条鱼。鱼瞪大着眼睛,早已经死了,它不大也不小,身子的中部正好卡在船洞里,像塞子一样。修船的人修了几十年的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笑着说:“这条鱼救了你们的命,它可是一条神鱼,你们千万不能吃,要拿去和祖先的灵位供在一起。”
谢闯见识了大海的威严,也见证了奇迹的发生,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不是当渔民的料。他想跟老头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怎么也开不了口。倒是老头看出了他的心事,说:“阿闯,做我们这一行太苦了,只有无路可走的人才会做渔民,大海给你的永远比你想要的少得多,你还年轻,应该到大城市里去闯荡,那里有大把的机会。”谢闯听了,心里特别难受,好像背叛了这个善良的老头一样。他低着头,眼里满含泪水。老头笑着说:“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害怕了。”老头把工钱结给了他,又送给他三条鱼干。临走的时候,他只拿了路费,其他的钱,悄悄压在了草席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