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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握手 五万

时间:2024-11-07 10:27:20

1.张自忠到达武胜关时,已成抗日英雄。他们在临沂打得的确漂亮,因为对手是日军最老牌的部队第五师团,号称钢军。但他们没想到,张自忠麾下的五十九军是哀兵,足以炼钢。钢军碰到炼钢的,肯定会有好戏。

板垣征四郎指挥第五师团西进,矶谷廉介统辖第十师团南下,准备会师徐州,打通津浦线。结果第五师团在临沂遭遇张自忠和庞炳勋的顽强抵抗,不得不后撤,会师始终只是军事地图上的红色箭头。而已成孤军的第十师团,在台儿庄又遇见中国的钢军,孙连仲麾下池峰城的三十一师。打来打去,只能留下万余具尸体,匆匆退兵。

随后国军放弃徐州,张自忠奉命掩护整个战区撤退。完成任务后,他率部经永城向西,再沿平汉线南下至武胜关布防。而在此之前,该军曾经在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击退日军第十三师团,稳定淮河防线。三个月内苦战两次,五十九军损失严重,急需新兵补充。艺术大队这次下武胜关,既是劳军慰问,也是招兵动员。

劳军慰问的会场,设在新店。那里本来就是集市,人来人往的影响大。沿街的墙上贴满标语和宣传画。其中这幅画令人印象深刻。画上是个妙龄女子,下边写着这样的字句:

你不当兵我不嫁给你,叫你一辈子打单身!

艺术大队有人说快板书:

当兵好,当兵好;起得早,睡得好;太阳空气水,委员长说它是三宝……

演剧唱歌当然是主要内容。林颖、婉茹等人合唱《黄河谣》:

黄河水,黄又黄,东洋鬼子太猖狂。

昨天烧了王家寨哟,今天又烧了张家庄。

逼着青年当炮灰,逼着老年运军粮。

炮打死丢山口坳,运粮累死丢路旁。

这样活着有啥用呀,拿起刀枪干一场!

打过胜仗的部队,自然会有鲜花迎接。民众劳军的各种物资堆积如山。很多人现场报名,要求参加五十九军。此情此景,深深将我打动。我感觉这首《黄河谣》充满花朵的色彩,就像春天的鸡公山,而我的身躯如雾一般飘浮花海之上。我很想做点什么,使劲一握拳头,眯缝着眼睛睁开,想起先前刺杀张自忠的念头,简直恍如前世,不敢自认。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轻信与浅薄。不知内情,但却急于判断。怪不得《圣经》反对随意论断人。想来耶稣考虑的不仅仅是大家都是罪人,没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更因为每个人的视角视野视力都有限,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吧。

在劳军现场,我见到了脸色疲惫的张自忠,也见到了表情刚毅的张克侠。冯玉祥第一次来信阳时,张克侠还是他的随员,因其曾任第六战区的副参谋长,如今张自忠回到军中,张克侠也继续给他出谋划策。

高级将领在台上,我只是远远的看客,无法近前,也不可能有所交流。但是演出之后,回到鸡公山的次日,林颖随即找我谈话,派我进入五十九军工作。我说:“服从组织安排,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在军训团不到半年,去五十九军恐怕只能当兵。”

林颖微笑道:“组织需要的可不是叫你当个大头兵。”

“那即便能当军官,也不可能带兵。西北军就是这传统。”

“这些你不必担心。组织上需要的不是带兵,而是接近张自忠,影响张自忠。他好险当了汉奸,今后的路怎么走,一时还不能确定。但无论如何,他是冯玉祥的部下,跟老蒋不一心。对这样的人,我们都要开展统战工作。”

“那可不好办。西北军的军官可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

“这个组织上都有考虑。你先去找张克侠,他应该能帮忙。”

“我对他印象一直不错。他也是……”

本以为会遭到林颖的数落,结果却没有。她沉吟片刻道:“说实话,我也有类似的怀疑。但组织上既然没说,咱们就不能问。从政治态度上看,张克侠对我们向来比较友好。我想他应该会帮这个忙。”

根据安排,我到军团部求见张克侠。进门时,他正在读林彪的《短促突击》,办公桌上还放着一本《红军四讲》。虽然时局大变历经动荡,但他还没忘记我。我详细报告了此后的种种经历,当然,不包括英雄照片的内幕与徐州截车的荒唐。他听得很认真,不时颔首。

经张克侠保举,我在军团部谋得了少尉见习参谋的职位,负责学兵培训。说来惭愧,那张照片发挥的作用,远远超过军训团的半年资历。

2.我报到时,军团部尚在鸡公山下的新店,防御要点显然在于武胜关。当年孙武、伍子胥指挥吴军伐楚,便取道此地南下。如今要保卫大武汉,这里自然还是要点。

然而我刚刚领到少尉军服,军团部便向北迁入信阳城内,部队也开始调动,一部兵力开向东边的罗山县。看来是任务有变。此时我特别想见两个人。一个是军团长张自忠,一个是副军团长李文田。此二人一个是滞留北平的汉奸,另外一个则是天津抗战的英雄。但是不巧,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张自忠只远远地见过背影,因他起床很晚,经常中午才起来吃早饭。据说晚上睡得也晚,也抽鸦片。至于李文田,他根本不在司令部,常驻信阳城内。军团部的常务,主要由张克侠维持。

进城之后,我一身戎装来到豫南一师,向校长辞职。自幼已经见惯南来北往的兵,故而此前我对军人并无好印象。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上回参加二十九军军训团也好,如今进入二十七军军团也罢,都是奉组织委派,并非个人志愿。但刚刚佩上的少尉军衔,却让我突然有了全新的感觉和视角。这一杠一星的领章,竟能点铁成金。我就像只开屏的孔雀,充满不怕露出屁股的自信。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愿意用战绩洗刷那难以言说的耻辱。

校长有点意外,但更多的还是高兴。高兴之余,是对自己和学校的担忧:“马上就是九月,可到时候能不能开学,信阳还在不在咱们手中,都成问题。你此时从征,恰到好处。去吧!”小长辈的态度跟校长不同。他可不希望我成为丘八。那不是士子应该干的事情。但时局如此,他也只能勉强点头,写诗一首,为我壮行。

最后还得给县长一个交代。在县署找到他时,他正在为粮秣犯愁。跟武昌起义之后一样,此刻信阳差不多又成了兵营。虽然粮饷由中央统筹调配,但还是有些事务需要劳动地方。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见我穿上军官制服,他笑着叹口气道:“当年令尊曾进入靳荐青军中,充当上校军需,想不到如今你也要从军。不过那时军队只忙着打内战,如今是要抵御外侮,意义完全不同。有志青年,慷慨出征,好!”

赞叹过后,却还有忧虑。闻听我即将成为李文田的部下,县长连连摇头,满脸的无奈。原来这段时间,李文田一直住在北门外的一家货栈里。北门外有两条大马路通向火车站,向来是信阳的繁盛之地。自从京汉铁路开通,袁家楼的主人、淮盐缉私营统领袁家骥来此置地开发,这里便开始灯红酒绿。妓院娼寮烟馆戏台,应有尽有。李文田每日里不是饮酒作乐,就是叫条子打牌,由他新收的干女儿随侍。这等将军,怎能令人放心。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

这是县长的问题,更是我的问题。我无法想象,滞留北平难逃汉奸嫌疑的军团长有嗜好,身负抗战英名的副军团长又堕落至此;我将前途系于他们身上,是明智的投资吗?

3.时局不容我仔细思量。很快全军便奉命东开,前往豫皖边境,增援在那里作战的孙连仲和宋希濂。

因李宗仁请假赴武汉治疗牙病,白崇禧代行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司令部也早由潢川移往湖北麻城的宋埠。根据白崇禧的部署,张自忠命令骑兵十三旅快速推进到固始县,保障正在富金山激战的七十一军侧翼。全军主力在潢川一带集结。

接到命令,部队随即开拔。汽车很少,只保障先头部队和辎重。营长以上军官骑马,绝大多数士兵主要靠步行。虽然长途行军是西北军的老传统,临沂之战全军即冒雪踏泥一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但经过淮水和临沂两战,部队损失很大,补充来的新兵训练不足,这两百多里的路走下来并不轻松。包括我这个少尉在内。我虽在机关无须带兵,但根据命令,也得像士兵一样扛长枪,携带同样的弹药。

这个命令不仅仅针对我。参谋处长说这是老规矩,作战也是训练。

北洋政府时期,一度立项修筑浦(口)信(阳)铁路,动员沿途各县的士绅入股。这也是家父的一项失败投资。铁路不成,只好先修公路。十多年前,地方已经根据吴佩孚的命令,将信阳到潢川的公路修成,作为浦信公路的一段。当时袁家骥还曾约过家父,打算在这条路上做汽车运输生意。可惜没过多久便是信阳围城李家破产,这个设想化为云烟。

我们沿着公路成行军纵队,分四路行进。脚步荡起烟尘,呛得嗓子眼发痒。过了罗山县,再往东几乎是一马平川,河流纵横,都是淮河支流。这种地形,正好适合日军的机械化部队狼奔豕突。

在潢川城下,我终于见到了两位军团首长。张自忠满脸病容,神思倦怠。二十九军各部士兵均以河北、山东人为主,河南官兵多数是豫北人,不适应豫南的闷热潮湿。连日征战行军,身体疲劳已极,抵抗力下降。在蚊虫叮咬下,军中疟疾流行,张自忠也未能幸免。所幸他是高级将领,有特效药阿司匹林可用。一般士兵即便奎宁都很难得到,军团部每天都会接到数十例官兵病死的报告。

尽管如此,全军士气不衰。每当行军宿营,依旧歌声不断。跟南苑时期不同,五十九军唱的歌曲更加激昂雄壮,也更加洋气。最主要的就是苏联国歌《牢不可破的联盟》:

伟大俄罗斯,永久缔联盟;独立共和国,自由结合成。

各民族意志,建立的苏联,统一而强大,万年万万年!

自由的祖国,你无比光辉。各民族友好的坚固堡垒!

苏维埃红旗,人民的红旗,由胜利引向胜利!

自由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伟大的列宁,指明路程。

斯大林教导,要忠于人民。他鼓励我们,去建立功勋。

自由的祖国,你无比光辉。各民族幸福的坚固堡垒!

苏维埃红旗,人民的红旗,由胜利引向胜利!

每当唱响这首歌曲,我总感觉有种超常的力量在体内回旋激荡。第三段尤其如此:

战争中成长,我们的红军,敌人来侵略,就消灭干净。

斗争中决定,下一代命运,领导我国家,向光荣前进!

自由的祖国,你无比光辉。各民族光荣的坚固堡垒!

苏维埃红旗,人民的红旗,由胜利引向胜利!

虽然是人家的国歌,但我依旧无比喜欢,远远超过本国国歌。比比人家,咱们的国歌未免失于柔软,缺乏力量,简直像是爱情小夜曲甚或摇篮曲,连《国旗颂》都不如,根本不能激发战斗精神。就这么说吧,苏联国歌就像京剧《挑滑车》,咱们的国歌则是昆曲《游园》;人家是武老生,咱们则是大青衣,根本不能救急。我非常遗憾,这么好的国歌却没有配着咱们的国旗。参谋处长告诉我,这是参座侠公引进来的。张克侠曾在苏联留学,眼界广阔,讲话很受欢迎。官兵们对这首歌曲的反映都很好,说是唱着透气。反正那时苏联的飞行员正在武汉上空跟敌机作战,跟我们是朋友。

4.二十七军团与宋希濂的七十一军,此时都归第三兵团总司令兼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指挥。骑兵十三旅尚未赶到指定位置,固始已告失守。因驻守当地的,原本只有宋希濂部钟松之六十一师的一团人马,全部是刚刚整补的新兵,未经实战考验。鉴于已经完成坚守富金山的任务,后路又遭威胁,宋希濂随即指挥全军南撤到小界岭、沙窝一带,继续抵抗。

宋希濂、孙连仲在富金山、沙窝和小界岭虽然打得凄美壮烈艰苦卓绝,但尚有地利之便,而我军几乎无险可守。因战区下达军团部的命令,是必须坚守潢川到9月18日,以便掩护胡宗南的第十七军团在信阳、武胜关一线展开,守住武汉的北大门。而潢川一带以平原为主。

五十九军当时下辖两个步兵师。三十八师由黄维刚统领,一八〇师由刘振三指挥。毫无疑问,三十八师实力更强,有三个旅,比一八〇师多一个。张自忠命令一八〇师的独立三十九旅守卫潢川城。阮玄武在北平率部投日后,这个旅的番号本该撤销,但后来又被重建。第二次临沂战役期间,旅长祁光远未经力战而退,被张自忠撤职。作战勇敢的三十八师特务团团长安克敏升任旅长。

潢川城东七里岗筑有国防工事,由一八〇师的独立二十六旅负责守卫。该旅指挥官张宗衡是个近视眼,戴着眼镜。三十八师的一一三旅向固始方向搜索前进,先头阻敌。这个旅的旅长李致远是张自忠的连襟。三十八师主力作为预备队,配置在城西的二十里铺,并以一部兵力警戒潢川西北的息县。军团部设在城西的任大庄。

作战命令由张克侠宣读。跟他相比,张自忠要高大魁梧许多。两人都身穿灰布军服,腰扎小皮带,留着光头。整个司令部,只有军政部派来的那个少将附员身着黄呢将军服。

总体部署是梯次防御,以潢川县城为核心。张自忠表情严肃,言语不多,音调不高,但极有分量。他一进来,立即全体起立,一片寂静。等张克侠发布完命令,大家依旧一片肃穆。这种寂静对照遥远的炮声,反差格外强烈。

“有问题吗?”张自忠环视周围问道。他的音调不高,但却像珠落玉盘那样明亮。

“没有!”回答声震屋宇。

“安克敏,你要死守潢川。潢川就是你们的棺材!”安克敏字岐山,是张自忠多年的部下。平常张自忠都以字称呼,但此刻却直呼其名。他用指挥棒持续点击着军用地图上的潢川县城,仿佛那是调皮学生的脑门。点击声声清脆,使他的轻微音调更有前奏和伴奏的意味。

“是!我立即转告全旅,潢川县城,就是我们的棺材!”安克敏高声一呼,简直没有吓着我。即便跟张自忠的点击声相比,他的嗓门也实在是太高。那一刻,我几乎有了摸摸风纪扣的冲动。

张自忠没再接茬儿。他无言地扫视全场,忽然对副官处长说:“赶紧派人进城,给我买本《精忠说岳》。”副官处长满脸愕然,似乎不敢相信。张自忠飞快地笑道:“这里有长城抗战的英雄,也有血战临沂的好汉。有这样的师长旅长,我这个军团长除了看书,还能干点啥?”

张自忠说完,随即收敛笑容,转身离开作战室。

张自忠出门之后,各位将军方才坐下,表情也迅速放松。李文田对刘振三说:“育如,昨晚多多承让呀。”他的嗓音尖利,下巴像是刀削成的,几如三角形的锐角。

“你倒是能打牌,但能打仗吗?”刘振三满口鄙夷。

李文田的眉毛立即聚拢起来,就像警惕起来的猫的脊背。跟刘振三相比,他唯一的优点是不抽鸦片,但又从来没带过兵。张克侠立即招呼道:“各位,军团长已下命令,请立即分头部署。抓紧时间,抢修工事!”

5.初次打响是9月7日。李致远所部一一三旅在潢川东部与固始交界的春和集与敌遭遇,随即展开阻击。对手是刚刚占领固始的第十师团第八旅团,指挥官冈田资少将。第十师团虽然素称精锐,但在台儿庄遭遇孙连仲的铜头铁臂,折损大半,师团长矶谷廉介已被转入预备役。经过整补,如今由筱冢义男中将指挥,攻陷固始后又横行至此。鬼子之外,还有帮凶,那就是刘桂堂的伪军。当年在察哈尔,他们便是三十八师的老对头,如今居然追到了河南潢川,真不枉“走狗”一词。

在城西的军团部,每日都能听到隆隆的炮声。类似过年时期的鸡公山,隔着山岭听见人家鸣放爆竹。整个上午,一般都是参谋长张克侠主持局面,两位军团首长都不露头。他们各自借住在不同的人家。中午时分,张自忠来到军团部阅示战报,跟大家一同吃午饭。饭后李文田也过来会商军情。等这一切结束,张自忠便在办公桌上摊开纸墨,对客挥毫写大字。

国军部队师以上机关,设置有八大处。分别为参谋、情报、政工、军务、军需、军医、军法、以及副官处。参谋处主管作战训练,最为重要。我在参谋处供职,随时都能看到战报。

那个当口,春和集是全军唯一的焦点,因别处尚未打响。

谁都明白,春和集最终必定要放弃。把防线推进到那里,只是梯次配置、节节防御的需要,主要目的是杀伤敌军、争取时间。但放弃的时机,全看将帅的韬略。第八旅团一路打到现在,虽然也很疲惫,但火力配备很猛。有北平天津两地的税收为后盾,整个二十九军装备水平在国军中虽不算差,可毕竟已经血战三个多月,人员装备均有大量损耗,更兼军中疟疾流行,春和集又没有坚固的工事可资依托。因而打到9月10日傍晚,一一三旅逐渐吃不住劲,请求后撤。

李致远的电话打到军团部时,张自忠正在写大字。他的字从艺术上看未必算得上多好,但颇有特色,笔锋锐利,类乎刺刀。单纯论笔法,我总会联想起瘦金体,但它跟瘦金体的气势韵味儿完全不同。瘦金体是翰墨味道,张自忠是英雄气概。

张自忠正在写文天祥的《正气歌》。这首诗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每天都有废纸一堆。我先将电话搁下,然后跑到——尽管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十五米,但三步以上便需跑步,这是战场律令——到张自忠跟前,敬礼后朗声道:“报告军团长,一一三旅李旅长电话!”

张自忠抬眼看看我,好像第一次发现我的存在那样。“你就是参谋长推荐的那个学生?”

“报告军团长,我是少尉见习参谋李世栋。”

张自忠微微点头,没再说话,起身过去听电话。虽然不在旁边,但我依旧能听到李旅长焦急的声音:

“军团长,鬼子火力很猛,我旅伤亡太大,请求撤出一线阵地,退入二线阵地继续坚守!”

“伤亡太大,到底有多大?营长以上阵亡了几个?擅自撤退者,官撤,枪毙官;兵撤,枪毙兵;你撤,枪毙你!”

跟连襟这样说话,我心里不禁一颤,本能地挺直身子,就像在操场上听见口令。

晚饭时分,张自忠终于写完《正气歌》。看来他对最后一稿颇为满意,传示张克侠,张克侠也含笑点头。张自忠随即喊道:“来人!马上将这幅字送到春和集,当面交给李旅长!”

6.次日上午,张自忠突然早早便出现在军部。他站在十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图跟前,皱眉沉默不语。良久之后,问张克侠道:“一一三旅可有战报?”

“今晨战报,全旅伤亡五百二十五人,干部伤亡严重。排长已经轮换半数,班长轮换三分之二。”

“命令李致远,可逐步后退到二三线阵地。命令其余各部,加紧构筑工事。”

当天夜里,一一三旅全面后撤,日军攻占春和集。随即军团部便感觉枪炮震耳。眼镜旅长张宗衡的独立二十六旅,在七里岗、黄冈寺一带正式跟鬼子接火。

七里岗跟春和集不同,事先已经修好完整的国防工事,梯次配置,火力交叉,可谓坚固。9月12日整整一天,独立二十六旅只有例行战报,张宗衡并未跟张自忠直接通话。傍晚时分,张自忠接通张宗衡的电话:“眼镜,情况怎么样?”

“报告军团长,战斗虽然激烈,但我军有良好的国防工事为依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不怕!”

“不要马虎大意!出了问题,看我不扒你的皮!”张自忠微露笑意。台儿庄战役期间,五十九军二战临沂时,眼镜旅长所部打得最漂亮,成绩最好。

“是!”

张自忠又回到地图跟前,双手叉腰,端详不语。片刻之后他抬手捻捻右脸下边那根长长的黑须,旋即指指西北方向的息县,以及东南方向的光山,跟张克侠对对眼神,同时点头。

冈田旅团已成强弩之末,濑谷启的第三十三旅团赶来助阵。见冈田资已经碰得头破血流,在台儿庄已有十足教训的濑谷启决定不再正面进攻,展开两翼迂回,将我军包围消灭。

潢川古代是黄国所在地,黄姓多发源于此,包括战国四公子的春申君黄歇。曹魏时是弋阳郡治,唐宋是光州州治。民国二年更名为潢川,与信阳同属豫南道管辖。从地名即可看出,境内河流众多,潢水穿过县城,由西南流向东北汇入淮河。濑谷支队折向东北越过潢水,沿淮河南岸向息县扑去。

看来还是戴着眼镜看得清楚,敌人动向是独立二十六旅发现的。张宗衡没有满足于固守七里岗的国防工事,一部兵力配置在东北方向的上油岗,双方在那一带展开拉锯。但他感觉鬼子的攻击并不卖力。尽管上油岗我军没有国防工事依托,兵力也不雄厚,但双方只是拉锯,鬼子似乎无意真正占领。张宗衡感觉不对,派兵前去搜索,结果发现上油岗以北有大队敌兵向西运动。

接到独立二十六旅的报告,军团部立即做出反应:三十八师主力迅速开往潢川西北的息县方向,阻敌前进;一一三旅派出一部兵力攻击潢川北部的十五里铺,切断敌军后援。

息县离潢川有几十公里远,那里的炮声我们肯定听不见,因为耳边的炮声已经足够洪亮。张自忠对着电话道:“谁都可以打败仗,唯独我张自忠的部队不能!没有人了,那打电话的是谁?等打到没有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去给你当机枪手!”

放下电话,张自忠再度站到地图跟前,双手没有叉腰,而是抚在屁股上。这是他生气时的姿势,司令部人员随即噤声缄口,小心翼翼。

息县终究未能守住。敌军越过息县,开始进犯罗山,意图切断我军跟信阳的联络。位于城西任大庄的军团部已经受到威胁,随即迁往潢川城南。我们刚在城南安顿好,城东七里岗的国防工事已被敌军突破,潢川县城随即三面受敌,独立三十九旅跟鬼子正面接火。

不看地图不知道,看看地图你就知道情势的凶险。整个三十八师已呈被包围态势,潢川城也仅有南面的包围尚未合拢,由军团部和一八〇师师部撑着。

军团部初次直接遭遇威胁,是9月16日的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正好衬托出弹道绚烂的闪光。

枪炮声如在耳边。黑夜更放大了不安全感。司令部内一片惊慌。军政部派来那个少将附员,大抵意思相当于唐代监军的宦官。他一表人才,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穿着黄呢子的将军服尤其帅气,但此时已经惊慌失措:

“全军安危系于军团长一身,请军团长赶紧移动移动吧。”

李文田、张克侠和刘振三都没说话,抬眼看着张自忠。

张自忠在灯下读《精忠说岳》。他冲少将附员点点头,但没接他的话茬儿,不高不低地喊道:“马学成,你带人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马学成是军团部手枪营的连长。他答应一声,立即集合部队外出应战。随即外面枪声大作。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枪声逐渐寂静,司令部内的气氛也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就像一枚秋天的树叶,自然而然地飘落到每个人跟前。

原来只是小股敌人的袭扰,或许只是他们的搜索队伍。少将附员这才悄悄离开司令部,回房安眠。

7.次日中午,军团部再度遭遇威胁。鬼子的大队骑兵从东西两边同时包抄过来。

骑兵速度快,冲击力大。而当时军团部周围只有一个手枪营,一八〇师的警卫连也有些战斗力,其余均是非战斗人员,又缺乏重武器。大家纷纷建议撤退,但张自忠不同意。他自顾自地低头写大字,写的是“文官不爱钱也不怕死,武将不怕死更不爱钱”。一边写一边说道:“罗山已经失陷,跟信阳的联系已经中断,咱们的位置就像潢川的口鼻,满城就指望南方透气。咱们一撤,潢川怎么办?不被憋死了吗?立即命令独立二十六旅,派一个团过来解围!”

司令部的非战斗人员纷纷抄起武器,跟随手枪营来到前线。我领到了一支捷克式步枪。跟在南苑使用的老式汉阳造相比,这支步枪沉甸甸的。那种分量仿佛压在心上,让我一阵心慌。其实向潢川行军时我已经背过捷克式,但那时无此感觉。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手枪营跟二十九军的特务旅一样,人手两把盒子枪,外加一口大刀。但此时此刻,大刀派不上用场。骑兵跟步兵没有公平的拼刺,只有单方面的屠杀。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发挥盒子枪的连发优势。

盒子枪产自德国,也叫驳壳枪。五十九军连长以上前线军官人手一支。因为后坐力大,射击过程中会自动抬头,导致射击误差。你本来瞄准敌人的胸膛,但实际射中的却是天空。因而这种手枪在德国不受欢迎,中国才是最大的市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用一个简单的办法解决了后坐力引起的射击误差。那就是侧卧射击:握枪的手掌掌心向上或者向下。这样始终能够有效威胁敌人。你瞄准甲可能射不中甲,但甲旁边还有乙与丙、丁。这样正好发挥它火力猛、能打连发的优势,对付集团冲锋最为有利。若是近战,驳壳枪的威力几乎相当于机关枪,但远比机关枪轻便。

司令部的军官跟手枪营的士兵分散配置。机关干部都在二线。我身边的那个士兵年龄不大,听口音是河北人。他很友好地问道:“长官,你打过仗吗?是不是刚分发部队的军校学生?”我的手心满是汗水,想到裤子上擦擦,但感觉裤子也已被汗湿,便在干草上不住地蹭。一边蹭一边答道:“什么话!七七事变你在哪儿?告诉你,我在南苑打过鬼子!我的照片还上了好几家报纸!”

“那你把保险拉开呀。”他微笑道。

我这才发现保险尚未拉开,脸上一阵发热。然而少尉总得有个少尉的样子。我忍住拉开保险的冲动,不疾不徐地说:“急啥,鬼子不是还没进入射程嘛。”

这是一八〇师直属队的兵。事后回忆,我对这个河北兵满怀感激和歉疚。他明明看出了我的紧张,但始终没有说破。这在当时并不常见。在二十九军内部,不能打的无论官兵,都会遭人白眼。张自忠当年就因为术科较弱,而受到歧视。这个兵没拿白眼看我,继续跟我聊天:“七七事变时,我们驻扎在杨村,针对宋委员长的炸弹,就爆炸在我们连的防区内。所幸没有炸着。我们比南苑还早打一天呢。其实我们早就想打的。鬼子运兵的车队从眼皮底下经过,上去打我们的友军,上头却不让开枪。连长跟上级请示,想在防区以外换便衣袭击,假装是土匪,上头还是不干。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在公路上挖了个大坑,让满车的鬼子都陷在里面不能动弹。然后连长层层请示,要求把他们消灭掉。因为他们在我们的防区以内,是个威胁。但上头不但不同意,反倒让我们帮鬼子把车拖出来。耻辱啊。”

“你们拖了没有?”

“那当然得拖啊。我们都不情愿,班长眼泪都下来了。但连长说这还不是营长的意思,而是师部的命令,必须执行。”

“怪不得都说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呢。”

“这叫啥话!我们后来打得不也很过瘾嘛。”

我突然压低声音:“那时人家都喊军团长张邦昌,你知道不?”

“谁不知道!七七事变后,人家也说军团长是要逼宫夺权。本来说好他是二十九军的二头儿,可宋委员长先让冯师长接替地盘最大的河北省主席,后来又让他代理军长,说是军团长因此心怀不满。刚开始咱心里也含糊,可后来再看,人家不是汉奸,而是忠良。要不在临沂能下那样的血本?你拉开保险吧。”

鬼子的骑兵突破了一线阵地。一队士兵跑回来,退入我们身后。鬼子的骑兵越来越近。我准星里头出现一匹白马,跟南苑的那一匹简直一模一样。我使劲眨眨眼睛,在眼睛闭住的那个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张自忠的形象。他没看我,还在低头写大字,满脸严肃。旋即他的形象消失,鬼子的形象越发逼真。这是个年轻的鬼子,嘴角边还有个酒窝。

鬼子端着马枪,似乎也在瞄准。杜甫说射人先射马,可我不想听他的话。我感觉自己就在这个有酒窝的鬼子的准星里。我必须抢在他前面击发。

砰的一声,我确信是自己的子弹离开了枪膛。这声枪响就像是勇气的开关,我突然感觉,随着这记脆响,原本阴沉着的天空突然像旭日东升那样亮堂起来。

再度眨眨眼睛,鬼子已经倒伏在马脖子后面。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过去自己为何那样恨张自忠。我们恨的其实不是张自忠,也不是汉奸,而是恨角落里那个被恐惧击倒的自己。

8.眼镜旅长的部队很快赶到,将鬼子的骑兵驱走。他们的装备当然比军团部齐全。其实两年之前,三十八师每个连便装备了两门掷弹筒,每个班配备两支枪榴弹。虽然比不得中央军的德械师,但比起川军这样的杂牌,那还是要强很多。

可这样的装备也没法跟鬼子比。战场形势依旧在恶化。军团部将潢川南部的唯一出口交给独立二十六旅,再度转移,试图与黄维刚的三十八师取得联系。我们在前边走,鬼子在后边追。军团部相继通过我军的三道防线,进入炮兵阵地。此时前线已经打成一锅沸水,炮兵也在不断还击。

我们簇拥着张自忠经过一个炮兵阵地。指挥最边上的那门炮的,大概是新手,在鬼子炮弹的持续爆炸中,本来就有点慌张,看见一群将军过来,更加紧张。见此情形,我多少有点替他担心。张自忠多有杀气的将军,在他跟前出丑,那还能有个好?

张自忠果然发现了那个炮兵的操作失常,随即向他走去。那人赶紧立正敬礼。张自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听口音,也是咱山东人吧?打得不错,继续打。不要慌,瞄准了再放。”说完话随即在空炮弹箱子上坐下,解开鞋带,脱了鞋朝外磕石子,一边磕一边对李文田等人说道:“你们先去安置军团部。我走累了,先在这里歇歇脚。”

那个炮兵立即镇静下来。整个炮兵阵地全都镇静下来。虽然鬼子还击的炮弹持续落下,但大家打得有板有眼。张自忠见状,这才起身离开。

鬼子的压力越来越大,开始使用化学武器。各处都有大量的士兵中毒。我军没有防毒面具,只能每人发条毛巾、两块日光牌肥皂,蘸着肥皂水掩住口鼻。鬼子数次攻入城内,虽然都被安克敏击退,但独立三十九旅付出的代价也极为高昂,阵地上的活人越来越少,已无力支撑,频频告急。黄维刚和刘振三两位师长建议“暂时向南移动移动”。当时军团部和一八〇师师部在一起,距离黄维刚的指挥所不远,张自忠随即电召他前来开会商议。

情势危急,两位师长和司令部幕僚均建议指挥部先行南撤,各部队依次撤退。张自忠道:“军团部的确要转移。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进入潢川。”

大家闻听面面相觑。潢川几如孤城,此举不是自投罗网吗?少将附员擦擦额头的汗水:“太冒险了,太冒险了!”张自忠道:“韩信背水一战冒险不冒险?不冒险就打不了胜仗。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生!”

黄维刚和刘振三两位师长都是当年张自忠部下的学兵,虽然年龄差别不大,但依旧视张如师如父。他们不敢开口劝谏,只是不断以眼神示意李文田和张克侠。李文田道:“冒险是必要的。但如今任务尚未完成,一切全在军团长,似不可轻易进入绝地。”张自忠没看李文田,也没有吭气。张克侠道:“请军团长暂时南移。各支部队均坚守现有阵地,直到18日。军团部一分为二,我率指挥机关进入城内,就近指挥三十九旅守城。”

张自忠没理会张克侠的建议。他转过身子,背对大家,面向炮声隆隆的潢川,自顾自地说:“都要退,往哪儿退?不力战而退,即便退到西藏,鬼子也会追过去!白长官命令我们坚守潢川必须到9月18日,否则胡宗南、罗卓英两部无法在信阳、武胜关一带展开,震动全局,我们将成为千古罪人!七年前的“九一八”丢了东三省,今天咱们若不小心,会丢掉大武汉,甚至整个中国!我命令!”

参谋长、参谋处长和机要参谋立即掏出小本子记录。

“一、各部指挥前移。营长到连,团长到营,旅长到团,师长进入旅指挥部指挥;二、各部预备队全部投入使用,务必坚持到9月18日24时;三、黄维刚师长宜派出有力一部,反击仁和集、双柳树、桃林铺与春和集,切断日军东西联络;四、独立二十六旅坚守城南阵地,并与独立三十九旅保持切实联络。五、患难多年,军法无亲。意志软弱擅自撤退者,一律枪决!”

机要参谋记录好命令,上前复述一遍,然后请李文田和张自忠签署。张自忠签署完毕,又口述一道电报,报告军情:

限即刻到。宋埠司令长官白并转武汉委员长蒋钧鉴:

自奉电令,职部与寇激战,予敌以重大杀伤。敌纠集飞机二十余架,大炮五十余门,坦克车三十余辆,轮番轰炸,持续攻击,并释放毒气弹。铣日(16日)以还,敌锋尤烈。职督率各部死战不退,伤亡已逾三千,连排干部折损近半,唯以国家及领袖念,士气不衰。现各部已退守二三线阵地,与敌拼杀,潢川亦在牢固掌握之中。职决意率军团部进入潢川,抵近指挥,完成最后任务。取义成仁,在此一举。谨闻。

职张自忠叩。顺祝胜利。潢川。

签署完电报,张自忠命令接通潢川城内的电话:

“安旅长,你要不要援兵?”

“报告军团长,我旅无时无刻不盼望援兵!哪怕给我一个连也好!”

“那好!我即刻率军团部进城!”

“啊?军团长,你开玩笑的吧?”

“嗯?”

“军团长,我是说这太危险!你千万不要来!我独立三十九旅战至一兵一卒,坚决不要援兵!”

“少啰唆,我即刻从南门进城。你马上通知到营连,看看谁想撤退,我都愿意率领手枪营接防!”

张自忠吧嗒一声摔下电话。在那个瞬间,安克敏依旧在喊:“军团长!军团长!”

电话余音绕梁。张自忠回头看着李文田和少将附员道:“灿轩,你和杜高参带领机关,到经扶县(今河南新县)附近择地安营,准备接应。”然后问黄维刚:“震三,你去哪个旅?”黄维刚道:“我去一一二旅,叫李九思下团,今天夜里攻击桃林铺,用大片对付他们。”刘振三见张自忠转过脸,不等发问便主动说道:“我跟随军团长进城。誓与先生不离一步!”张自忠飞快地笑道:“那可不行!你得去三十九旅旅部。”刘振三点头道:“是!”张自忠道:“那咱们赶紧抽两口,长长精神,立即进城。进了潢川,就像进了棺材。没有烟抽,只有毒气吸。”刘振三笑道:“好!我正好带着上等的云土!”

9.之所以选择从南门进城,不仅因为地利之便,更主要的原因是其余城门均已从里面封死。棺材嘛,底子和四面都是死的,就等着盖板。

炮弹拖曳着绚丽的弧光,地面微微震动,如同波浪。我们进城时,安克敏正在城门口恭候。张自忠递给他一根黄瓜:“秋黄瓜,有点老。岐山,你凑合着润润嗓子。”安克敏接过来,双眼落泪。张自忠拍拍他的肩膀,大步向城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布命令:“赶紧运出重伤号,然后封死南门!炸掉护城河桥!通知部队,19日将有援兵抵达。在此之前,潢川就是个棺材,谁都不能打开!”

潢川县城不大,但尚称小康。沙石铺就的街道,黑瓦屋顶,很有家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时时炮火处处瓦砾,遍地断壁残垣。受伤的不仅是官兵,还有这种安静的小城本身。它像只水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已经无法站立。此情此景,令人心悸。

军团部设在火神庙内,门前是条围巾那么长的街道,所幸尚未遭遇炮弹。进去安顿好,我很想就地躺一躺,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忘记战火,把这条奇迹般完整的街道当成宁静的故乡。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手枪营奉命只留一个连护卫军团部,其余两个连全部出战。机关勤杂人员一律分发到一线。

我奉命到第四营,向徐营长报到。徐营长很爱抽卷烟,脖子左侧有块胎记,负责南门周围的防御。当时那里已经没有所谓的营部,他带着几个卫士和两个通信兵,守在一家半倾倒的油酱铺内。酱油缸和醋缸均已炸碎,周围散发着浓重的醋味。黑色的液体掩盖着污血,醋味夹杂着死尸的气息,空气似乎都已凝结成固体,无法呼吸,只能捏着鼻子咬一口,嚼碎吞下,然后再咬一口,嚼碎吞下。

徐营长正在处分逃兵。那个兵军服上满是血污,无法辨别伤口所在,但其实只是轻伤。这身军装是他偷偷从死尸上扒下来的,想冒充重伤号出城,结果被发现。

逃兵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徐营长笑着唱道:

逃兵好,逃兵好,逃兵打水我洗澡……

这个旋律我很熟悉,是艺术大队经常打的快板书《当兵好》。徐营长给它改了词。

“×他娘,韩小年,你要能打来热水给我洗个澡,我就饶你一命。”

“营长,百姓都逃光了,炊事兵也上了一线,我到哪儿给你打热水呢?”

“×他娘,知道炊事兵都上了一线,你还敢逃命?”

韩小年被拉到旁边不远的阵地前枪决。这是士兵,如果是军官,要报到旅部,由旅部处理并通报全军。随即通信兵离开营部,口头通报全营。当此时刻,他竟然还有一辆自行车骑。自行车的牌子跟我在北平骑的一模一样。这辆熟悉的自行车,在杀人的时刻竟然也让我感觉到了丝丝亲切。我使劲盯着车子的背影,以便遮蔽枪决人的枪声,以及死亡现场。

处理完此事,营长方才顾得上我。第二次出击临沂时,独立二十六旅奉命死守展庄,立下大功。当时独立三十九旅的这个营,配属给独立二十六旅。徐营长立有战功,本来已经升为团长,但掩护五战区撤退时,部下有两人犯纪律,抢了老百姓的驴。那个兵枪毙,他也降了职。虽是老营长,但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刚刚成亲不久。他靠着木头做成的墙壁,仔细卷纸烟。卫兵要帮忙,但他不干,一定要自己动手,卷好,点燃,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吐出来,仿佛是在品尝无上的美味。那样子是如此的陶醉,也是如此的诱人。它让我彻底忘记了即将发起的血腥攻击。我无法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比即将发生的杀人和被杀事件更有质感,更有意思。

营长睁开眼睛,掏出一张照片:“×他娘,老弟,瞧瞧咱媳妇,俊不?咱不像你有文化,要不也得找个女学生。”

是营长夫妻俩的合影。他妻子的确很漂亮,漂亮得令人心痛。至少她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刻。在随时可能丧命的时候,还以美好的事物提醒那些可怜的战士,何其缺德。

“真漂亮。比我未婚妻还要漂亮。真的。”想起婉茹,我心内一阵疼痛。她如此热衷于将我派到五十九军,大约想不到我也会有必须要拼刺刀的一天吧。

“老弟,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子弹有眼睛,专找害怕的人。比如那个倒霉鬼韩小年。我虽然年龄不大,但打过的仗实在不少。打吴佩孚,打张作霖,打阎锡山,打唐生智,打靳云鹗,打蒋介石。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窝里横。还好,今天终于赶上了打鬼子。要不老了想跟孙子吹牛都没得吹。厌恶战争是必需的,这玩意儿的确可恶。但是要学会享受战斗。享受战斗,你明白吗?×他娘!”

我当然不明白。营长接着说道:“你听这枪炮,多么热闹啊。×他娘,咱当兵的都是穷人,没有饭吃才来搏命。要是在咱老家,过年放这么许多炮仗,得多少钱啊,今天可全是不要钱的,随便放!随便看!随便听!战场上没别的,只有杀人和被杀。被杀当然不好,只能争取杀人。杀掉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不需要技巧?掌握一门技巧,那多有意思!就像卷烟卷,别看简单,不学你还真卷不好。”

营长此言,简直就是醍醐灌顶。厌恶战争但享受战斗,多有禅意。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因何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进入五十九军的任务。在内心深处,其实我也渴望享受战斗。享受一次痛快淋漓的、能用鲜血洗去耻辱的战斗。是的,耻辱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净。

“七七事变时,你在哪儿?”

“我驻扎天津。后来攻击过海光寺的日军总部。×他娘,总算出了口气。”

“不是都说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吗?”

“谁再这么说,我×他老娘!谁不想打!”

“那时我在南苑的军士训练团,社会上都说军团长是张邦昌呢。”

“他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只是迫不得已。事后他刚回部队时,军部召集营长以上军官迎接,并且做了一锅好饭,准备给他接风。他给我们训话,上来就说,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领着大家,寻找一个好死的地方。这话一说,全军泣下,他也落泪不止,全军当晚都没吃饭。那时我就感觉他肯定有苦衷。现在看看,果真如此。有主动寻死的汉奸吗?他进潢川,不就是要朝棺材里钻吗?×他娘!”

我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为了刺杀张自忠的愚妄想法。

10.虽然封闭了城门,但鬼子毕竟有重炮。重炮炸开城墙,鬼子乘隙而入,双方随即展开巷战。

巷战虽然激烈,但也有个好处,不必再担心炮弹和炸弹。双方缠在一起,鬼子的飞机大炮全部失效,只看单兵素质。我们早已经过训练,拼刺刀时预先推上一颗子弹。万一碰上一对二的局面,可先射死个儿大的。如果刺刀插得太深拔不出来,也可以射击帮助拔枪。若枪膛内没有子弹,一对二时要先挑个儿小的刺杀。

因为枪内有子弹,鬼子总骂我们没有武士道精神。因为他们刺杀之前,要特意退掉子弹。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他们讲究武士道,而是因为他们的三八大盖枪管长、射程远,又是尖头子弹,穿透力很强。刺杀时开枪,子弹可能击穿对手,射中后面的队友。

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手要握在枪带以内,免得对手的刺刀顺势滑下,让手指受伤。

我没有挑对手,但对手挑了我。那个鬼子军衔是兵长,相当于下士,身材跟我接近,在鬼子里面就算个儿高的。他端着步枪便冲我而来。大概见我的领章是少尉,想捞个便宜吧。

步枪内的子弹已经射光,来不及再压子弹,我只能端起空枪跟他拼刺刀。捷克式步枪带着刺刀,舞动步枪时,刺刀在太阳下不时闪光。虽然击毙过一个鬼子,但跟鬼子拼刺刀,这还是头一次。无论在军部值班,还是上次跟随手枪营打阻击,不仅仅我,每个军官与士兵都意识到自己是沧海一粟,因而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同时又能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能手拿把攥地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但此时此刻,你丝毫也感受不到群体的力量。大家各自为战,谁都不能从队友那里获得哪怕是心理上的支持。无边的恐惧笼罩着我。我感觉这个鬼子下士根本不是人,完全就是一具僵尸。他面无表情,只是按照动作要领刺戳挑。

只要是跟人搏斗,哪怕他再强大也不必太害怕。但是跟僵尸搏斗,完全是另外的概念。既然是僵尸,就没有惧怕,不会疼痛,不可能犯错让你抓住机会。我感觉浑身僵硬,有劲也使不出来,只是机械地应付,应付,眼看就要彻底落入下风。

但我到底有点武术的底子。在南苑也耍过几天大刀。即便僵尸,也不能马上将我刺死。打着打着,我跟徐营长进入背靠背状态。他手中不是捷克式步枪,而是驳壳枪外加大刀片。

他用屁股使劲顶顶我:

“老弟,享受战斗!现在刺死人不偿命,随便练手艺。小鬼子,我×你亲娘!”

娘还有不亲的吗?是不是在说我的三娘?我很奇怪,那时候竟然还有这等心思。当然,这话来不及出口。我答应一声,两人背靠背的队形立即被鬼子的刺杀分开。徐营长大吼一声,抡起大刀,我也挺起步枪,朝那个僵尸刺去。他用枪尖试图挑开我的刺刀,但我早有预料,突然斜转刺刀,一下子刺中他的左胸。

这一枪动作力度不大。我担心不够致命,而他要跟我玩儿命,同时刺我。那样我将无法躲避。我高兴地看见鬼子皱了眉头。看来他不是僵尸,也知道疼痛。我大吼一声,迅速在他胸口补了一刀。

厮杀,厮杀,厮杀。我们从一条街打到另外一条街,直到将鬼子撵出城外,重新封闭缺口。我瘫软在地,手臂抽筋,仰脸朝天,大口大口地吸气。仿佛刚从井下升上来。突然,我看见了一条弹痕累累的布招,旅馆的名字已经看不清楚,但旁边有样东西,却是再熟悉不过:半条手绢,上面绣着八月的当令花卉荷花。

婉茹,婉茹来过这里吗?或者她也在军中?艺术大队此前曾经赴徐州战场劳军,多人阵亡。后来在五十九军的掩护下,剩余人马方才钻出包围圈,从徐州退到潢川,再从潢川退到鸡公山。难道这一次,他们又来潢川前线劳军了吗?

婉茹,我亲爱的婉茹,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11.这条街也是四营的防区。昨夜我就睡在相邻的街里。我赶紧去找徐营长,但他已经阵亡。局面太乱,甚至他的卫士都没有发现。此时打扫战场,才引起注意。他是被流弹击中的,子弹正巧射过前胸,在他口袋的位置。中弹后他依旧靠墙站着,大刀撑在地上。我伸手摸出那张照片,上面已被洞穿,带着血迹。子弹穿过的位置,正好在他们夫妻两人之间。

我很惊异,自己竟然没有悲伤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我悄悄收起那张照片,接过他的驳壳枪,再扯下那半条手绢,用满是汗渍和血迹的手,不断地抚摩。

我没再试图打听事情的原委。我明白,这已不重要。因为枪炮声再度密集,鬼子新一轮进攻已经开始。副营长也已战死,第一连连长代理营长指挥。几番打退鬼子,预定时间已到,全军准备撤退。虽然三十八师和独立二十六旅还在城外激战,但潢川已经沦为彻底的孤城。鬼子在各座城门附近都配备了重兵,准备将我们困死。我们接到通知,不走南门,爆破南部的一段城墙,从缺口处冲出,以降低伤亡,达成战术突然性。

那已是9月19日凌晨,激战刚刚过去,双方都在喘息,阵地上一片寂静,能清楚地听到尸体上老鼠的吱吱声。这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比起阵亡的惨痛,仿佛老鼠的啃啮更加可怕。突然之间,几声巨响,南城墙轰然洞开几道口子,倒塌的城墙躺在护城河中,正好当作桥梁。部队迅速朝外冲锋。时间地点和方式都在鬼子的意料之外,城外的独立二十六旅又在全力策应,突围总体非常顺利。

一个高射炮排当时从军团部配属独立三十九旅,协助守城,共两门炮。从炸开的城墙突围,人能出去,炮可不行。排长赶紧请示该怎么办。安克敏道:“人命都顾不上,还炮呢。”排长一听,便扔下炮带领士兵突围。等冲出包围圈,安克敏忽然想起此事,又问高炮的下落。排长对道:“你不是叫扔掉的吗?”安克敏道:“谁说的!你难道不懂,丢失大炮要掉脑袋?不带出来,你也炸掉呀。”排长道:“这不是不舍得嘛。打鬼子的利器!”安克敏闻听踢了排长一脚:“糊涂!等着吧,军团长处分我,我就枪毙你!”

安克敏完成了死守潢川的任务,最终却是撤职留任。

12.全军向南撤退,目标是经扶县。撤退不是逃跑,必须安排兵力打阻击。最先出城的第四营,奉命在潢川城南占领阵地,接应后续部队,承担收容和殿后任务。

又是一场混战。此时天色已明,我们被鬼子死死咬住。就像童年时分外出拜年,被恶狗咬住裤脚,怎么挣都挣不脱。杀红了眼的鬼子,向我们发起著名的猪突攻击。像一群野猪,凭借厚厚的皮与泥,不要命地冲锋。仿佛我们的子弹不是子弹,只是雨点儿。

阵地丢失,部队打散,军官士兵们只能跟鬼子捉对厮杀。拼刺刀甚至摔跤。

驳壳枪打光了子弹,来不及重装,我顺手掷向鬼子,然后挥舞大刀。大刀砍卷,又信手换上刺刀。刺杀中我受了伤。疼痛没有击倒我,反倒激发出空前的力量。我最终将对手刺死。由于用力过猛,刺刀嵌入骨头,怎么拔都拔不出来。正在这时,一柄刺刀刺来。我本能地一闪,然后揪住他的枪带,贴身过去,在他面门上砸了一拳。他夺了几下枪,没有夺回去,干脆搂住我想把我摔倒。我们就此在地上翻滚,像泼皮那样无聊地厮打。他背上有钢盔,在翻滚中更有优势,我被压在下面的时间更多,眼看我就要被他制住。突然我的手碰到了一枚手榴弹,便顺手抄起来朝他脑袋抡去。

鬼子一愣。好像两个同学在课堂上打架,他根本没意识到我会让武力升级。随即鲜血从他头上流下,他开始使劲掐我。我拼尽全力抡起带血的手榴弹,继续朝他头上砸去,同时翻过身子,将他压倒在地。

我不住地砸,砸,砸。脑浆和着鲜血,溅了我满脸,但我毫不顾忌。我越砸越顺手,越砸越高兴,突然感觉满心愉快。仿佛此地不是战场,而是厂甸的庙会天桥的相声。原来杀人也可以这样快乐。

快乐是突然终止的。我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一定是军刀。然后背部又是一下。这一下应该是刺刀吧。我好像能看见雪亮的刺刀,在我鲜红的肉体中穿行。

13.主啊,我已经很久没有读经,没有祷告,没有参加团契,未去教堂礼拜,我难道还能上天堂吗?

主啊,如果这不是天堂,为何我迟迟没看见地狱的烈火,带着硫黄永远不灭的烈火?

主啊,如果这里真是天堂,为何我没有看见佟麟阁?我相信并且敢于保证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完全有资格上天堂。如果他都不能上天堂,那么天堂的存在也就没有丝毫的意义。

我突然明白,这是天堂和地狱分界线岔路口,我必须抓紧时间,在天使到来之前,在这里做诚心诚意的最终忏悔。

我突然明白,自己先前为何如此痛恨张自忠,痛恨汉奸。除了显示自己的正义,痛恨内心深处被魔鬼控制的那一半自我,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们惧怕日寇。原本应该针对侵略者的痛恨,因惧怕而被大半消解。

爱能产生力量,恨也能产生力量。要想产生杀人的动力,必须在内心深处,用仇恨组装起功能强大的发动机。

我还像往常那样痛恨汉奸,但我对汉奸的恨,已经不再本末倒置地超过恨日本鬼子。因为消灭掉鬼子自然就没了汉奸,而杀掉再多的汉奸,也不能消灭鬼子,只能滋生更多的汉奸。就像割韭菜,割掉一茬再冒一茬。

主啊,请饶恕我的罪孽。虽然我并未冒认英雄,但却从未主动拒绝,从未主动说明照片的来历。主啊,一个怯懦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虚荣心,人的有限有罪在我身上再度显明。

这湿润是天堂的甘露吗?不,原来是尘世的雨水;红色是地狱的烈火吗?不,只是我头上的血。

有人用枪试图将我挑起来。等我挣扎着试图坐起,他猛一退后,我又跌落于地。我挣扎着要找东西对付这个鬼子,但那个鬼子却是满口的东北话,跟周承伦一个味道:

“你别这样!我也是中国人!吉林的!我是没办法,家人都在人家手中,我不从军,他们都得死!”

是个真正的汉奸。东三省的汉奸。可是我已经没有力量跟他搏斗,甚至连恨他的力量都不再具备。

“你别言语!一会儿要是有再来的,可全都是鬼子!我没有别的,就这点口粮。能不能活下去,只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很想睡觉,眼睛睁不开。两瓣眼皮上好像沾了胶水。我看见了那份日式口粮,也看到了自己的血。我很高兴,雨水洗不掉的耻辱,终于被鲜血洗掉。我很高兴,我能死在潢川。民国以还,潢川跟信阳同属豫南道和汝阳道,此地也可以算作故乡。

果子总会烂在树根不远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很好。

我愿意相信,婉茹来过这里。我很高兴,在她曾留芳踪的地方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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