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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握手 三万

时间:2024-11-07 10:25:49

1.因为赵登禹在,那时我们谁也不相信南苑已经命悬一线。

7月25日凌晨,宋哲元来南苑阅兵。当天夜里,日军向驻扎廊坊的三十八师刘振三旅发起挑衅,遭遇还击,次日战事炽烈,北平广安门也同时爆发激战。日军随即向宋哲元下最后通牒,限三十七师所部28日午前退至永定河西岸,否则将自由行动。宋哲元拒绝接受,下令全军备战,计划8月1日全面出击。根据部署,赵登禹率一三二师火速北上,接管南苑防务。该师在北平城内的独立二十七旅,与三十八师在南苑的部队换防。这样一三二师守南苑,三十八师所部也可会同该师的独立三十九旅守卫北平,方便统一指挥。

然而一三二师后续部队尚未开到南苑,赵登禹不肯放三十八师的作战部队离开。三十八师的旅长董升堂因而留在南苑,协助没有作战经验的副师长王锡町指挥。董升堂之弟董振堂1931年参加宁都起义,半年前在西路军中跟马家骑兵作战时阵亡。董家兄弟俱是战将,幸亏董升堂没有离开。如果没有他指挥三十八师的杨干三、张文海两个团,以及骑兵营和学兵大队,我们的命运必将更为悲惨。不说别的,这两个团装备有将近六十挺捷克式机关枪,仅这些就够鬼子喝一壶的。

那时通州已经沦陷,守军三十八师独立三十九旅的高鸿恩营也退入南苑。赵登禹判断南营区将是日寇的主攻方向,决定将主力布置在那里。除骑兵第九师所部、三十八师骑兵营、独立三十九旅的高鸿恩营,其余部队全部放在南营区。董升堂率杨干三、张文海两个团守南围墙西段以及突出的靶场,我们与三十八师学兵大队守南围墙东段,军官教育团和一三二师特务团守东围墙,军特务旅守西围墙。

2.紧急集合的命令下达时,我刚刚迷糊过去,并未真正入睡。脑子里翻江倒海的事情太多,神经片刻也得不到安静。听到那种号音,我突然有阵没来由的开心。先前所有的思考悔恨与烦恼,都在黑暗之中,只能独自承受,无人可以分担。如今既要紧急集合,大家都得起床。这意味着我不再是独自一人。尽管他们未必懂得我的心事。

进入阵地后,很多人要么趴在沙袋上打盹,要么靠着坑道,用军帽遮住眼睛假寐。我睁大眼睛,试图从黑暗中寻找些许慰藉。我希望能发生点什么,哪怕是鬼子的侵略。我无法承受一个人独自面对煎熬。

正在此时,空中忽有电闪雷鸣,很快便是瓢泼大雨。大家纷纷朝掩蔽部挤,里面很快就变得热烘烘的,污浊不堪。我无法忍受,便走出掩蔽部,主动来到哨位,要求替哨兵站岗。

大雨劈头盖脸地朝下泼,但我毫不躲避,甚至盼望雨能下得大点儿,以便洗刷掉所有的耻辱。暴雨多不能持久。黎明时分,雨过天晴,大家骂骂咧咧地走出掩蔽部,在雨水的泥泞中回到各自的位置,等待。一个多小时后,三架敌机从头顶飞过。它们在南苑上空反复盘旋,看来是在侦察。随即大家又接到佟麟阁的命令:各部留守人员立即撤出营房,全部进入围墙外的阵地,随时准备还击。

中将的命令没有人敢不执行,但很多人不以为然。大雨过后道路泥泞,行动不便,他们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此时大家才知道,昨夜团河已经失守,守军三十八师骑兵营已经退入南苑,喜峰口罗文峪抗战的伤残士兵,很多未能撤出。大家闻听都感觉不可思议。就白天鬼子骑兵那样的胆气,可能吗?这些兵,不是当年跟随赵登禹上长城的那些吧。

听着这些议论,我一言不发。事实上我几乎充耳不闻。无边的耻辱和羞愧依旧紧紧包围着我。我以为大家都起床活动之后,能连接成为一个完整的肢体,可以分担我的思虑,但结果完全相反。睁开眼睛来到室外,光线再度照亮原本被黑暗隐藏的耻辱。我极力调动情绪与之对抗。脑海里一遍遍地过白天的电影,所有的镜头都是自己出来,跑步,急停,单腿跪下,瞄准,击发,一枪毙命,而高德睿在旁边目瞪口呆。

炸弹炸飞了这些弥补性的想象。

九架敌机飞临南苑,炸弹接连丢下,然后不断扩大再扩大,最后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火光四起。那种剧烈的呼啸和爆炸,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格外催人心魄。我紧紧趴在阵地上,双手使劲朝泥土里扎,恨不得像老鼠那样打个洞钻进去。

军官、班长和部分老兵经历过长城抗战,领教过鬼子的飞机。他们不怕,开始组织对空射击。我们阵地后面的葡萄架下,布置有一挺高射机枪。机枪手打着打着,忽然大骂一声,扔掉机枪,捡起步枪朝天射击。因那机枪过于陈旧,口径大于子弹,射出去既无力量,又无准头。

在班长的招呼下,我们纷纷抬头,朝天开枪。然而营房燃烧之后黑烟隆隆,哪里还能捕捉到飞机的踪影。

意志被炸弹全部摧毁殆尽时,鬼子在南边露了头。以步兵为主,间以坦克和骑兵。这是川岸文三郎的第二十师团,鬼子的老牌部队。雷区只能短暂迟滞攻势,不可能完全挡住铁蹄。准星中的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中队长一声令下:“打!”大家随即扣动扳机。

鬼子的火力很猛。重机枪射程远,火炮更加厉害。我的位置正好在班长旁边。我学着他的样子,瞄准完毕正要击发,眼睛余光中突然发现他歪倒在步枪之上,一声都没来得及吭。我惊叫一声,伸手试图扶起他,却见他眉心中有个红色的洞口。

我惊叫一声,班长的尸体随即再度倒地。副班长立即喊道:“班长殉国,全班听我指挥!不要惊慌,鬼子过不来!按照射击动作要领,瞄准击发!打!”

我机械地瞄准,然后开枪。往常教育要节约子弹,不能随便开枪,此时我哪里还记得这些。或者说,手已经不受控制。我飞快地拉枪栓,上膛击发,好像动作越快就越安全。但是我很清楚,尽管我的枪管已经打热,但一个鬼子都没击中。射界和视界受青纱帐的影响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根本没有瞄准。我瞄不准。我来不及瞄准。

好歹总算打退了鬼子的第一次冲锋。枪声停息,阵地上一片死寂。那些叫嚷鬼子不过如此的,叫嚷指挥官小题大做的,全都没了声音。或许连命都已经没了。小队长吆喝道:“检查枪支子弹!注意射击要领!各班统计人数!”我脑子里一片晕眩,完全忘记了高德睿,忘记了要从他那里讨回颜面。

3.鬼子的第二次冲锋,突破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阵地眼看就要崩溃。正在此时,特务旅的驳壳枪跟三十八师的捷克式机枪发挥了作用。在他们的协助下,我们终于恢复了阵地。战至中午,上头传令后撤。我赶紧跟着段长仁越过已经大片倒塌的围墙,通过营地向北跑去。

后来才知道,整个南营区最先被击溃的就是军士训练团。说到底大家还是训练不足,战斗能力和意志都不够强。因为我们的阵地率先被突破,指挥部受到威胁,赵登禹决定移驻北营市街,由董升堂负责南营区指挥,但佟麟阁对我们这帮学生放心不下,又回到南营区坐镇。战至中午,北边枪炮逐渐沉寂,派人联系才发现郑大章和赵登禹已经先后撤退。佟麟阁随即下令董升堂和孙玉田两位旅长率军向南突围,经固安到保定集中;自己率领军士训练团和军官教育团,向北平撤退。因高级将领要在城内集议兵机。

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南苑。但董升堂却不肯马上后撤。他认为白天行动,必定会成为日军飞机的靶子,因而坚持抵抗直到黄昏。我们负责阻击的一大队,最终跟随他们到了保定。

谁说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呢?董升堂就是三十八师的干将啊。

那时我们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节,拔腿便跑。刚刚平整过的营地,此时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炮弹坑。营房被炸得七零八落,有些地方火苗还没有熄灭。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队人马,是佟麟阁和他的副官以及卫队。

佟麟阁喊道:“李世栋,后面还有人吗?”

“报告副军长,我也不知道。我们班是没有了。”

本班同学除了我和段长仁,大概已经全部阵亡。

佟麟阁叹道:“主啊,他们都是学生啊。”副官道:“请副军长赶紧移动。您应该居中指挥,不能落在后面啊。”佟麟阁拍拍我的肩膀:“任遭何事不要惧怕,天父必看顾你我。走吧。”

不知是因为佟麟阁已过中年,体力不如我们,还是因为他有大将风度,内心有所依凭,我们不再狼狈奔逃,说是安步当车也不算多么夸张。他那一巴掌,通过肩膀给我传输了无穷的力量,就像电流之于电灯。灯光驱散黑暗,我内心的惊惧消散大半。我和段长仁紧紧跟在佟麟阁身后,就像羊羔跟随头羊,既不超越,也不脱离。

来到大红门,只见沿途的人马尸体越来越多。看来大金牙的骑九师跑得虽然比我们快,但依旧快不过死神。佟麟阁停下脚步,现场发布两条命令:全部军官无论系统,立即出来掌握部队;稍事休息集结队伍,兵分两路北撤,他和张寿龄各带一路,分头行动。

佟麟阁问道:“鹤舫,你带哪一路?”

张寿龄把手掌托在耳朵后边,高声问道:“副军长,你说啥?”

佟麟阁摇摇头,大声喊道:“咱们分头行动!我带一路沿大路向北,你带一路抄小路奔东北方向!”说着话又用手指示方向。张寿龄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耳朵:“好!我这耳朵,重炮!唉!”

乱兵们略一整理,便继续撤退。段长仁问道:“咱们跟哪一路?”我说:“当然要跟着副军长。他受耶稣祝福,福气必然会罩住我们。”段长仁道:“别跟我提洋教。爷爷笃信佛教,我也一样。”我说:“无论哪路神,只要能保佑我们平安撤进城内就好。”

跟着佟麟阁走了没多远,突然又有敌机飞来,俯冲轰炸扫射。大家立即离开公路,逃进旁边的青纱帐。仿佛那些青翠的枝叶能挡住枪弹。惊叫与惨叫不绝于耳。子弹嗖嗖地打在高粱叶子上,那声音远比射进土里的清脆。每逢这种声音响起,便有折断的枝叶落下,甚至划过我的脸庞。它提醒着死神的脚步,因而令人惊恐。

我和段长仁提着大刀片,始终跟着佟麟阁。突然,一阵急促的枪弹像早晨的急雨那样泼下,随即两条血雾从眼前喷过,段长仁首先栽倒在地。他全身好像被人缝了一排红色的纽扣,只不过针脚很粗,又错误地缝在了背后。这时前边有人惊叫:“副军长!副军长!”我推推最近的段长仁,他没有反应;扳过身子,他的眼睛还睁着,甚至眼神里的惶恐都还完好如初。

我越过段长仁,上前去看佟麟阁。他满身是血,身上有两个伤口。一个在腿上,一个胸部。副官叫道:“副军长,坚持一下,马上就要进城!”佟麟阁眉头紧皱,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被副官架着走出十几步后,佟麟阁的脑袋耷拉下来,副官们随即将他放下。正在此时,空袭再度开始,机枪扫射中,大家像惊鸟一般飞散开来。

从佟麟阁身边经过时,我看了看他的脸。他的眼睛已经闭上,神色安详,但我的嘴巴却迟迟无法合拢。我是如此吃惊,也不敢相信。堂堂中将副军长,刚刚和我一同祈祷过的,蒙主恩被主拣选的人,在正义的事业刚刚开始时,怎么就这样突然撇下我们不管不顾呢?我们还是学生啊,我们还是羔羊啊,需要他这样一个牧人。

那一刻,吃惊完全将恐慌惧怕覆盖。我提着大刀片儿,没命地奔逃。由此向北是通向永定门的公路,直线距离最近,但看来也是鬼子封锁的重点。我决定绕向东北,经左安门入城。

刚出青纱帐上了公路,我便看见大队长冯洪国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我越过他的身体,下了公路翻过路东的水沟,便折向西北,直奔左安门而去。

4.这一路果然要安静许多。都是田间小路,鬼子的机械化设备无法开行。我一口气跑到左安门,老远就看见城门紧闭。门口不远处,稀稀疏疏,躺着十几具尸体,敌我皆有,军民齐备。我大声呼喊,报出番号,要求开门,卫兵回道:“鬼子刚刚来过,没有命令,上头不让开门。你还是去永定门瞧瞧吧。南苑撤退,规定都走永定门!”

只好再去永定门。可惜既无冰排,又无黄包车。我无比怀念我的自行车。此刻要是能骑在上边,该有多好。参军之前,我已经将它送给彩头。说起来,也可以算是物归原主。如今它和他,都在哪儿呢?

永定门也已经关闭。我紧急叫门,上边还是不肯开,说是担心鬼子乘虚而入。我大声报出番号,舞动手中血迹斑斑的大刀片儿:“我是军士训练团三大队三中队二小队的李世栋!这带血的大刀片儿,还能有假吗?我亲眼看见副军长殉国,详情得马上禀告上级长官!”

城门还是不肯打开,但上头放下来一个箩筐。小时候听评书,经常听到缒城上下的传奇。如今我竟然得以在古城北平亲身体会,谁能想象得到?

箩筐升到半空,我的视界随之开阔,立即发现了远处的鬼子。一队骑兵正由东边而来。我心急如焚,生怕当时尿了裤子。此时此刻,可无法保密。谢天谢地,鬼子抵达之前,我终于登上了永定门的城楼。

脚踏上城楼,才知道这里有多么宽阔,可以并排跑马。再看鬼子,身影要缩小很多,大小像个洋火盒。比例想来就是地图上的中国对日本。要不说怎么是小日本呢。可就是这个小日本,竟把我们追得团团转。这等耻辱,夫复何言。

三十七师驻扎西苑,戍守北平。担任城防的,本来是该师的二二一、二二二两团。长城抗战、喜峰口大捷,功劳主要在这两个团。他们因此也是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事变之后,鬼子为了分化二十九军,要求将这两个团调离北平四十里,以一三二师担任城防。宋哲元一面下令将一三二师的独立二十七旅调来北平,由旅长石振刚担任北平警备司令;同时又令那两个团换上保安队的服装,临时配属独立二十七旅,负责阜成门、西直门、德胜门一线的防卫。调出北平的是保安队,但佩戴二十九军的符号,着二十九军的军装。

将我吊上永定门的,就是独立二十七旅所部。上去之后,连长并未询问我副军长殉国的详细情形。因为这个消息军部已经掌握。不仅如此,他们的师长赵登禹,也在中途遭遇日军埋伏,被机枪射杀。

失败如同霉菌一般腐蚀着空气。士兵们个个无精打采,有劲没处使的样子。班长班副均已阵亡,军官也死的死散的散,无人招呼。我就像个没娘的孩子,只得走下城墙,自己寻找收容。但下去之后,发觉街道上的气息大不相同。很多店铺门前都摆着桌子,上面各种茶点俱全。没走几步,前面忽然出现几位记者,其中还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指着我叫道:“看!大刀片儿上都是鬼子的血!”随即给我拍照。

镁光灯接二连三地炸响。虽然声音不大,但依旧令我心惊。仿佛旧伤又被撕裂。有个女记者拍照之后又上前采访,询问南苑战事的经过。我满怀羞愧。我确切地知道,虽然打了很多发子弹,但未能击毙一个鬼子;大刀片儿上的血不是肮脏的,而是纯洁的。它们并非来自于鬼子,而来自于真正的英雄,佟麟阁与段长仁。可是这些话,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女记者很年轻,想来也刚出校门不久。她善意地引导我,对我所有的回答,都做出善意的解读。那份善意益发令我羞愧。我逃跑一般钻出他们的包围。此时我听见那外国人这么说道:“如果中国的将军都像这个士兵,他们必将世界无敌。”这话让我恨不得挥刀自宫,但大刀片儿哪里是自宫的合适工具。

5.一路向北,快到天桥时,一个卖豆汁儿的大娘拦住了我,执意要我吃一碗。早饭和中饭都没吃过,但此刻我胃里丝毫感觉不到饿。仿佛已经被乱草充满,那乱草中有悔恨,有羞愧,有惊惧,更有遗憾。

我实在吃不下。然而我看得出来,不吃一口肯定过不去。大娘的封锁比鬼子的还严。那情形不再是饥饿的士兵向百姓求饮食,而是大娘向我恳求某种无法言说的恩惠。我不吃这一口,她可能此生良心不安。

只得遵命坐下,一边吃一边落泪。泪珠子不时滴到碗中,或许能改变豆汁儿的咸淡?我说不清。大娘用毛巾给我擦汗,也擦眼泪:“唉,什么兵,都是一帮孩子啊。天可怜见的。”一边给我擦,一边兀自落泪。这附近有一百四十多间房子,都是宋哲元年初用给母亲祝寿的三万块钱买地建成的,以市政府的名义廉价租给贫苦人居住。老大娘便在其中。

放下碗,当然不能提钱的事儿。此刻那是一种污辱。我道过谢起身要走,又被兵部大臣翰林院拦住。他非要让我坐车。我说:“大哥,旅部在天坛,我去那儿报到,就几步路,不值当耽误您买卖。”“那可不成!今儿个我全天免费,送抗战将士。就算只有两步路,也得请您老赏脸!”

驻扎天坛的只是独立二十七旅的旅部,并非我的部队。那在南边,而我得向北,去中南海报到。车夫不由分说将我请上车,便开始飞奔。沿途不时看到劳军慰问的横幅条幅,以及摆得满满的茶点桌。我把大刀搁在腿上,眼泪不住地朝刀上滴。车夫一边跑一边询问情况,我一边回答一边落泪。后来我声音哽咽,无法作答,他突然猛地停下;我身子一冲,险些没飞出去。

车夫训斥我道:“哭什么哭!眼泪能挡住鬼子吗?好歹也是个爷们儿,你就不能爷们儿点儿?”

我哽咽道:“副军长阵亡了。我们全班同学大概都阵亡了。包括冯玉祥的长子冯洪国,段祺瑞的长孙段长仁……”

刚刚以国丧礼出殡的段祺瑞号称三造共和,冯玉祥也曾赶出废帝溥仪、拘禁大总统曹锟。不知道他们俩,还能在北平城内拉活儿?车夫连连摇头叹气。大概眼泪已经洗净脸庞,他看出了我的年纪,叹道:“说来说去,原来还是学生。走吧走吧。你既然披上战袍,就不要哭。军士落泪,我们百姓可怎么办呢?这偌大的四九城,都指望你们守啊。段长仁,断肠人。段家怎么能起这么个名字呢?多不吉利呀。”

车夫一边走一边叹息,直到把我送到中南海。军训团归军部直属,我们得到那里集合。进了中南海,里面几乎乱成一锅粥,找谁都找不到,只能听天由命地坐等。原本幽静的湖边,挤满了军部直属人员,以及穿着白衣服的政府工作人员。我坐在地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忙乱,在七月流火的北平感到浑身发凉。听口音,身边那个军官应该是豫南人,离信阳不远。一问果然如此。他是罗山人,军部通讯营的排长,负责南苑通讯。如今各支部队匆促之间麇集北平,建制混乱,他们也没了事由。据他说,八成不会大打。因为二十九军内部汉奸很多,张自忠就是代表。卢沟桥事变后,前线指挥官何基沣曾经计划集结五个团兵力,外加两辆钢甲列车,主动攻击消灭丰台之敌,彻底扭转前线态势,命令已经下到各团,预定7月10日夜间实施。当时宋哲元不在军中,9日晚上七点多,张自忠打电话询问前线情况,得知这个计划,便表示反对:“你们要大打,是愚蠢的。真要打起来,两方面高兴。一是共产党,符合他们的抗日主张;一是国民党,可以借抗战消灭我们。带兵不怕没仗打,但不能为了个人而打仗。”何基沣说:“枪炮一响血流成河,我怎么敢为了个人目的而妄开战端?现在的情况,不是我们要打日本人,而是日本人要打我们。老这样作茧自缚,只能等死。”

何基沣不是三十八师的人。他可以顶回张自忠的意见,但却无力违抗军部的正式命令:只许抵抗,不许出击。当然,这份命令是张自忠授意推动的结果。二头儿嘛。

老乡还说:“攻击南苑的鬼子从哪儿来的?都是从天津调来的。沿线都是三十八师的防区,鬼子大摇大摆地北上攻击我们,他们就跟没看见一样。等着吧,张扒皮已经到了北平,后面还有好戏唱。什么张自忠,就是张邦昌!”

张自忠的像当初南苑的营房内也挂着。受训这几个月,我知道西北军将领大多有外号。比如大金牙之于郑大章,张扒皮之于张自忠。人家在军部,又是军官,自然消息灵通。咱一个败兵,还能说啥呢?

太息长太息。

枯坐到夜里十点多钟,那些穿白色衣服的政府工作人员依旧在暗淡凄冷的月色下来回穿梭,几如幽灵。正在此时,通知下达:尉级以上军官,立刻到怀仁堂集合。老乡对我说道:“等着吧,肯定不会是好消息。”我也跟着起身,活动活动酸麻的腿,随着人流进了怀仁堂,想看看热闹。反正情形混乱,无人阻止。

怀仁堂里面灯火通明,我的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定睛再看,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位穿着白绸长衫的长官,站到前面的方桌上给大家讲话。原来是张克侠。他向来主战,此刻要发布的一定是战斗命令,是如何拱卫北平的吧?结果完全相反。

“诸位,宋委员长已经撤往保定。他留下手令,命我代为宣布。宋委员长认为孤军无援,无法再打下去,为保护古都北平免受战火,他已接受日方条件,明晨一时起全军退出北平,城内不留一兵一卒。北平治安由代市长张自忠负责。现在离限定时间还有一个来钟头,不愿意跟着部队走的,发给路费各奔前程;愿意跟随部队,出西直门经廊坊到保定集中。各部队立即行动!”

怀仁堂跟居仁堂都建在先前仪鸾殿的旧址上。也就是慈禧处理朝政的地方。看来此地只适合宣布失败撤退的消息。

6.走不走呢?我要服从二十九军的命令,也得接受民先队的指挥。想想婉茹的话,我得留在北平,准备当职业学生,于是决定不走。

很多人选择脱离部队。我跟在后面领路费,老半天才排上号。路费不多,普通士兵十块,我们二十,军官最低五十。刚刚领到钱,忽听居仁堂方向人声喧闹。那里可是“一二·九”运动时学生代表的目标。跑过去一看,是抢劫。有特务旅的,他们挎着两把驳壳枪,不用看符号就能认出来。也有军训团的。

十块二十块的路费,远远达不到他们的预期。这我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刚刚经历过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了一回。但是抢劫,我不能理解。我傻傻地站在旁边,看他们抢夺行辕里的东西。古玩字画甚至家具桌椅,以及皮靴、望远镜和照相机。我想,八国联军进北京时,也是这样抢劫的吗?比如烧毁了仪鸾殿的瓦德西?这不是别人,是二十九军呀。

一个熟悉面孔从旁边经过。是本小队另外一个班的班副,我们多少有点私交,因而我敢顺道废话质询两句。那人把嘴一撇:“真是学生出身,书呆子!你懂啥呀,北平都不要了,汉奸都出来了,咱们不抢,留给他们吗?赶紧的吧,再晚你连汤都没得喝了!”

“汉奸?谁是汉奸?”

“除了张扒皮,还有谁?你可真够笨的!”

又一个老兵从旁边经过。他喊道:“对,赶紧抢,半点东西都不能给鬼子汉奸留!这也是抗战!”

我没有抢劫。别说抢劫,那些东西即便给我我也不会要。大敌当前,性命都未必能保住,东西再好也如同粪土。平常或许还能变卖,如今这时候,大概是难。盛世收藏,乱世饥荒,老古话不能忘。

我揣着二十块钱,漫无目的地在北平街头游荡。去哪儿呢?以天下之大,竟无我立足之处。想来想去,只有先挨过这一夜,明天设法联系组织,也就是民先队的上级。我就近找个旅馆,老板明白原委,痛快地同意免费提供食宿。

次日早起,大雨如注。吃过早饭,回房间等候半天,雨方才停歇。我赶紧出门去找组织。

不时可以看见有人拆除沙包拒马等简易巷战工事。看来倒在卢沟桥南苑的弟兄们,热血还真是又要白流。越是这样,我越要尽快找到组织,看看民先队是什么态度。但以往都是婉茹联系我,如今突发变故,我要回头找她,难度很大。

学校早已放假,人去楼空。以往开会活动的几个地方,也没见到人。校工面对即将落成的生物实验室,满怀痛惜与遗憾。实验室设有教授研究室、动物饲养室和植物温室,费了国府不知道多少大洋、校长李蒸不知道多少气力,眼看即将投入使用,却突然间来了鬼子。就像酒席刚摆好强盗忽然破门而入,座上客顿成阶下囚,天底下还有更加尴尬恶心的局面吗?

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很难再被物质触动。实验室再好再金贵,也比不上佟麟阁、赵登禹和陈宝玺的性命。我敷衍校工几句,回头继续寻找。可忙活一天,还是一无所获,只能按图索骥,去找牌友汪大维。他家住在雍和宫附近。还没到他家的胡同,老远就看见一群人正在忙活,挪沙包搬拒马,干得还挺起劲儿。黄包车即将擦肩而过时,我突然看见了汪大维,于是赶紧叫停。

这些巷战工事原本就是临时设置的,此时已经拆得差不多。看见我,汪大维满脸惊奇。得知我打了败仗,他更是不住摇头,满怀叹息同情与不忍,甚至还有些许不以为然,或曰不屑。他放下那些活计,拍拍手带我回家。路上他满脸庆幸,可谓表情放松神态愉悦,跟以前的不问世事相比有天壤之别。我大为惊异,忍不住询问原因,获得的答案是:“张自忠主持北平大局,已跟日军谈妥,他们答应不投弹不进城。上头传来命令,各处巷战工事立即彻底清除,以免日军误解,影响和平。”

“张扒皮果真当了汉奸!”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发觉嘲笑怒骂汉奸能减轻内心的耻辱感。尤其是在昔日的同学跟前。

“主和就是汉奸?报上说七七事变当天下午,秦德纯邀请文化界名流座谈时局,胡适之先生的态度就是强烈主和。这是他的一贯态度。我看也没人骂他是汉奸。中国实力弱,打不过人家,暂时忍气吞声,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

想想南苑到北平这一路的死尸,我没再纠缠和战之争:“我奇怪的是你啊。你不一直主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怎么会来拆除工事?”

“能避开战火,谁不高兴?北平城内居民密集,历朝历代文物众多。战端一开,能有个好儿吗?有人号召要像保卫马德里那样保卫北平,简直是昏话!那不是保卫北平,那是戕害北平!”

“多数人还是痛恨日本主张抗日的。昨天从南苑撤回来,沿途百姓都主动提供茶点劳军。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也恨日本!我也主张抗日!只是不是这样的抗法!不管怎么说,北平是古城,不能成为战场!”

我突然发觉自己很愚蠢,竟然会跟汪大维争论时局。我们的友谊只限于牌桌,只限于麻将。既然话不投机,那就不能再说。在他家住了一夜,省了一宿的房费,次日上午我再度去找组织,办法还是仿效宋国的农夫。

我无比想念婉茹,想念民先队,想念林颖。这是我跟世界的唯一联络。失去他们,我便是断线的风筝。我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贸然离队。也许应该跟随部队南撤。漫无目的的寻找中,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嘿!大英雄!”

声音非常熟悉。转脸一看,却是刘成彩。我无精打采地说:“你他妈的彩头,我打败仗不是因为我不够勇敢,是因为咱武器不如人!别光他妈的讽刺人。”

“老李同学,你别误会。你没看报纸吗?报纸上登了你的照片,你当真成了抗日英雄!我佩服你还来不及,讽刺个啥?”

仔细问问,原来好几份报纸果真都登了我的照片。我支吾道:“什么英雄不英雄,不过是中国人的本分。”

“老李呀,我得承认,过去你们闹学潮,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个嘴把式。想不到你还真能打鬼子。这说明咱们国家还真有救。就冲这个,你也当得起英雄二字。”

“别提英雄。秦琼不照样还得卖马!现如今我就是走投无路。你打算怎么办?”

“走投无路?你们共产党会走投无路?”彩头笑着斜视我,满脸友好的鄙夷。

“再说一遍,我不是共产党!天地良心!”

“好好好,你不是共产党!那我跟抗日英雄交个底,我是国民党。反正已经进入全面抗战时代,肯定要国共合作。等打完鬼子,估计也就是国家统一两党统一。好歹同学一场,看在自行车的分上,看在城外鬼子的分上,我也对你说句实话。”

“你打算怎么办?”

“投考军需学校。全面抗战,人人都要尽力。你能从军,我就不能从军?不过我不想当步兵,冲锋陷阵。那不是咱们该干的事情。当军需同样报国,既尽忠又尽孝。”

“怎么讲?”

“别跟我装孙子!你当真不明白,军需油水大?”

“他妈的,你还想发国难财!”

“不是那意思。反正行规就是那样。我不干,别人也得干,那些钱左右省不下。我去干还好些,我多少有些讲究,懂得爱国。自行车还你吧,你大概用得上。我明天就走。咱们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吧。”

7.大约是青年人屈死太多,老天有感,因而流泪不止。第三天北平依旧有雨。随着雨滴落下的,还有两场英勇的战事:头一天,三十八师副师长李文田率领所部通电抗日,主动向天津之敌发起猛攻;驻通州的冀东保安队两千余人,在张庆余、张砚田的带领下通电反正,消灭当地日军大部,并将汉奸殷汝耕拿获。此二人本来都是东北军于学忠部五十一军的团长,于学忠调入甘肃时,他们已经改编为警察,不便同行。结果他们没有参加兰州事变,却导演了更加轰轰烈烈的通州事变。

我是怀着满腹的悔恨和热情去找婉茹的。历经生死让我突然意识到了美丽的错过与误解。我希望找到从前的感觉,握手时便会有血脉贯通。然而眼前的婉茹,已不是昔日的婉茹。她的表情我无法形容,更无法忘记。就像初春时节刚刚吐露的嫩芽遭遇倒春寒,我立即识趣地关闭心门。巨创之下,只有这样才能自保。

“婉茹,对不起……”

“你如果没做愧对民先队的事,比如投敌当汉奸之类,就不必跟我说对不起。说不着。找我干吗?”

“二十九军已经南撤,我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我也得马上离开北平,离开学界。将来会有人跟你联系。局势变化太快,对你的具体安排还没确定。你等着就好。”

婉茹总是不让我说完。她好像格外害怕我话语的结尾藏有荆轲的匕首。我不再主动开口,希望用沉默调节气氛。确认表情在此间未曾失份,随即努力调动恶毒的情绪,重新构筑信心的堤坝,以便能够挺直身子。

婉茹脸上露出嘲讽的淡笑。这种表情激起的愤恨恼怒,都是切合彼时环境的情绪。我将表情整平拉直,涂抹均匀,一边这样做一边痛恨自己的无耻,在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后,还能这样像没事人似的坦然面对人家。我庆幸雨中的幽暗,它就像一重盔甲,我可以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

责任心还是战胜了自我。婉茹的音调和表情逐渐恢复到同志的水平。她说:“一千七百人的训练团,据说突围回到北平的不到三百。很多我们的人阵亡或者失踪。你能活着回来,嗯,很好。”

“段祺瑞的长孙段长仁,冯玉祥的长子冯洪国,也一同阵亡。”

“冯洪国阵亡了?你能确定?”

“我亲眼所见呀。”

“唉!他是地下党员。抗日的力量损失太大!”

“冯玉祥的长子,也是共产党?”

“先不说这个。二十九军内部不仅有抗日力量,有民先队和地下党,也有汉奸。赵登禹阵亡,完全是汉奸泄密的结果。这个汉奸,就是给二十九军的日本顾问樱井德太郎当翻译的周思靖。”

原来周思靖跟冯洪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奉派给樱井充当翻译。赵登禹撤退之前,跟冯洪国握手告别,嘱咐他立即通报佟麟阁,组织学兵撤退。此时周思靖就在旁边,知道赵登禹的撤退路线。赵登禹一走,他立即回到房间,电话通知日军支那驻屯军第一联队第三大队大队长一木清直。卢沟桥事变,就是一木清直挑起的。他掌握了赵登禹的车队将沿着天罗庄方向出南苑北撤的准确时间,随即在中途安排伏兵,以重机枪将长城英雄赵将军狙杀。

赵将军跟岳飞和郑成功一样,牺牲时年仅三十九岁。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婉茹之所以能掌握这些内情,是因为二十九军的情报处长靖任秋也是地下党员。而在那时,我们都很高兴能找到这些合适的话题。它们就像各自的盔甲,可以遮蔽彼此内心的耻辱与不快。我也很高兴婉茹没提我在报纸上的照片。想来她尚未看到。

谈了不到一小时,婉茹便起身离去。她走出几步之后,我叫了声:“婉茹……”她回过头来,但没有再度走近我。默立片刻,她用手指点点我,也还了我两个字:

“浑蛋!”

我好像听见身体某处有咔吧一声。不是骨骼,就是神经的断裂吧。

第二天如约再去,见到的是余子明。他告诉我不能留在北平。大家都看到了那些报纸,以及我的照片。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不适合留在北平开展活动。但具体该怎么安排,目前尚未确定。得过几天再说。他说:“想不到你仓促从军,还真能成气候。说心里话,真把大刀片儿给我,叫我无论去砍谁,鬼子还是汉奸,我还真未必敢动手。我很佩服你。过去叫你去运动二十九军高层,只是因为你们的家世背景,跟他们有旧,能说上话。想不到能有今天。你是民先队的重要力量,民先队很重视对你的使用。他们正在研究,有一批骨干需要统一安排,过两天就会有结果。”

我羞得几乎要钻进地缝。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决定,从此脱离民先队,就此遁迹隐形。

“你身上还有钱吗?如果没有,民先队可以资助一些。”

“有钱。军训团月月关饷,走前还给我发了二十块钱的路费。”

“那就先这样吧。且看看张自忠究竟怎么表演。他在天津,三十八师一直按兵不动;他一离开,那里就开始反击。如今他在北平当政,十有八九没好事儿。”

8.宋哲元撤往保定之前,给张自忠留下了两旅人马。一个是石振刚的独立二十七旅,属于一三二师;一个是阮玄武的独立三十九旅,属于三十八师。独立二十七旅就是把我提上永定门的部队。他们曾经在广安门跟鬼子激战,后奉命改编为保安队,但不甘心为敌所用,8月1日夜突围出城,投奔察哈尔省主席、一四三师师长刘汝明。独立三十九旅有六千精兵,装备两百挺机枪、八门火炮,实力远远超过独立二十七旅,却就地投降,最终被遣散。

张自忠离开天津,三十八师立即在天津打响;张自忠来到北平,独立三十九旅转眼投降。这能说明什么?他主政之后重组冀察政务委员会,将秦德纯、门致中、石友三等八位委员开缺,新补的不是汉奸就是亲日派,这又说明什么?

我立即想起当初他访问日本时,报上发表的照片。那上面的他身着西服,剃了光头,留着仁丹胡,完全就是汉奸的打扮。报上说日本人还送了他一个小老婆。他回国时在青岛下船,身旁就有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他的女儿张廉云,并非鬼子赠送的小老婆,所以我像北平市面上的任何一位市民、学校中的随便哪一个学生那样,坚信这位张师长,是确定无疑的张邦昌。

其实不必如此废话。冯玉祥不可能承认《何梅协定》,冯治安也不可能留在北平。人选最能说明问题。想到这里,我内心的仇恨终于压倒了羞辱。我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我决定寻机刺杀张自忠。反正以前民先队也有让我行刺的计划。我不能就此脱离民先队,那样我会一辈子都钉在耻辱柱上。

我得承认,那时我对张自忠的仇恨远远超过鬼子。我刺杀他的冲动,也远远强于抗日。之所以如此,当然首推民族大义的因素,但还有两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我那时尚未发现,也来不及发现。因为我急于从羞辱的泥潭中站起身来,而不想陷得更深。即便约略知道,也宁可装糊涂。

等了两天,一直没等到余子明的消息。期间张自忠宣布脱离军籍,辞去三十八师师长职务。将军最看重的就是兵权。核心部队他都舍得放弃,看来的确是铁杆儿汉奸。我心里很着急,想尽快见到余子明,报告刺杀张自忠的想法,便主动联络他,以寻求支持。

这多少有点违规。按照约定我只能等待。毕竟此时的情形不同。宋哲元主政时,对学生运动总是关键时刻高抬贵手,枪口抬高一寸,以驱散为主。如今世易时移,民先队当然要小心应对。

然而我实在是等不及。

八月的北平无比闷热。气候如同时局,令人无法透气。上了街,我便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警察明显增加,不知原因。走到和平门附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像鸭子那样左右摇摆。原来是段局长。我立即上前打探消息。

认出是我,段局长似乎很紧张,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左右:“我的老天,大英雄,你怎么还没走?”

“北平人这么不厚道,还朝外轰人?”

“火烧眉毛,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告诉你,鬼子明天就要进城,我们已经接到通知,马上着手清除抗日分子!像你这样的,肯定是头一份儿!”

“像我这样的?我是什么样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共产党,至少也在民先队!反正都是鬼子要对付的!看在你砍过鬼子的分儿上,我给你交个实底。你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们刚刚按照周思靖和潘毓桂提供的详细地址,抄了二十九军高级将领的家。宋哲元住在武衣库,秦德纯住在航空署,佟麟阁住在东四十条,张克侠住在东四七条,一个都没落下,包括少将教官孙麟在白米斜街的私宅!”

“佟麟阁的家你们也抄?”

“兄弟,当这份差事,有啥办法呢?你放心,能提前通知的我都提前通知过,然后再去走的过场。你赶紧走!”

段局长告诉我,为了让警察效忠新政权,张自忠已经决定拨款两万,新任警察局局长、汉奸潘毓桂个人出资一万,用于奖励慰劳长警。这不是没有代价的。等拿到钱,下一步肯定还有脏活累活要干。清除抗日分子,恐怕就在其列。

“你怎么不走?你情愿给鬼子扛活儿?”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汉奸这个字眼,但段局长毫不避讳:“谁愿意当汉奸?我段某人手下也有鬼子的命。警察和保安队,都活埋过不少日本浪人间谍,你哪里知道内情!可我不像你,拍拍屁股就能走。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拖家带口,我朝哪儿走?甭废话,你赶紧走人!要是明天再见,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总得跟朋友告个别,去旅馆收拾行李呀。”

“行李?行李值多少钱?舍命不舍财?你现在哪儿都别去,直接奔前门车站,买票去天津坐船走。平汉线已经不通车,再晚两天只怕船也不通了。明天鬼子一进城,盘查肯定更严。就你这样上过报纸的,肯定早已挂了号儿,到时候只怕你飞都飞不走!”

逃亡跟打麻将是一个道理。牌好对手也弱,你不妨做大牌;牌好对手强,就不能贪大;牌差对手也弱,那得见好就收;万一不幸,没有好牌只有强劲的对手,则只能尽力避开点炮,想办法输得小点儿。

当时我面临的局面,就是如此。

9.段局长出的主意大体不错,但说得太快,亦有口误。到了前门车站,我才知道从这儿走不成,必须去丰台。闲话不说,赶紧经东外城来到丰台,准备搭北宁路的火车。毕竟枪炮已经停歇数日,虽然警察很多,但局面还算平静。出了城,不时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弹坑和残存的血迹,但人马尸体基本未见。天气太热,为避免疫病,这几天慈善会一直在组织掩埋尸体,看来比较成功,有助于侵略者消灭罪证。

慢慢进入伤心之旅。有段路是7月28日曾经走过的。我呆呆地看着两边的青纱帐,似乎期待佟麟阁和赵登禹从里面出来,浑身披挂,不怒自威。果能如此,我完全可以忽略赵登禹有嗜好的毛病,像热爱父亲那样热爱他。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跟随佟麟阁跪地祷告,尽管我那时已经不再相信上帝。

然而我并没有看到他们从青纱帐中出来。没有他们,也没有冯洪国,段长仁,以及陈宝玺。有的是两具遥远的尸体,已被苍蝇掩埋成黑色的坟墓。奇怪的是,我丝毫没闻到臭味儿。似乎那不是两具死尸,只是巨大的蜂房。

我一遍遍地在心中射击刺杀,刺杀射击。可惜,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幻觉,都是耻辱的再现。我闭着眼睛,手使劲攥着黄包车,一个劲地催促车夫加速。进了丰台,鬼子越来越多,车站一带简直是入目皆鬼。我立即感觉腿肚子开始打哆嗦。仿佛背后还插着那把带血的大刀片儿,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还好,鬼子虽多,但并未刁难。我顺利上了火车。

到了天津,警察已经换上黑色制服。这就是沦陷的颜色。好不容易买张到青岛的船票,准备从那里换乘胶济路的火车到济南,沿津浦线南下。到青岛时,上海已经打响。“一·二八”期间,张治中已经指挥第五军配合十九路军在上海跟鬼子干过一仗,这次可谓梅开二度。所不同者,上回只是被动应战,这次则是主动攻击。

下船,离开码头,进入市区。一路上标语不断,还有演说和宣传,抗战的气氛可谓浓厚。然而难民就是难民。再从青岛上了火车,挤得水泄不通,天气闷热,又没有水,车上充满各种各样的狼狈。兵荒马乱,原来竟是这等滋味。有位带着几个孩子的母亲,从天津就与我同路。此时她怀抱的那个婴儿,屁股溃烂不堪,她自己的手也已烂出白骨,令人触目惊心,但又毫无办法。到了济南,好不容易买上车票,却又是敞篷车,没有座位,大家都像沙丁鱼罐头那样前胸贴后背。快出山东时,火车突然停下,不知何故。未知原因的停顿,极大地强化了不适、闷热与焦虑。大家纷纷骂娘。骂着骂着,鬼子的飞机遥遥飞来。

骂娘声立即停下。仿佛谁都担心触怒鬼子,引来杀身之祸。有人警告大家都不要说话,免得叫空中的鬼子听见,惹来炸弹。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就像林间不断快乐弹唱的小鸟突然停止鸣叫,预示着巨大的不祥,而很快这种预想就得以证实。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婴儿的哭闹越来越亮。那个烂掉屁股的婴儿大概被疼痛所苦,丝毫不懂这些关节,啼声越发激越。母亲无奈,赶紧将他的嘴巴捂住。

知道客车没有威胁,飞机因而飞得很低,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飞行员不时将机身斜过来,简直恨不得下来动手翻检行李。虽然没扔炸弹,但造成的恐慌比炸弹还要厉害。包括我这个经历过战火的人。战争经验对我唯一的帮助,只是我还知道偷眼观察别人,以转移注意,消解恐惧。我看见他们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飞机飞走之后,母亲松开手,却发现婴儿已经憋死。

婴儿不哭了,母亲接着哭。

10.好容易挨到徐州,终于可以下车透口气。这里的抗战气氛更加浓厚,车站上一列列的兵车飞驰,耳旁不时响起这首高亢嘹亮的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二十九军不是孤军,

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杀!杀!

这歌声让人心生悔意。或许不该选择脱离部队。我甚至还有点恨这首歌的作者。好像它要是能早点唱响,血腥的南苑之役中我便不会颗粒无收。我绝对不会坐视鬼子在大红门沿线,将之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兵车多,客车自然就少。而难民如同潮涌,再想买张车票,自然会有难度。我在徐州耗了好几天,也没买到去郑州的车票,眼看盘缠将尽。正在此时,忽然听说张自忠要乘车去南京,将途经徐州。

消息来源于报纸。没办法,全国上下都盯着张自忠。逃亡途中看不到报纸,但一群学生在车站附近的议论正好被我听见。说是张自忠在北平没干几天,便被日本鬼子一脚踢开,他只得化装潜逃,准备去南京领罪。消息传开,买不到票的学生们顿时激奋。这个表示要扇汉奸的耳光,那个说要食肉寝皮。还有人声称愿亲自将他押往南京,面呈委座处理。反正无论如何,总得将他拦下,先羞辱一番再说。

从山东去南京,只能走津浦线。凡是济南方向南下的火车经停徐州,都得检查。有个学生说:“张自忠是汉奸不错,可长什么样,咱毕竟不认识啊。”另外一个道:“我在天津,见过他访问日本时报上发表的照片。可惜那上面穿着西服留着仁丹胡,现在肯定不是这样。再说报纸也没随身带着。”

这问题好办。所有旅长以上将领的像,南苑营房内都有,包括张扒皮的。再说固安劳军时,我还曾近距离地亲眼见过。我脱口而出道:“这个好办,我认识。他就是化成灰,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真的?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是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的学生,年初参加二十九军的军士训练团,南苑之役被打散了。他的相片,营房内都挂着。”

学生立即众星捧月般将我围在中心。这不仅因为我既是学生又在南苑经历过战火,更关键的是,有人认出了我。也就是说,他曾经看过报纸上的照片和报道。

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它像米酒一般甜蜜且令人陶醉。在陌生的徐州,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这种感觉越美好,我对张自忠的愤恨就越强烈。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我对张自忠越愤恨,内心的感觉就越发美好。我决定加入学生的行动,拦截汉奸。该决定自然而然地让我这个外来户,一跃成为义愤学生们的首领。

又一列客车经徐州南下。从车次判断,张自忠十有八九就在其中。因此火车尚未进站,我们已经打出标语横幅。火车停稳之后,我领着大家直奔头等车厢,边走边高呼口号:

“声讨汉奸张自忠!”

“大汉奸,张扒皮!”

按照张自忠的身份,肯定会坐头等车厢。然而那边有士兵守卫,无法进出。见此情景,大家兵分两路,一路阻挡火车,一路在车厢前面提高嗓门,要求汉奸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正在此时,秦德纯出现在车厢门口,冲大家一抱拳:

“各位先生,感谢大家的爱国热忱!你们痛恨汉奸,德纯同样痛恨!只不过张自忠并不在车上。德纯有紧急军务,要赶往南京面见蒋委员长,请诸位放行!”

我们当然不干。秦德纯随即让我们派四个代表,上车搜查。毫无疑问,我得带队。可上去依次检查,的确没发现张自忠的影子。没办法,那就只能放行。

后来才知道张自忠在车上。只不过秦德纯预先已采取防备措施,让张自忠身穿便衣,跟随从一起挤在三等车厢里,侥幸逃过此劫。

几经辗转,我终于回到已无父母的老家信阳。信阳不只是我的故乡,也是那个人故事的起点。那个人就是日本医生饭沼猛,中国名字范昭孟。后来我们都叫他老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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