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花草 第五部
时间:2024-11-07 10:19:45
我在服务厅找到了舅舅,他佝偻着腰,伸着脖子,鼻尖贴在玻璃柜上,像欣赏拉洋片一样,打量着。柜台后,站着一个眼球突出、文着眼线的女人,她的背后有一幅醒目的标语:美的陶瓷,伴你安然,供你独享。舅舅从胸口摸出老花镜,打开,架在鼻梁上,伸出手指,戳了戳玻璃柜,文眼线的女人,拉开移门,取出一个小木盒子。这是一座微型宫殿,两层,带花窗和露台,屋檐下,有一行微雕字体:天堂楼。舅舅满意地抚摸了一下盒子,多少?八百八十八。文眼线的女人心不在焉地答。记得在那间充斥消毒药水味儿的病房里,舅舅总是坐在你身边,我劝他回去睡一觉,他像是没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和药盒轻微的碰撞声,一位两手插在口袋里、腋下夹铁皮病历的白大褂,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两名护士,像三只白鹭停在你床边。白大褂隔着口罩,向舅舅询问你的情况,用深思熟虑的目光,观察了输液袋,弯起手指,弹了弹,还走到床尾,看了看你的脚背,在那儿,输液引起的水泡已涨破,渗出淡红色的血水。一只白鹭走到你身边,打开手电筒,翻起你的眼皮,又照了照你的眼球,并且察看了你微红的舌苔。另一只白鹭从铝制消毒小盒里,取出一支体温计,懒洋洋地甩了甩,塞入你不怕痒的胳肢窝。白大褂开始用一种富有经验的声音,依次对舅舅提到你的心、肺、肝、肾包括大脑,看得出舅舅对她说的一切心领神会,当白大褂评价你是一位跟病魔抗争的佘太君时,舅舅也并无异议。白大褂告诉舅舅,只要亲属同意,院方不仅可以割开患者的气管,安上呼吸机,紧要关头,还可采用通电仪器,照着患者的心脏,来上几下子。白大褂指着暗红色的尿袋,亮出底牌,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你的颈部埋一个小管子,实施这个手术,必须由亲属签字。白大褂说完,双臂抱在胸前,打量着舅舅。笛子演奏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明显的困惑,眼睛为难地四下张望着,我从来没见过舅舅这副样子,他在找他的笛子吗?还是在头脑里搜索《三五七》或《鹧鸪飞》的调门?必须承认如下事实,在县中医院那个炎热下午,我的舅舅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他的嘴唇急剧活动着,像是在练习笛子的发音,而眼前净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曲谱。舅舅嘀咕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的话,扑通一声,跪在你的床前,捧着你的头,似乎担心枕头硌疼了你。姆妈,医生说要把你的气管切开,你说要不要切啊?姆妈……舅舅边询问着你,边叉开五指,替你梳理着头发,他把头长久地埋在你的怀里,不停地耸动着肩,似乎想从那儿,听到什么回答。一九三七年平安夜,杭州失守,次年元旦,浙江省政府迁至永康五峰书院。尽管战火烧了一年又一年,一些埋藏心底的东西,却是时间和战火难以磨灭的。已是夏季,这一带却显得清幽宁静,被沁凉的气息包围,像一个临时庇护所。方世雄出了办公楼,迈下布满青苔的台阶,跨上马,经过一道龙湫飞瀑,沿着林荫路疾驰,天上飘起毛毛细雨,被树木一挡,跟没下一样。当方世雄伫立在上蒋的城墙下的,夕阳已将村庄照得血光一片,如同古战场狼烟过后的景象。他的皮靴踏在小巷里,像是带着一腔游子般的恋情,重返故园。他终于找到那幢旧式院落,叩响锈迹斑斑的门环。过了许久,门开了,一个面色青灰、蓬头垢面的老者,立在门内。“伯父……”方世雄认出眼前这张瘦弱而邋遢的脸,低低喊了一声,一丝悲哀攫住了心。老者惊愕地瞪着昏花老眼,像一块石头,布满倦容和老态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明显的悲伤。风雨飘摇的年代,眼前这位军人,依然保有一份关怀与深情,令蒋坤苏顿时心生感动与愧疚,他握住军人的手,垂下花白的头颅,哽咽起来。不久前,一队日本兵经过上蒋,发现了蒋氏宗祠,兴奋地指手画脚,嗷嗷乱叫。一个汉奸对日本翻译说,此处并非蒋介石祖宗所在地。日本兵一听,又是一阵嗷嗷乱叫,拖来几捆干柴,用蘸着煤油的火把,在宗祠放了一把火就走了,幸亏躲在祠堂里的一位小脚老太,冲出来把火扑灭,宗祠逃过一劫。三天后,一颗炸弹投在宗祠和附近民房上,宗祠横梁被炸,早年修订的《蒋氏宗谱》被焚,另一颗燃烧弹落在蒋坤苏的大屋附近,被炸飞的青石板冲破屋顶,从楼梯孔落下,蒋氏不幸被砸身亡,园子东半边围墙被炸塌,大火烧了整整一天。方世雄踩着松弛的沙土和败草,拨开被风拂到面颊的苇叶,来到江边,江上泊着被炸毁的竹筏,芦苇在风中起舞,像是愤怒呐喊,飕飕江风把他黝黑双目,点燃得仿佛要透出火焰,他捡起一块卵石,收入怀中。她在溪边,等了你一整夜。想起蒋坤苏苍凉沙哑的嗓音,两行热泪无声地跌落浩荡的江水。1941年暮春,日军打通浙赣铁路,国民党第十集团军被迫撤离萧山前线,经绍兴,从诸暨向嵊县撤退,并连夜往东阳开拔。借着点燃的松明,看得清这支从北往南而来的部队,双人并行,步枪上了刺刀,脚踩草鞋,头上的笠帽扎满柳条,浑身沾满泥浆和汗水,后面跟着骑兵。部队在早晨抵达三十六岗,三十六岗也叫石头山,位于东阳、诸暨和义乌交界,山上没有一棵树,连鸟也很少飞过。狭窄的山道上,人员混杂,中间是马队,两侧是步兵,还有几支沿着山岗走,丛生的小竹林、小树枝被踏平,碎石路也踩出好几条道,被马蹄踩得发的石头冒着热气,尽管如此,队伍行进的速度,依然十分缓慢。中午十一时,飞来一架日本侦察机,飞得很低,盘旋一会儿后,朝北飞去。五分钟后,六架日机顶着白晃晃的日头飞来,散开队列,对着山头投弹,并且俯冲着从两翼喷射着火舌。地面日军沿着山沟,开始进攻,收拢包围圈。炸弹在岩石和空气中开花,发出撼动山谷的巨响,马的后腿直立起来,嘶鸣着四散奔窜。长达十公里山道上的人,像成批被割倒的麦子,消失在滚滚硝烟里,六架飞机用火光和金属碎片,几乎将山头夷为平地,火焰红得发蓝,将天地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硝烟中,一颗炮弹带着呼啸,在方世雄身旁爆炸,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入地面,一汪清泉从腹部汩汩而出。他倒在发烫的乱石中,闻到火焰和硫黄的气息,泥土和腐殖物的气息,赤红色岩石下吴越剑的铁锈气息,血流成河的回光中,他目睹一轮赤金色圆月,喷薄而出,如同一只透着泪珠的明眸,他用目光追逐着它,脸上浮现笑意:我希望用我的血,赦免我的罪,这生命我从来都不是为自己留着的。他听到乌鸦的翅膀拍打炙热空气,乌鸦的灵魂在看不见的高枝歌唱。空袭后,几个胆大的村民上了山,眼前的景象令他们终生难忘。山上连草也不见一根,石头被炸成了土,到处散落着断臂残肢,被烟熏火燎得如同焦炭,破衣碎絮在风中瑟瑟作响。随便站在哪个角度,都能数出数百具尸体,人走过去,连脚都插不进,盘旋的秃鹫怪叫着,不时飞下来叼啄什么。村民们花了三天时间,只埋掉横路和大路上的一些尸体,山上泥土太少,不少还露着手脚。夏季时,下起暴雨,发起了大水,从三十六岗流下来的水,浑浊、腥臭,腐烂的头颅和残骸,随雨水滚滚而下,四处漂浮。(据《东阳县志》记载,这场战役中,日军伤亡联队长以下约1300余人,国民党第十集团军三个多师全军覆没。——笔者注)1941年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于当天飞抵杭州。天阴沉沉的,散发着没落,不时有梧桐叶在空气里打着旋,如同三两声鸟鸣,飞上沉默瓦当。方世雄从南山路广福里,拐入对面的柳浪闻莺,湖边,一些仍绿着的柳枝,安慰人心似地在拂着。湖面泥沙积起的小岛,一排竹桩伸向湖心,不时有鹭鸟飞来,盘旋一圈,停在上面,与湖水形影相吊。走到湖滨,天落起雪,起初是零星而散乱的几点,触着冬青的叶子和草丛,便没了踪影,本是游客冷落时节,往常卖念珠、茶叶和天竺筷的小贩,已不见踪迹。学士路阵亡将士纪念塔上,覆着一层浅而白的晶莹,这座塔是纪念“一·二八”事变爆发,驻浙国民革命军陆军八十八师,奔赴上海支援第十九路军抗战,重创日军而修建的。方世雄对着塔行了个注目礼,抗战时,他曾在浙中三十六岗战役中,腹部负伤,所幸被当晚上山搜寻的村民发现。这些年,方世雄折道来过两次杭州,一次是清明,陪蒋氏夫妇回奉化,为一所孤儿院开张,另一次是冬至回乡祭祖。不远处的断桥上,站着三三两两的人,湖面的舟子,像是被冻住一般,稍远的山岭则锁在了一片苍茫里。灰白色的雪在暗下去的湖山间,交织起琐碎翻滚的意象,不一会儿,便将世界染成一具空空的白。他踏着一两寸厚的雪,由断桥一路往西,暮冬的风不时将清新凉意吹向他,途中所过皆幢幢阴影。过葛岭路,迎面一幢红砖楼,让他漠然神凝,他想起多年前的仲夏之夜,她曾穿过人群,在此驻足,观赏街边花灯。那次,她就是从这里穿过马路,去湖边看烟花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红砖楼的窗棂内,漏出几缕灯光,似有留声机的颤音随之泻出。他沿着覆着白雪的瘦竹和冬青,移步向前,一幢淡黄色建筑突破飞雪映入眼帘,大门紧闭,阶前丛生着败草,几株红山茶半掩白雪之中,色彩灿然。那一刻,冻结的记忆又开始复活,过往的繁华与喧嚣犹在耳际,他恍然看到昔日的盛况: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华丽丽的大门豁然开启。过菩提精舍、春润庐,一片璀璨灯火,新新旅馆小转门内,投射出的金黄色光柱,让他禁不住伸出手肘,遮挡了一下。过了秋水山庄,便是招贤寺,对过的九曲木桥,已消失不见,孤山和对面的亭台楼阁,都白了头,兀立在风雪中。博览会后,九曲桥曾与西湖博览会纪念塔一起,被保留下来,直至1942年秋天,木桥因腐朽过半而拆除。湖面没有水鸟,干枯的莲蓬顶着雪,仿佛盈满一腔深情,他恍然又见她端坐桥上的神采了,一袭素衣,胜似白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多少年来,纵使行在千里之外,依然令他魂牵梦萦,刻骨铭心。他伸手轻抚身边的白墙,长长的白墙,像长长的时间,就这样渐渐退去,像长长的生命,就这样渐渐退去,擦着指尖,伤心的疼,却再也见不到血,像是缓慢销蚀身体的时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的内心咀嚼着这样的句子,顿感足履之疲惫,仿佛一个十五从军,八十始归的戎卒。他把双手埋入大衣口袋,仰望天穹,一种浓重而感伤的诗情,油然浮上了心头。我深深迷恋的女子,永远思慕的人,我站在湖边,看见湖水和柳枝,想起你。我路过红砖楼,看见岸边耸立的梧桐,想起你。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你走在湖边,像一尾冷艳而孤单的鱼,迎空纷飞的长发宛若海底的藻类。此刻,我走在你曾走过的路上,看着你曾看过的风景,是不是就能靠近你一点?一个人要走过的多少路,要经历多少繁华与荒凉,才能体味到人生苍茫犹似水中倒影?只要长长的白墙还在,只要岸边的梧桐还在,只要三生石上的传说还在,这废墟一般的人间就永远有我的爱火飘飞。我对你的爱,永远像飞来峰一般突如其来,苏堤的桃花一般缤纷灿烂,满觉陇的桂雨一般馥郁缠绵,孤山的空谷回音一般,一声接一声,盘亘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哦,我深深迷恋的女子,一切唯有遗憾,若你不再出现。雪落入湖,默然无声,一阵从对岸传来的钟声,荡起涟漪,他记得那个烟花之夜,听到的钟声是缠绵,是激越,此刻听去,却仿佛一种离别之声。风一吹,树上开始下雪,地面银光闪烁,无数前尘往事,像是被风挟起,挟着雪花一般的轻愁,朝着那一湖空茫吹了过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某个初冬的午后,一个老头儿拎着皮箱,斜着肩,穿过蹩折弄堂,跨入廿四间门堂,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老头叫王小毛,圆脸豆子眼,尽管离乡多年,乡音未变,在跟赵金川夫妇一阵透不过气的拥抱、一迭连声带泪的寒暄之后,王小毛取出一个装着两千台币的信封、两盒“微热山丘”凤梨酥、两盒“玉珍馨”酥饼,交给赵金川夫妇。在跟赵金川长达五个多小时的交谈中,王小毛几乎在吼,他说耳朵是金门海战时,被解放军的大炮炸成半聋的。尽管王小毛声称,记忆力近年来急剧下降,但是一提起去台湾的那段经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依然像刻在脑袋瓜里,他讲了自己如何报名应征入伍,去了台湾,当时完全不知这一去,是踏上不归路。复员后,他蹬过三轮,贩过莲雾、释迦和榴莲,还兼作过人体模特,后在台中一个叫鹿港小镇的地方,开了家“小东阳”裁缝铺,裁缝铺在妈祖庙后,那个庙不大,香火却很旺,他跟一位当地妇女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哎呀,一激动,差点忘了件要紧事!”酒过三巡,王小毛红着脸膛,拍拍脑袋,取出一个深绿色的军邮袋和两瓶白酒,交给了赵金川,“这是一位老朋友让我交给你的。”赵金川用并不太淡定的神色,望望王小毛,打开军邮袋,里面有个长方形的木匣和一封信。信封上,是一行毛笔书写的繁体字:赵金川兄台鉴。并无落款与地址。随后,王小毛向赵金川讲述了,跟写信者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个平安夜,下着雪,台湾很少下雪,但那一年的雪,非常大,把阳明山整个儿都盖住了。我到荣民总院,跟一批牙齿掉光的老兵过节,唱了《保卫黄河》《大刀进行曲》,又把《黄河大合唱》八个乐章,唱了一遍,我们唱得五音不全,老泪纵横。唱完后,有人提议每人再来段家乡小调,我来了一段越剧,当我回到座位,一个长官模样的瘦高个儿走过来,问我是否是浙江人。我一眼认出这个看上去面善的人,就是当年接你去给蒋夫人做衣裳的副官,当他得知我是当年霓裳服装店的学徒时,非常兴奋,那晚我们干掉了两瓶金门高粱,之后我们小聚过两次,他原来是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的负责人。当我即将跟第一批老兵返乡,前去看望他,没想到他却住进了医院,人快不行了,他在病榻上请我帮一个忙,把这包东西转交给你,这位方先生一个月前刚刚过世。”王小毛叹了口气,用鼓励的眼神望着赵金川。赵金川捏了捏信,抽出信笺,一行墨迹新鲜的字迹映入眼帘。亲爱的兄弟:还记得我吗?过不了多久,江南又该是草长莺飞时节了吧?余戎马一生,半世流离,近年迭遭家人丧故,先是老妻,后是养女,余缠绵病榻亦有多时,虽强撑坚忍,乃因罹疾已至晚期。卧榻之上,思忆万千,弥留之际,始觉人生最重要的是情感,上帝给人以丰富的感官,只为让人类来这世间,感受那些预设心底的万般柔情。你是否还记得,余昔日曾向你倾诉心中情愫?余曾觅得的珍宝,于乱世遗失,后半生一直沉溺悔憾。随附信札乃当年所写,一片痴情,无处投寄,这枚蝴蝶是她留给余唯一之信物。若你能够找到她,可否将这只蝴蝶交给她?若你能够找到她,请告诉她,余之内心常年波涛起伏。倘若她已离世,请将旧物付之一炬,那么她在天国,亦能感受到余今生不死之爱恋。亲爱的兄弟,还记得我们一起喝花雕吗?我们已经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每每看到电视上,故园的万里江山,余之内心便会涌现花雕的香气,余还多次梦见到你老家喝红曲酒的情形呢!托小毛先生顺带二瓶金门高粱,此酒虽为台湾所产,却甘醇浓烈,恰似我俩手足之情谊。余嘱小毛先生代办如下几件事宜:将骨灰葬于溪口老家西侧山腹之南。从人寿保险金中,拨一万美元,捐赠奉化中学。颂安世雄叩首民国××年12月12日于台北夕阳西下,王小毛跟赵金川夫妇依依惜别,相约明年再聚。送别王小毛,赵金川点了一根烟,戴上老花镜,他抽去木匣盖,发现最上面有只绿丝带编织的蝴蝶,底下,是一叠发黄的毛边纸信件,每封信都折成一个十字叉,数了一下,共四封。他打开第一封信,字迹跟写给他的那封,如出一辙。你,与我素昧平生的姑娘:你一定会笑话我的愚钝吧?我不知道思念,竟是如此凶猛的事,自从那天在桥上遇见你,便无心再做其他。我永远不会忘记,民国十八年六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五分,你穿着月白色旗袍,倚在荷花盛开的栏杆上,眺望湖水的情景。那天,阳光灿烂,湖水温柔,我就是在那天遇见你的,那天晚上西湖上空的焰火,也能够作证。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倘若某天,在茫茫人海里,我又遇见了你,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一个你不认得的人民国十八年六月十二日于杭州新新旅馆信有两页,后面还附着一首白话诗:荷在风中摇着叶子风在水中晃着影子上天注定的时刻我在人海中遇见你我不知你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你的芳名你似曾相识的神情似白云掠过悸动湖心我流浪这个世间怀着一颗空的灵魂比你想象的还要孤单你的出现似一道光惊醒我全部的感觉此刻,我的心中笼着芳香眼中一片汪洋你的美如一朵莲深入记忆你莞尔的笑容若鸟群翩飞——《在人海中遇见了你》赵金川呷了一口浓茶,打开第二封信,一看抬头,茶水差一点晃出,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浑身血液像是顿时凝固。小娥:此刻,你定然在雅溪边等我,我却坐上了驶往上海的列车,事情来得太突然。在车厢动荡的小桌上,给你写这封信,我心如刀割。绿蝴蝶一路陪伴我,唯有它能够了解,我有增无减的思念。小娥,我非常爱你,非常爱。尽管爱这个词,一说出来就显得无力苍白,但是除了这个词,我找不到其他。仿佛看到泪水,在你的脸颊上晃动,在昏暗的车厢里晃动,在我的生命里晃动,不要恨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切切珍重世雄民国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于义乌—上海火车上赵金川觉得嗓子很干,像是被烟呛住了,太阳穴那儿,像是有槌子在擂打,他猛吸几口烟,面无人色地拆开第三封信:小娥:此时,浪花如白鸟,在大海的屋檐上翻滚,我在太康号军舰的板上,给你写信。好不容易等到抗战胜利,却不得不抛别家园,内心之隐痛,非笔墨所能形容。今早从溪口抵象山,正值退潮,太康号吃水深,无法靠岸,本打算用快艇将委座送上军舰,他却非要坐竹筏。我们只好找来两名筏工,做了一个,临近天黑他才乘上竹筏,并要求把椅子,朝大陆方向摆放,那一刻,我看到一个背井离乡的老人。星星微弱的光芒,在我的头顶上闪烁,小娥,它们的光亮,是在几亿光年之前发出的,不知道我心中这团生命之火,又需经过多少峡谷、高山与河流,才能抵达你的梦境?倘若他日相逢,我们将如何致意,以眼泪、拥抱还是沉默?我思念你,犹如思念故园的高山与河流,我多么渴望与你在一起。世雄民国三十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于太平洋上浓重的夜色像一群看不见的鸟群,扇动着灰色的翅膀,落在家具上,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天完全黑下来,赵金川拉了一下电灯线,灯光打在他肩头,在背后翻滚起斑驳的投影。他将一口烟,喷在电灯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打开第四封信:小娥:“昨天我在西湖边,见到一张梦中渴望的脸。”第一次见你,我曾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那个早晨写下的话,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前阵子,我在街头望到一个人,便追了上去,直至她迈入一爿花店,才发觉认错了人。一到冬天,台北就落雨,树叶湿漉漉的,粘在地上,十分凄凉。记得最后一次到杭州,西风也曾吹起遍地黄叶。不知道还能否见到,明年的秋风吹黄梧桐叶的景象,我只知道,我之所以能活到这把年纪,是因为一直记挂着你。因为,我心中的上帝对我说,一个人只要发自肺腑地,爱着另一个人,他的人生就会有救。你是我灵魂的栖息地,小娥,有朝一日,我希望像一粒尘埃,回到你身边。世雄民国××年二月十日于台北医院最后,又是一首诗,抄录得十分齐整,赵金川几乎一口气读完了。彼有佳人,与我相遇,西子湖畔,灼灼白莲。清扬婉兮,生之所系,伊人曾在,牵我痴情。彼有佳人,与我相知,荷花桥头,回眸灿烂。昔我长剑,日日拂拭,伊人犹在,听我相诉。彼有佳人,与我相拥,皎洁月下,桂雨朦胧。今夕何夕,鸳梦重温,伊人何在,慰我相思。彼有佳人,与我相忆,大海之坻,寒笳长嘶。梦中寄词,悲郁不断,伊人安在,慰我孤冢。桌上的茶早已冷了,一条又长又白的烟蒂灰,凝固在赵金川手指间,电灯泡的冷光,使他的面色,接近一种被烟熏过似的焦黄。他觉得眼睛很痛,像是大雾中行走在悬崖边,头脑里面,浮现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那些几乎被光阴冲淡的影像,如同被岁月浮草掩盖之下的河流,泥沙俱下,不请自来,挥之不去。他觉得如梦方醒,心满意足,又像是恍然大悟,跌入了深渊,他紧张地思索着,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些纠缠已久的事物,仿佛都有了答案。赵金川觉得疲倦,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能扶住,迈入厢房,屋里黑乎乎的,她睡着了。他靠在床头,没有拉灯,借着稀薄的月光打量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她了。他不无惊讶地发现,曾经的美依然在她的脸上延续,尽管眼角处的鱼尾纹已像折扇一样打开。他回想起在这张雕花床上,他们曾经有过的欢愉和细语,曾经有过的泪水和缠绵,内心不由升腾起一股巨大而酸楚的柔情。他敏感、自尊、富有想象力,然而不幸却使他变得神经质,不得不跟头脑中虚构的种种危险,时刻抗争。他曾在自己的手艺里,获得过幸福和满足,自从认识了她,一切都变了,她是那么与众不同,他发誓用自己的生命和才华来赢得她的心。他迷恋她的气息,她头发和皮肤上的气息,像雨后某种植物散发出的气息。他迷恋她的嘴唇,像一只冷傲的菱角,在他的亲吻下,会变成一颗柔软的葡萄,英格丽·褒曼的嘴唇美是美,但那种嘴唇,只适合拍照,只有她的嘴唇,让他一看只想亲个够。他熟悉她的一切,天鹅绒质感的皮肤,浓密发丝像大团雨做的云,俏伶伶的双乳仿佛枝头的蜜桃,腰肢后的酒窝像迷人的酒盏,尾骨处一小块突起的骨头,像是尚未进化好的小动物趾骨。他爱她,他的爱就像火山岩浆一样滚烫而任性,当他的皮肤粘着她,嘴唇吮着她,鼻子里嗅到她身上令他心驰神往的气息,他就会在心底默默地喊:这是我的眼睛,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嘴唇,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脖颈,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乳房,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牙齿、我的舌头,不是其他人的。脆弱的美感激发了柔情,内心的狂风携带着热量喷涌,一次次地,带他进入无人称王的山谷。当她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他心头的爱还在持续,经常整夜地保持漂浮与不眠。他习惯于聆听她的呼吸,他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够听清楚,他熟悉她身上不同时候的呼吸。每当在黑夜中感觉她,他觉得他们像是两株植物,散发着丁香和肉桂的气息。她天生就是适合他的,无论何时伸出手去,他都会充盈,像青草拥抱雨水,雨水渗入泥土。炎热夏夜,当她梦呓似嘟囔热,他会用扇子为她轻轻扇着风,这种时刻他的心宛若一池秋水,好像她是他生下来的孩子。他想,要是她一生下来,就被他拥在怀里,就好了,在这多愁的人生航行中,她肯定会安全许多,对他来说也一样。他会等她长大,等她爱上他,他有足够的耐心,要知道他一向是个自信的人。他将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他是她唯一的主人,他渴望从自己内心诞生的这条湍急的河流,能够永远流淌在她的身体和灵魂之中。要是这样就好了。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考虑他的忧思,当他发觉自己无法享有,她过去所有每件事情的第一选择时,便觉得抓狂。他不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流言,那些流言,像看不见的棉纱线,纠缠他,像贪婪的毒蛇,吐着芯子,他渴望用欲火,将它们烧个一干二净,他跟她争吵和冷战,又在争吵和冷战之后做爱,甚至边吵边做:野兽一样纠缠着撕咬与吞噬。她越顺从,他越疑心重重,她越冷淡,他越是妒火中烧。他想装扮成一个暴君,内心却深感自己像一个乞丐。她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自私、狭隘和不堪一击。她的沉静像一种武器,在她面前,他洞察一切的能力早已失却了效力。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便成了全世界最善妒的人,没有之一。当一个人身处嫉妒,就会变得紧张、无序,充满敌意。妒忌使这个人的心,变成一潭死水,再变成一潭臭水,最后变成一潭毒水。这种毒,会慢慢渗入肌肤,侵入骨髓,消灭了柔情和蜜意,吞噬了灵魂与肉体。爱可以使一个人,变成一只温驯的绵羊,也可以变成一头嗜血的狮子。爱可以把一匹不羁的千里马,变成一只冥顽的大马蜂。没错,爱就有这样的能力。他嫉妒过别的男人,嫉妒过她的朋友,甚至嫉妒过他们的孩子。当他怀着猜忌与仇恨跟她做爱,当快感退去,无情的事实依然像退潮后的礁石凸现:即使床第之欢,也无法干掉他内心的魔鬼。天啊,这太令人厌倦和痛苦了。随着岁数增大,他觉得渐渐变得无欲、洁净,内心的依恋却在增强,一颗敏感善妒的心,依然栩栩如生,充满想象。他开始做一些怪事:悄悄跟踪她买菜、上街,与人聊天。潜意识里,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赵金川啊赵金川,你就别丢脸了,想开一些吧。但是他做不到。他越是做不到,就越生自己的气,当然更不能不生她的气。随着岁数增大,他发现一件更要命的事:他已经做不动爱了,只余忌妒和仇恨。这会儿她翻了个身,脸上浮现一种婴儿才有的笑意,蜻蜓点水一般,仿佛光线在湖面转瞬即逝。这种笑意他并不陌生,早年夜半醒来,他也曾见到过她脸上洋溢的,这种灵魂出窍一般的笑容。过去他并不清楚,她梦中微笑的原因,此刻他觉得自己约略觉是知情的了。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头脑格外灵活地思量,她是梦见了那个给她写信的人吗?她是梦见了她所珍爱的浪漫情意么?他觉得背脊骨那儿发冷,她的微笑像一滴硫酸,带着高度的灼热刺进他的心,在他的心底蒸腾起阵阵嘈杂鸟鸣,这个跟自己朝夕相处六十年的女人,是个存在于他经验之外的人,他从未真正了解她,从未深入她的灵魂,他觉出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他任何时候的无力都没有这般剧烈。他怀着某种愤怒和屈辱的心情,一刻不停地想,倘若那个写信的人跟她修成夫妻,多年以后,当他们不再有当初心跳的感觉,不再有激情和浪漫,几十年下来,是否也沦落到只剩伤害与折磨?在她的梦中,他赵金川又是怎样一个角色?她是否也曾带着微笑梦见过自己?倘若他把那些迟到的信件交给她,还会激起她心中尘封的波澜吗?尽管此刻,他想立即烧了它们,这并不难,一根火柴就办得到。他想爬到社姆山顶,把它们埋入土壤,随着泥土和枯叶腐烂直至地壳深处。他想将它们撕成碎片,扔进斤丝潭,看着它们化作水花消失在大气中。尽管那个写信的人,如今已不复存在,当他读着那个已不存在的人,写的那些发黄变脆信笺时,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个可怜人,曾经如何地在爱的漫漫长夜中挣扎,那些蔷薇一般美好的情感,闪烁着紫罗兰一般凄美的色泽,多少年过去了,仿佛一棵树,冲破岁月的阴霾破土而出,令人惊讶地顽强地生长着。它作为回忆而存在,在消失时出现,在死亡时永恒,像一只蝴蝶标本钉在一堵雪白的墙上。一阵浓重的烟雾从赵金川眼中升起,他意识到比起那个不幸的人,他是一个幸运儿,却没有好好珍惜,对于自以为到手的东西,人们总是不太珍惜,甚至不惜以糟蹋的方式去占有。此刻,那些信件像是对他的一种莫大的讥讽和嘲弄。大片的黑暗降落在黑暗之上,他听到火车呼啸着穿越南方的旷野,车轮与空气急速地摩擦发出一晃而过的声响,越来越多的风从脚下吹起,将他慢慢托举起来,像一片枯叶缓缓上升。他看到自己飘过天井缝隙长出的小草、村庄上空的屋瓦、结着露珠的哗哗作响的庄稼、生生不息的蟋蟀和蛙声,杂草丛生的池塘和东阳江一望无际的铁锈色的水面。他听到自己呼啸着,携带着所有的身外之物,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色穿越大气,朝着一个更为宽广的无限飞去。他望见了迷蒙中透出的亮光,犹如庙宇空心墙内透出的昏黄,又像大团乌云被阳光驱散后的景象,他看到自己的身边,飘浮着无数颜色复杂的结晶体,这些失败的、即将被遗忘的事物,发出炭火一般微弱而细小的光芒,闪闪烁烁,嘁嘁喳喳,莫衷一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亲密,将他裹挟而去,如同人世间永恒轮回的无尽悲哀。那个春夏之交,我赶到上宅,在四十只灯泡的照射下,外公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只见他腮帮瘪落,眼窝深陷,皮肤像是搁置已久的植物,外公对我伸出一只灰白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外公,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吧!”我握着外公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外公痛苦地望着我,抖动着嘴唇,看得出他有求于我,我把耳朵凑近外公,外公喃喃着,嘴巴里异常清晰地,喊出你的名字。“小娥……”外公一吐出你的名字,就闭上了眼,像死去一般,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外公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我像一颗从外公嘴巴里发射的子弹,飞奔出屋,直射向天井。你坐在竹椅子上,手握一小捆淘米水浸过的麦穗,编着麦秆扇。“外婆,外公叫你去呢!”我跑到你身边,努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双手一刻不停地编织着两条雪白的交叉长龙,像是跟这些田畈里捡来的麦桔秆,较着什么劲,我又复述了一遍。“他叫我,我也不去,他太自私了,死都要死在我前面,好让我侍候他。”你头也不抬地说。“快去吧,不要让他等!”我记挂着屋里的垂危之人,低声下气地央求着,担心外公要是真的一下子走了,我会悔恨一辈子。“他头发墨黑,精神着呢!”你像一块顽石,纹丝不动,我围着你,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求求你,快去吧,你就当做做好事吧!”热血蹿上了我的脑门。你的眼窝里像是有泪水在打着转,却没有掉下来。“见不着你,他是不会死的啊!”我忽然气急败坏地吼道,吓得赶紧捂住嘴巴。你的肩膀抖了一下,咧着嘴,像是迎面吹了一口兜头风,撑着腿,慢慢站起身,看得出你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并且随时会改变主意。我快活得几乎要流出了眼泪,紧跟在你后面,差点踩脱你的鞋后跟。你进了屋,找出一件鸭蛋青罩衫,脱下身上的鹅蛋青飞快换上,就连扣那些密如繁星的纽扣,也没费多少工夫。然后,你换掉身上的黑色长裤,以另一条黑色长裤代替,你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冲着镜子,抓起一把缺了好几个齿的木梳,眯着眼,仔细地梳了梳头,又扯了扯衣角。“外公外公!外婆看你来了!”我第一时间跑到床头,巴结地对外公喊。他眼睛一亮,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异常敏捷地撑起身子,我将一个枕头塞到他背后。“放心吧,你死不了的!我这个有心脏病的人,都还没死,你抢什么头功!”你进了屋,两眼红肿地说。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仿佛尘埃落定,表情看上去深情而痛苦,他的嘴唇痉挛着,吐出了两个字:“小娥……”一听到他的呼唤,你像是被电流击到了一般,愣怔片刻,嘴巴一歪,眼泪落上衣襟。你快步上前,把他鸟爪一般的手,握在手中,哽咽着说:“老头子,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外公的喉咙口滚动着,像是吞着什么咽不完的东西。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我的外公用颤抖和眼泪,对你表达着眷恋与不舍。你们脸对着脸,手握着手,长久互相凝望着,像舞台上一见钟情的才子佳人,又像两个一点儿也不怕难为情的死对头。“小娥……前阵子,我去了上蒋,讨信了一个叫桂绣的老太……”外公微弱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桂绣说,你是上下三村第一人!……”我的外公说完这句话,合上了眼睛。那天,阳光普照,和风骀荡,空气里孕育着春天的故事,赵金川支着拐棍,立在公路边。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驰过,尖厉的喇叭,使他神智昏沉,扬起的灰尘,模糊他的视线,他像鬼使神差一般,把双脚踏上了,一辆开往上蒋的汽车。窗外,树枝高举,风像小鸟拍打翅膀,钻入他的衣领,油菜花开得让人头晕目眩,泡桐树的花瓣,像嘟起的唇,挑逗心底欲望。他的身子随着汽车,经过一段并不舒适的旅行,到达目的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手中的拐杖啄木鸟似的,敲击着路面。他记起六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暮春,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礼帽,穿一件白色夏布长衫,来到这里。六十年过去了,多少认识的人,已经相继死去,他也从一个英俊后生,变得垂垂老矣,这个发现让他既忧伤又庆幸,并且忧伤大过庆幸,恍如一声叹息。穿大街,过小弄,眼前出现一座老宅,院里有两株叶子依然绿得发亮的桂树。他记得那个蔷薇盛开的日子,他曾在那间通透的堂屋里,初次见到她,她垂着眼,一缕漏出脖颈的秀发,被微风吹起,仿佛初夏里的一朵合欢花。从对她投去第一眼起,他就手心渗汗,心跳异常,连嗅觉也变得甜蜜。她是那样的姣好,一本正经又带有点儿骄矜,令他呆若木鸡,三魂丢了两魄。他听到自己的基因不停地窃窃私语:没错,就是她,一个与众不同的妙人儿,不但有一具最适合旗袍的娇俏肉身,更有一颗天底下最善良的心,生孩子也是一把好手,如果能够和她交配,后代一定十分健康、高大和聪颖。那一刻,他忍不住痴想,若是能坐在她身边,看她描眉,看她梳辫,看她绣花,看她做鞋,该多好。若是能跟她生上一群孩子,养上一头猪、三只鸡或一只友善的狗或猫,该多好,当然喽,要是她不喜欢狗,那就不养,养不养猫也无所谓。那一刻,他决定与她生儿育女,养鸭喂鸡,共度一生,乐此不疲。那个场景,依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犹如一缕檀香,挥之不去。他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悠,搓着手掌,像一头又老又瞎的熊,挨个儿检视了一遍门窗,怏怏地踱出老宅,敲着拐杖,转过好几条小巷,走到一座摇摇欲坠的老屋前。敞开的门内,看得到藤架上爬着豆角,开着淡紫色的花,两只母鸡在豁了口的盆里吃食。他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见到一位银发老太,埋着头,穿着灯珠,身旁搁着一张篾匾,滚动着数不清的玻璃珠。他走进院子,问候了老太,老太以手挡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太有一对失神的眼睛,皮肤像羊皮纸一样紧绷。“听口音,你是北乡一带的吧!”老太表情柔和地问,她一边问,手里的活儿却并没歇,问话的当口几,又将一根细细的塑料绳,准确地穿进灯珠小孔,赵金川朝老太竖起大拇指。“呵呵,这一手其实并不难,当年,我跟我的小伙伴,绣三天三夜的花,都不觉得累!”老太的脸上升起两朵红云。这位看上去娇滴滴的老太,并没有埋怨他,打搅了自己的工作,她请赵金川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自我介绍她叫桂绣,老头子前几年过世,两个儿子都在杭州,一个做泥水,一个做木匠,眼下独自生活,跟一棵枇杷、两只母鸡、三只白鹅为伴,晚年生活还算得上称心。“哦,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赵金川鼓起勇气,说明了来意。“谁呀?”老太无动于衷地问,手里连着串进好几颗珠子。“你……认得蒋小娥吗?”“蒋……小……娥?哦,真是天晓得!你问的可是坤苏家的小女儿?”她停下瘦削的、手背长着不少斑点的手,浑浊的眼睛发着光,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略带兴奋的声调,连连发问:“你问的,可是坤苏家的小女儿?可是坤苏家的小女儿吗?”赵金川没料到,眼前这位老太的反应如此强烈,不由心中窃喜,看得出她对自己打听的人,相当熟稔,最重要的是对方连他是谁,从哪儿来也没问,这样她的评价就会比较客观。顺便说一句,这位桂绣老太说话时,爱用“真是天晓得”这句口头禅。赵金川立即同意了,桂绣老太请他“喝杯茶”的建议,桂绣进了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杯里飘着几片发黄的绿茶。她又捧出一个奶粉罐,用一把铁皮小勺,舀了一勺白糖,放进杯子搅动。她把杯子递给赵金川,然后靠在椅子上,瞅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调缓慢地说:“你这位拐杖拄的老人家,尽管我并不十分清楚你的来路,但看上去,你不大像一个坏人……蒋小娥!小娥!坤苏家的小女儿!我怎么会不晓得?关于她,我可以同你说上三天三夜,真是天晓得!不过,我有个要求,你必须相信我说的每句话,否则我同你浪费时间,就太犯不着啦!”赵金川立即点头,表示同意,并且态度谦和地,喝了口滚烫的糖茶水。接下来,桂绣老太就颇为爽快地,打开了话匣子。“小娥啊,年轻的辰光,她长得多像样!瓜子脸蛋柳叶眉,朱唇皓齿丹凤眼,不论是走路,还是坐着,都好看得不得了,跟她在一起,女人变得像男人,男人变得像木头,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呆手呆脚,呵呵。她娘家,是腌火腿的,她阿爸姆妈,生了四个女儿,为生个儿子,小娥只有五岁时,她阿爸姆妈就把她,过继给了别人家。记得有个腊月,我跟姆妈去巍山卖线袜,下着雪,风吹在脸上,跟小刀一样,半路上,我们遇见了小娥,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一幕:落雪天,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套着一件空壳棉袄,挑着馄饨担,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里,脚上的冻疮都烂了,淌着血。我姆妈搂着小娥,哭了好一会儿,送了她一副线袜。我记得她还宽慰我姆妈,让我们不要把她的情况,告诉娘家的人。哦,坤苏家的四姑娘,是个多么要强的人儿啊,真是天晓得!”桂绣提起袖子,擦了把眼睛,赵金川取出烟壳,颇为费力地点了一支烟。他吐了几口烟,用尽量婉转、谦卑的口吻,请桂绣介绍一下蒋小娥的第一次婚姻。桂绣老太眨巴着眼,降低声调,语气诡异道:“你说的是那个雕花匠吧?哦,他死了,罪过哦,一个孤儿,死时还不到十九岁。那个雕花匠,跟小娥商量好,等手艺学出来,小蛾就逃出去,离开那个养娘,谁知他出门学手艺,却染上了天花,当天抬回,当天就咽了气,刚出生的儿子,命也没保牢……小娥命大,活下来,这个五岁出门的可怜人,终于回了娘家……”桂绣老太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凳脚上,拎起竹壳热水瓶,往赵金川的杯子里,添了一些热水。“回娘家后,上门给小娥提亲说媒的,都快把她家门槛踏破了。诸暨有个人家,姓陈,开南货店的,有三间大屋,媒人对小娥姆妈说,小娥进了家门,就是老板娘了,吃吃睡睡嬉嬉,生两个儿子就够了。小娥姆妈说:诸暨太远了,嫁到那里,我这个囡白生了。李宅有户人家,在城里开登峰银行,一个独子在杭州读书,条件十分好,一般人求都求不到。媒人带着聘礼上门来,小娥阿爸说,我有四个女儿,财主的人家,我嫁不起。对方说,我们不要你们嫁。小娥阿爸又说,不要我们嫁也不行。又把人家回报了。原来,小娥阿爸派人一调查,那户人家的爷爷,有过两房姨太太,这种人家,门风不好,小娥阿爸怎肯同他们结亲呢?郭宅有户人家,三哥弟,有十三间头,食的是油,穿的是绸,老大开酱酒铺,老二开绸坊,老三在上海律师行里做事,老大老二已经婚配,只有老三未娶妻。媒人上门说,现在世道乱,官司多,做律师最赚铜钿了。小娥阿爸又说,律师这种行当,只认钱,不认人,今朝跟这个打,明朝跟那个打,哪天六亲不认,跟自己老婆打,也说不定的。这门亲事就又泡了汤。哎,小娥的阿爸姆妈,很会挑的呢。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财主人家,新中国成立之后,都吃了花生米,小娥没嫁给那种人家,也是没有错的哩!”桂绣话锋忽然一转:“你晓得后来发生什么事?麦熟了,小娥好心好意替养娘去割麦,谁知她那个养娘,赌博输了钱,叫了两个流氓,把小娥从田畈抢走,卖给巍山一个老头,这事我记得这么灵清,是因为小娥回去割麦前一天,我还让她给我剪过披肩发。小娥阿爸告了官,这桩案子,轰动八方四邻,我们这里八十岁以上的,没一个不晓得的。”“能不能谈谈书记官?”话一出口,赵金川就红了脸。“嗯,那个秋天,全上蒋的人都晓得,有个年轻人被小娥迷住了,他就是替小娥打赢官司的书记官!”桂绣老太并没发现他的变化,语调轻快地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赵金川明知故问。桂绣老太没有吱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露着残缺的门牙,看上去特别天真。“哎呀呀,貌似潘安啊,跟小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还亲自跑来上蒋提亲呢……”“提亲?”赵金川冷冰冰地重复。“可不是吗,连个媒人都没请,独个儿骑着马,带着聘礼登门拜访,向小娥爹娘挑明心意,这种事在我们这儿,可是新鲜事哩!”桂绣抬起头,毫不回避地直视着赵金川,双眼放光,脸上显出一种跟年龄极不相称的羞涩。赵金川想起多年前,在沪上酒吧听说过的故事,胸口不由得一阵绞痛。“可惜啊,小娥爷娘婉拒了那位功臣,送了他一只小娥亲手制作的火腿。唉,那个书记官,不死心,一趟趟跑到上蒋来,有时小娥进城了,就追到城里。有次下大雨,他突然出现在小娥家门口,全身哆嗦,像是打着摆子,我对这事记得这么清,因为正跟小娥在灯下绣着帷幔。”说到这儿,桂绣老太太伸出青筋暴凸的手,抚着胸口,像是要把气喘得平稳一些。“她喜欢书记官吗?”赵金川瓮声瓮气地,提了一个尖锐问题。“这种事很难回答,也很难统计,跟穿灯珠不是一回事,呵呵……”桂绣老太笑了起来,喉咙口发出咯咯声,赵金川困窘得不行,干咳几声。“嗯,我猜他们一定是好上了,否则也不可能私奔啊!”桂绣的笑声戛然而止,神采奕奕地说。“他们这是准备上哪儿?”赵金川哑着嗓子问。“这我可不知道,小娥大姐说,他们原本约好在雅溪碰头,小娥大姐被书记官的诚意打动,帮助妹妹实施了逃跑计划:打点行装,把私房钱塞进包裹,逃过爹娘的监视,把妹妹送到约会地点,可是,哎呀,书记官不晓得出什么事了,关键时刻失去音讯!小娥的大姐是这样对我说的,‘天哪,我把她送到了雅溪边,真是该死,那个人,真是该死!’小娥的三阿姐,是个特别会挑嘴弄舌的人,说小娥是‘克死老公儿子的丧门星’‘私奔的浪货’,小娥姆妈也觉得这事败门风,‘啊——不,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家!’整个冬天,小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着阿爸学做火腿,这种生活,女人家通常吃不消,她却做得十分投入。脖子围一块格子围巾,辫子盘在头上,袖子一直卷到臂弯,穿了件不知哪位姐姐穿旧的红色薄线衫,虽是数九寒冬,脸上的汗一道道往下流,线衫贴在身上,凡是见过她干活的人,都会用“玩命”“入魔窟”这样的话评价她。小娥第二年嫁给了一个裁缝,那个男人若是晓得她的身世,应该更加疼爱她才对呢,世上哪个女子,比得上小娥啊!……”桂绣老太靠着绵长记忆,用微弱沙哑的声调说到这里,长嘘一口气,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金川,没再往下说。赵金川跟桂绣匆匆道了别,迈出了院子,仰起头,刺目的阳光朝他射来,在他的脸上烫出两行温热的液体。床被抬到门外,草席、垫被和旧衣服,被卷成一包,搁置在露天。堂屋里,挂着五颜六色的被面,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门口,支着一面竹篾编制的灵棚,棚前搁着一张四方桌,桌沿围一圈白布,桌上插着蜡烛,摆着一幅炭笔像,香炉内,点着三炷高香。赵金川全身蒙着一块白布,看上去像一个神秘人物,脚后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到了第三天,他被穿戴整齐,裹进一床崭新的大红色绸缎被子,被抬进了一口大家伙。那口大家伙前端,题着一个红底黑字:梦。塞满口饭时,众人放声哭起来,送葬的队伍穿过村庄,走上弯的田畈,经过荷塘,来到坐南朝北的山丘。四周有几株新栽的松竹,中间有一个挖好的坑,炸开的鞭炮和二踢脚,挟着红黄色的碎屑,飘入不远处的荷塘。黄昏时分,当围聚的人们潮水般退去,你关上门,用一把他留给你的钥匙,打开了床前桌的抽屉。你在散发着冰片气息的抽屉深处,看到一本退休证,退休证里,夹着五张十斤的全国粮票。你发现一杆深褐色的、摸上去又凉又光滑的尺,雾气顿时蒙上了你的眼睛,他曾执着这杆木尺,教你认字。你发现一只长方形木匣,抽去木匣盖,你惊讶的目光落在一只绿丝线编织的蝴蝶上,底下是几封叠成交叉十字的毛边纸信件。你满腹狐疑的目光,被压在底部的一张发黄相片吸引住了,这是一张合影,三男一女,前排是个瘦男人,头秃得挺像样,眉头紧锁,像是有个枪口正对着他。秃头身边是一位发髻高耸、面容姣好的女人,她身上的旗袍闪闪发亮。他们的身后,站着两位年轻男子,左边那位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透着一丝不安。你磁铁一样的目光,被他身边那位穿军装的男人吸引住了,他的头顶上方有一盏电灯,电灯上有个裙边似的灯罩。他在照片深处,凝望着你,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你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连着吹了好几天的风,没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为了配合天气,你变得沉默而专注,像一只即将吐丝的蚕。你可以连续好几个钟头,穿着大衣,躺在厢廊里的那张老式眠交竹椅上,像一个默片中的人物,盯着天井上方一小爿万变不离其宗的风景,干燥的穿堂风,沿着台阶往上灌,不时惊动你头顶的黑色帽缨。你还是习惯住在老屋,逢着精神好一些,你会动手擦拭桌椅板凳,拿起扫帚,将尘土和碎屑扫进畚箕,爬上蛛网交织的阁楼,东翻西找,把一些旧衣服带下楼,晒一晒。早锻炼依然是你的必修课,因为衣服穿得过多,动作稍显迟缓,运动完毕,你穿着那件妈妈送给你的很有风度的黑色呢子大衣,围着驼色羊毛围巾,在下巴颏儿打着个很大的结,像一只古老的摆动的钟,朝集市慢慢走去,嘴里呼出的雾气,从大衣肩膀飘向身后。你不像别的老人那样,支着拐棍或捧个火笼,你的手心里,攥着两团棉花,因为攥得太紧,看上去像是握着拳头,似乎随时准备跟谁干一仗。你在集市买一碗豆腐花,或一个不太热的包子,若是没有胃口,就干脆饿一餐。六经堂成了老年协会,每个房间都派了新用场:活动室、康复室、娱乐室、棋牌室。一堵朝阳的、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下,几位刚从麻将桌上撤下来的老头,沿墙根蹲成一溜,像一群晒太阳的麻雀。你保持着一贯风度,手握棉花,从他们面前走过,顺便听一些保健小常识。“每天摇头晃脑,中风便秘不找!”“多拍巴掌,益智健脑。多吃番薯,肠道便好。”“解手时,咬紧后槽牙,固齿生津利大脑。”“双肩上提,慢慢放松,一提一松,生命快乐。”除了听听新闻,看看电视,你的主要娱乐项目,就是跟患有帕金森症的香娟奶奶,玩跌铜板的游戏,你弯腰的水平,比香娟奶奶要高。不犯哮喘时,你比任何人都健谈,你们提到年轻时,看过的某本戏文,偶尔也提到一些名字,尽管你们所熟悉的人,已经越变越少。当你们玩到一轮淡金色的月亮,在荷塘里,映成了两个时,就各自回家。床桌上,搁着一面相框,里面有个炭笔描画的人物,僵硬地冲你微笑着,墨黑的头路一丝不苟,胸前的扣子扣得一颗不剩,你拿起一块抽了线的纱布,缓缓拭去镜上的浮尘,盯着他,像是要把里面那个人,从镜框里面叫出来。“老头子,我的左眼皮,这几天老是跳,不晓得有啥个好事体……”你自言自语道,“你好我好,喀喀,还用问,当然好了,每天吃吃嬉嬉,马坦小翠翔儿,矮脚大口塌鼻,经常给我铜钿,包子啊馄饨啊,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同神仙一样的。不像香娟,她都这么老了,还要自己种菜、劈柴、生炉子,连斧头她都快拎不起了呢,哎,哪个叫她没有后代呢……我现在终于解放喽,不用再听你的骂声,也不用再挨你的老节棍了,老实说,当初我没被你气死,就算阿弥陀佛了……”你暗自窃笑了一阵,冲画像上的人,赌气似的噘了噘嘴,那个人并不作声,只是一味含情脉脉望着你。你摸了摸耳朵上的金耳环,这是你七十岁生日那年,画像上那个人,用存在乡邮局的退休金的利息,为你兑换的礼物。“……老头子,还记得结婚那晚说过的话吗?你说这生世最大的福气,就是讨了一个好老婆,你这个货,每次一挨上我,真是贪呢,呸……”你骂了一声,觉得面孔有些发烫,“哎,活着时,你老想同我困一头,可为啥又老是同我做冤家?也许,你觉得斗斗嘴、赌赌气,也是一种乐趣吧,喀喀,道理也是有的呢,现在我一个人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了,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喀喀,你还记得被我掴耳光的事么?我掴你耳光,你都没还手,咽气时,还对着我看,一直看到眼睛闭上……唉,老头子,我自然知道,你是中意我的哦……”你心绪平静地感叹着。天,慢慢暗下来,穿堂风把麻布帐上的铁钩,吹得东摇西晃,屋外传来呜呜呜、呼呼呼、哗哗哗和啪啪啪的声息。你打开门,对着黑漆漆的天井,张望了一遍,自从一个人生活以来,你变得十分小心。不久前,廿四间的牛腿,又少了两只,那个做贼佬因为慌张,掰断了一条羚羊腿,那条羊腿还待在梁柱上。你检查了一遍插销,把一根失去光泽的木棍,支在门背后。你回到床前,拉了下床头灯,灯没亮,灯泡坏了好多天了。你在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蜡烛,好在对周围环境,你已了然于心。你在床沿坐下,脱了鞋,从枕头下抽出一叠折成三角形的餐巾纸,抽出最上面两张,取下嘴里的假牙,用餐巾纸包好,仔细搁在枕下。做完这些,你和衣靠在床头,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用慢动作,摘下围巾,脱去衣服,只剩一身粉红色儿童棉毛衫裤。每脱一件衣服,你会把那件衣服,抖一下,摊开来,用手掌将它抚平、折好,搁在枕边。忽然,你瞪圆了深黑色的眼珠,冷静地观察四周,拎起叠好的大衣,猛地掷向脚后跟,赶走布帐外一只老鼠,你咳了起来,脸色渐渐变得红润。风呼呼地吹着,像遥远的牧羊人,吹着号角,你嘴里抿着冰糖,再次检查了一遍衣物,看它们是否仍然老实待在原处,掖了一遍蚊帐四角,探手摸了摸腹部,你的钱包平安无事。做完这些,你仰起虚脱的脸,掏出喷雾器,拔掉瓶盖,闭上眼,张开嘴,摁了两下。四周不再有什么动静,你躺在床上,收听着风吹过廿四间发出的各种声响,收听着风吹过田野里那些挡风的、里面栽着蔬菜的塑料薄膜发出的声响,收听着像是狂风和暴雨、沙砾和尘土,狠狠摔打在四面八方屋檐上发出的声响。不知何时,麻布帐像船帆似的鼓起来,骚动着、起伏着,涌起一道道波纹,你的眠床浮了起来,仿佛汪洋中的一只船。“呀,娘子……”一阵清风吹过脸颊,屋中间的电线抖动着。是什么人在呼唤?你从被褥中直接坐起,屋中央,升起一大团白雾,飘浮不定的雾气中,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脚下哧哧冒烟。你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一把大腿。你看到那个人,肩膀潇洒地一抖,亮出一身长衫,像陀螺一样转动起来,旋毕,停下,对你缓缓转过身。你坐在布帐内,两手按住胸口,拼命眨着眼。“呵呵,娘子,你可认出我是哪一个?”在尚未消散的雾气中,那个总算转过来的人,头戴礼帽,手执一柄折扇,彬彬有礼地,对你作了一个揖,用舞台腔不急不慢地问。“……金川!你、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你捂着嘴,嗓音嘶哑。“哪个让你老是梦到我年轻时的相貌呢……”他微笑着,脸刮得干干净净,面孔像被电灯泡照着,闪闪发亮,他取下帽子,一捋黑发。你来不及把麻布帐子撩开,扑了过去,直接掉在地上,他趋步上前,满怀疼爱地扶起你。“娘子,我担心你终日独守空房,只怕是要闷出病来,看今夜明月皎洁,特插翅前来探访,娘子呀娘子,你、你让我想得好苦呀……”他对着你娓娓道来,眼中满是你熟悉的深情。你鱼似的张着嘴,终于破涕为笑,你发觉自己也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越转越快,等到停下来,身上的粉色儿童棉毛衫裤不见了,变成一袭花旦的扮相,蓄着披肩发,梳着头髻,点着口红,抹着胭脂,宛如一位出嫁的新娘。他目露欣喜地牵着你的手,你们面对着面,手拉着手,在原地兜了个圆圈。他(望穿双眼地):“呀——娘子!”你(不好意思地):“呀——相公!”他(欣喜若狂地):“呀——娘子!”你(喜极而泣地):“呀——相公!”你们含着泪,拉着手,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对方,像一只老鸟,呼唤另一只,彼此呼应了七八个回合。忽然,一阵纯正悦耳的越剧调门,从无法分辨的雾里荡起,风一样回旋往复着。于是,你听到自己唱了起来:(唱)昨夜喜鹊绕梁下,一刻不停叫喳喳。今朝忽见冤家面,勿知你是鬼是仙还是人?他含情脉脉地望着你,也张嘴就来,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像秋雨,一阵又一阵。(唱)我勿是鬼来勿是仙,正是你相公赵金川。娘子你一日三回将我念,可知我心似你心心相印……他张开了宽大的衣袖,把你拥入怀里,提起袖子,为你拭泪。他扶你到床边坐下,唰的一声,打开了折扇,弓着背,对着窗户,像扇煤炉那样扇了几下。少顷,屋里响起了各种细碎声息,像梦里呜咽的小河,像月光朗照下的田野。窗户口,冒出更多的白雾,像是被人牵着似的,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四周如同蓬莱仙境,伴随着阵阵荷香。窗口飘进了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花瓣尖颜色较浅,稍稍带点儿白,每朵花的黄花蕊上方,都坐着一个眉开眼笑的小男孩,头上,笼着一轮淡金色光环,不一会儿,满屋荷影游动,跟走马灯似的,拥挤在八仙桌旁,摇曳生姿。第一朵荷花,开始没有任何遮拦地,飘到你跟前,你这才看清楚,那个襁褓里的婴儿,嘴角挂一滴洁白乳汁,乐呵呵地,小拳头塞在嘴里,胖手腕上拴一根红绳,绳上挂着一只小金锁。你(使劲擦了一下眼睛,惊喜地喊):“——牛坦!……”阵阵白雾中,第二朵荷花,摇摇摆摆来到你跟前,花蕊中的小孩,套一件很大的花夹袄,下巴有个小窝窝,平举着的小手心上,托一只红嘴绿毛小鸟,那只小鸟,冲你喳喳叫了两声,跟你打着招呼。你(激动地扑了上去):“——阿惠!……”第三朵荷花,充满秩序地朝你冲过来,因为场地太窄,它跟前面两朵荷花,像碰碰车似的,碰了几下,随着惯性晃晃悠悠,来到你跟前。荷花蕊里的小男孩,年纪最小,穿得也最风凉,眼睛比星星还亮。坐在你身边的男人,搂紧了你的肩胛骨,像是担心你过于激动,腾空而起。你用颤抖的手,抹去泪水,看到那个小男孩的脸上和裸露在兜肚外的白皮肤上,还留有几粒红肿的、尚未出完的水痘。泪水早已湿透你的面颊,你(热泪盈眶地脱口而出):“——小弟!……”屋里飘起十里荷香,孩子们环绕着你,坐在巨大的荷花瓣中,咯咯地欢笑着,忽而上下旋转,忽而左右旋转,这些眉清目秀、乳臭未干的孩子们,有的嬉笑着,扯扯你的衣角,有的调皮地冲你眨着眼睛,有的朝你挥动莲藕似的胖胳膊,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活蹦乱跳,又像无数尾灵动的红鲤鱼,在水中遨游。他们时而转成一个圆圈,时而排成一个莲花阵,从喉咙里发出阵阵百灵鸟般的歌声,点亮了黑夜与大地。母亲母亲,亲爱的母亲!你是我们生命的源泉,你是我们永恒的依恋,今夜我们匍匐你的足下,听候你的召唤你的引领!…………这些肢体柔软、富有弹性的小东西,坐在几乎连成一片的荷花阵营里,红红的小嘴巴,一张一合,稚气的黑眼珠,朝你射出一束束光芒,迷人的歌声伴随泉水一样洒进屋里的月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盛大,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这样的声音。你浑身打战,像是被一种尖锐的欢乐贯穿全身。孩子们继续歌唱:清泉自心底奔涌,树叶在静静聆听,万物正持续生长,昙花雨缤纷落下。大地上的万物啊,宇宙间的神灵啊,今夜我们匍匐在母亲脚下,听候她的召唤她的引领!母亲母亲,非凡的母亲!最柔美的才是最坚硬的!你是我们生命之盐,你是我们灵魂之船。你像菩提树昂然挺立,你像杨柳水点化众生。母亲母亲,亲爱的母亲!你要好好活在人间,我们在下一个轮回再相逢!再重逢!再相逢!…………孩子们天籁似的歌声,一阵紧似一阵,在你的身前身后流淌,宛如春天的激流,解冻的冰川,从四面八方汇拢。莲花朵朵盛开,夹杂着浮萍和湖水的气息,渐渐地,这些声音不像是孩子们发出来的,而是廿四间世世代代的浮尘发出来的,又像是田野中的庄稼们齐声发出来的,那种富有力度的阔大潮湿的共鸣,像春风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游走,像教堂尖顶扑棱棱起飞的鸽群,像千年古刹上空回旋的钟磬,像麦子从土里抽穗,翠竹在大地拔节,像火焰在燃烧,海浪在翻滚。你如炬的双目里,流露着深秋的湖面才有的光芒,容光焕发,如同风中灯盏,又仿佛一只即将羽化的蛾,抖擞透明的翅膀,即将飞向一片澄明之境。他挥挥扇子,孩子们跳出荷花盘,齐刷刷地转身、挺胸,噼里啪啦地,甩动着光脚丫子,在你面前排成队列,荷花盘像一个个粉红色的肥皂泡,相继碎裂,化作一小摊水。他张开双臂,孩子们心领神会地,一个接一个蹦到他的身上,他双手抱着小弟和牛坦,阿惠骑在他的脖颈上。浓雾再次弥漫,一片巨大的黑暗在他们的身后开启,他迎着你,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注视着你,面孔黑似矿井,目光胜过千言万语。你看到他们一伙四人,在一片几乎难以睁眼的光芒中,慢慢飘浮起来,像是坐在一片清凉的菩提叶上,他身上的小精灵们,有的两手撑着他的脖颈蹦跳,有的冲你打着飞吻,有的朝你挥着手臂,他们的目光,聚光灯一样集中在你的身上,把你的周身,映衬得宛如一尊琉璃观音。他开始无声地朝后滑动,长衫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之声,像微风掠过江面,穿过树林,他以一种比鹭鸟滑行还要轻柔的姿势,瞬间融入黑夜,渐渐暗下去的屋里,只余袅袅童音。天边露出一缕鱼肚白,晨曦像发亮的鸟群从窗外扑进。你睁开眼,觉得浑身困倦,太阳穴那儿跳得厉害。你惊讶地发现,枕头像是被水淋到过一般,床前的地面,也是湿漉漉一片。是昨夜下过枕头雨吗?还是雨水漏进屋子?你倚在床头,呆呆地想。天阴沉沉的,田埂上湿漉漉的,桑叶像摊开的手掌,豌豆花趴在地里,瞪着好奇的紫眼睛,你像一块黑色补丁,被一根无形的棉纱线牵引着,朝田埂慢慢走去。你觉得体力最近开始下降,胃口不如以前,眼睛也不好使了,像一台运转得越来越笨重的机器。那是谁家升起的炊烟?你停下脚步,眯着眼,做出屏息静听的模样,那是一些外来户,用芦席在村外搭成的窝棚里,烧着小缸灶,青的烟,白的气,铺在阴沉沉的天空里。你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绕过甘蔗地和桃林,来到一爿荷塘旁边,水面是酽酽的绿色,新长出的嫩叶,几乎将池塘填满。你抬起头,打量着不远处的一座新坟,它坐南朝北,跟廿四间遥遥相对,碑上的红漆似乎还未干。“老头子,你可真会挑风水呢。”你立在塘边,低低赞叹着。一丝仿佛偶尔吹来的风,掠过池面,鱼儿从水里面跃起,天边,一道闪电猛地照亮池塘,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紧接着是一阵闷雷,几滴落上脖颈的雨,让你打了一个寒噤。你凝望着,像是倾听着什么,风摇晃你的肩胛,像摇晃一扇旧门板。这风这雷这鱼儿,莫非就是梦里时常听到的召唤吗?风开始摇晃你的肩胛,像摇晃一扇旧门板,几滴雨飘到你的头发上。你困难地蹲下,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塞进口袋,又捡了两块稍大的石头,握在手里,攥在手里,转过脖颈,朝村庄投去梦游般的一瞥,想也没想,一脚跨进了池塘。银针般的雨丝,扎在你的脸上,泛起厚重的泥腥味,脚下的淤泥使你打了一个趔趄,池水浸透小腿、膝盖,你的表情介于沉重和轻快之间。雨水从毫无遮拦的空中落下,砸在水面上,发出低沉急促的问候,沉默的鱼儿争相跃起,你看到遥远的水面,升起一朵大荷花。“我来了,金川,等等我。”你温柔地喃喃着,边走双手边不停地做着伸展运动,仿佛只要一门心思往前走,便是一生所求。倘若人们换个视角从空中俯瞰,透过滂沱大雨,水天之际有个隐约移动的小黑点,像一尾跟雨水搏击的蝌蚪,又像一枚被风不慎刮到水里的浮标。这一景象,被正在地里替一小垄田縢豆除虫的农,及时捕获,他顾不得卸下背后的农药箱,带着刺鼻的农药味,几步跳进池塘,游向湖中心,在鱼虾们惊慌的神色中,终于擒获了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黑色浮标。每年,你都来杭州住一段日子。每次用餐,都是一场热血沸腾的拉锯战,从看见端向你的饭碗起,你轻则推托抱怨,重则挥胳膊跺脚,因为碗里装的永远太多了。你苦着脸,朝手里的食物,投去忧愁的一瞥,一手托钵,一手举筷,将碗边儿敲得叮当响:“给我弄点出去吧,我没吃过,干净的!”见无人应答,你摇晃着,从桌边起立,托着钵儿,夹着一筷子饭菜,绷着脸,朝某人直挺挺走去,这一场景和必然导致的一阵推拉抢夺,让人无法继续保持冷静,至于那个服侍你的可怜人,是否已在进餐前便被倒了胃口,你从来不管。在一番揪心的你争我夺的例行步骤之后,你安心开吃,饭饱后,满意地咂着嘴:“住马坦家时,我不肯吃饭,你舅妈只好追着我吃,呵呵,我的媳妇当真好……”你的健忘和多疑,也令人疲惫不堪,平均每隔一小时,你就会想起,什么东西不见了,开始东找西寻。那些东西,通常是一双袜子、一件缝着两只口袋的小布衫、一只因为换了一条裤子,不知遗落何方的安全别针。所有这些私人物品中,让人忐忑不安频率最高的,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黑钱包。床下和书架缝隙间,不断地出现过这只神秘黑钱包的仙踪,不幸的是,它的主人从未记住它的确切藏身处。你在打探了家里所有可能经过的人员后,慎重地盯着长脖,将你的宝贝放进大衣柜的底层抽屉,不到半个小时,你回到抽屉边,吃力地侧着身,手臂几乎被抽屉敞开的大嘴吞没,好似罗马那尊吞噬撒谎者上臂的古神像之复活版——你想将钱包塞到抽屉最深处,但因用力过猛,那个小东西挤过抽屉之间的狭窄通道,瞬间脱离了你那只盲目而颤抖的手,在柜底发出一声闷响,宣告最终归宿。你的这一努力,让抽屉的内部秩序如遭狂风,为开辟一条朝纵深挺进的道路,你在光线如丛林般晦暗的衣橱里,搜寻着、喘息着、哆嗦着,冒着冷汗与热汗,那条执着的护宝之臂,将一切阻挡之物扫荡向两边。出于悲愤和怜悯,长脖不愿再替你保管黑钱包,并宣布将它趋逐出房间。你只好把你那只鼓鼓囊囊的宝贝,藏在贴身内衣口袋里,随身携带。你从不节食,身材一直苗条,有一张富有弹性的脸,除了左耳稍稍有点不好使,一切正常。你喜欢修改妈妈送给你的衣服,尤其热爱在腰身上做手脚:收紧几寸,紧匝匝地,凸显你那玲珑的好腰身,对标准的老年人造型,你向来深恶痛绝。在上班或出门前,我们会替你备好午餐:一碗绿豆汤、一个面包或一碗白木耳、几块麻酥糖,对食物你从不挑剔。长脖会为你留下一些精神食粮,供你消遣解闷:《世界时装之苑》《毕加索线描》《高更画册》,这些色彩丰富的读物,你来者不拒。你架着老花镜,郑重地把书平放在膝盖,低着头,神情专注地一页页审阅,似乎为了不使印书之人伤心,你看得很慢,翻得也很慢,有时还眯着眼,把书颠过来,倒过去地看。我下班回家,你挥着一本《时尚》杂志,像是碰见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封面上,有一位身穿比基尼的金发女郎,全身只有三块巴掌大的小花布,斜躺在沙滩上,嘴唇像搽了猪油,嘴里含着一颗樱桃。“穿得这么少,不怕冻伤风吗?”你忧心忡忡道,“这么大一颗樱桃,她不会噎着吗?”一次,我回到家,见你神情抑郁地打量着窗外,望着工地上农民工忙碌的身影,长吁短叹:“哎,要是再年轻几岁,这些拌泥浆、递砖头、筛沙子的小工,我哪一样不好做?可惜啊,现在都给人家做去了!”你痛心疾首道。大多数时候,你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我们下班或放学,才是你的放风时间。你总是关切地询问第一个回家的人:肚饥?捧出一堆麻酥糖八宝粥绿豆糕薄荷糖香蕉麦片,往那个人的怀里塞。然后,你带上喷雾剂、一张长脖为你特制的名片,上面写着家庭地址和电话,笑嘻嘻地挥了挥麦秆扇。你腰杆笔挺地站在晚风中,黑绸裤沙沙作响,蓝得发亮的短袖衫像一面反光镜,老远就能被你所搜索的目标发现,用凝视大海或平原一般的目光,含情脉脉地捕捉和护送着来往之人。自打你一来,附近的老太太,就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越来越多,黄昏时,齐聚在花坛边,听你做报告。你坐在老太太们中间,你的沙喉咙,十里地外也听得到。“我长寿的法宝,就是做好事……好事做多了,别人家开心,自己也开心,一开心,身体还有不好的?”这句开场白,你常神气十足地挂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