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第十一章:物是人非

第十一章:物是人非

时间:2024-11-07 09:54:08

——《旧约全书·以赛亚书》第五章

1974年底,在张敬之参军走后一年,星光大队的巫排长巫志恒回家探亲了。三年来,这是巫志恒参军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三年中,巫志恒已从巫士兵到巫班长到巫排长,一年一次,完成了在今天来说不可能的军旅生涯中的三级跳。

巫志恒搭乘的汽车一驶进江汉平原,他的心情就激荡起来。当他的脚落在清水河公社的大街上时,他的眼睛红了。等到他的脚再兴冲冲地踩上星光大队实沉的土地上时,他的眼睛就不只是红而是冒着热乎乎的湿气了。

眼泪从巫志恒的眼里滚滚落下,滴在阔别了三年的故土上。这日思夜想的土地,这土地上让他日思夜想的人,让他一时情绪失控,他在部队里磨砺出的坚强意志顷刻间就瓦解殆尽。

三年的服役期满,巫志恒已光荣地转为一名志愿兵,并且破格提了干。他如今已是一位优秀的机枪手,不仅新提了排长的职务,还得到了部队领导的赏识和重用。

此时的巫志恒早已今非昔比,他已是一名踌躇满志的小军官。他昂首阔步,走在家乡的田野上,平原上的每一棵植物都让他感到异常亲切。他用目光抚摸着原野上的庄稼、小草、翠竹、大树,内心里充溢着格外温柔的情愫。尽管此时已是深冬,原野上一片凋敝之色,土地苍茫,枯荷片片。落叶散尽,枝条萧索。但家乡的一切,仍然让他的内心感到柔软和温暖。原野上的风很冷,可他的心却是热的。

他站在熟悉的田畴上,热泪盈眶地看了一会儿家乡的原野,然后就微笑着踏上了通往自家的那条泥巴路。孩子们最先发现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巫志恒。此时,他们正走在放学的路上,看到巫志恒,他们立即跟上去,在他后头兴奋地叫:

“解放军叔叔回来了!”

“解放军叔叔巫队长回来了!”

“解放军叔叔巫队长巫志恒回来了!”

他们喊叫着,不断纠正着和补充着别人话语里的不完善之处。随后,有孩子自发出来指挥:

“我喊一二三,预备齐,你们就喊:解放军叔叔回来了!”

孩子们齐声响应。

于是,一个孩子喊道:

“一、二、三,预备——齐!”

孩子们齐声喊:

“解放军叔叔回来了——”

喊声惊动了家里的大人。大家兴奋地拥到路口,一起观摩迈着军人步伐,仪容威武,满面含笑的巫志恒从不远处的大路走来。巫志恒的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亲切地看着自己的乡亲,他叔侄伯爷、大哥大姐一个个地唤着,招呼着,并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把把糖果,向叫喊着的孩子们撒去。孩子们比过年还要兴奋,他们叫喊着,头碰着头,扑向地上的糖果。很快,又一把糖果从天而降,又是一阵兴奋的叫喊,连大人也禁不住地弯下腰去抢。

糖果的雨不断地从天空上落下来。

孩子们越聚越多,有的干脆扯住了解放军叔叔的军大衣。

糖果雨又一次从天而降。孩子们放开他,再次奔向糖果。他们兴奋地品尝到了只有新屋上梁和新郎娶亲时才有的糖果大餐。而从解放军叔叔手中散发出来的糖果,还让他们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那种“高级”!

那些糖果,无一例外都是牛奶味的,不是水果味的。那种从未品尝过的香甜味道,让孩子们情不自禁地发出幸福的号叫。糖果的外面一律包着花色漂亮、精美绝伦的塑料纸,纸里还有纸,剥开一层,还有一层。里面的纸,不是金纸就是银纸。有的还是无色透明的糯米纸,放在嘴里就化了!

这绝不是他们平常见过、吃过的普通水果糖。这糖粘在他们的牙齿上,慢慢地化成雪白浓稠的奶汁,一点一点渗入他们的舌根,滑入他们的喉咙,那种香甜那种美味,简直让他们快乐得想要死去。有孩子想起几年前死去的小军,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小军死前吃的一定是这种糖!”

“对,我亲眼看见,知青姐姐给的就是这种糖!”

“吃了这种糖,死了也划得来!”

“是啊,小军吃的就是这种糖,死了也划得来!”

徐晓雯在孩子们的议论声中,目睹了巫志恒的撒糖壮举。她一路看着英姿飒爽、满面笑容的巫志恒不停地往空中撒糖。天上不时下起奶糖的雨,她的心却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抽痛,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为那个死去的孩子小军。不过是几颗牛奶糖。他们的愿望是多么的微薄,他们的幸福又是多么的简单!她走在孩子们的队伍后——此时的队伍早已不是队伍,护送自己的学生们回家。

终于,在右手扬起的某一瞬,巫志恒看见了那张曾经思念过的面孔——它是沉静的,凝重的,冷漠的。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安静地打量着他。这一刻,巫志恒巫排长的心里陡地涌起一阵自卑与羞愧。

糖果的雨点停下了。孩子们不由抬起头来,他们这才发现,解放军叔叔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了,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们的徐老师,只见她站在学生们的外围,怀抱里正搂着一个幼小的婴儿——那是她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

巫志恒的激情在瞬间冷却下来。他最后向孩子们撒下了一把糖果,然后步履匆匆地向徐老师走去。他有点悲哀地看着她,怀疑地问:

“这是你的孩子?”

她点点头。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叫什么?”

“小米。大米的米。”

他笑了,她也笑了。

“张小米?名字挺好听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张敬之的孩子。

“不,杨小米。她的爸爸是杨柳。”

巫志恒愣住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多大了?”

“三个月。”

“哦,才三个月!不过真快,我已经走了三年。”他尴尬地笑着。

她也笑得有些不自然,问:“回家探亲?”

他点点头:“嗯,回家探亲。”然后不觉一声长叹:“物是人非啊!”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去参军后,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不过她只做过简短客气的回复。他不傻,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她就再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了。那时,她心里只有张敬之。眼下,张敬之参军也走了一年了。她看看怀里的婴儿,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

他们各自朝对方点点头,再摇摇头,匆匆告别。徐晓雯抱着孩子走了,巫志恒目送她们母女离去,有些怅然若失。此刻,他无比悲伤地想起自己在部队里寄出的几十封信,它们像一只只有去无回的鸟,从遥远的北方起程,扇动着梦想的翅膀,满怀着深情,鸣叫着,歌唱着,一路向南,飞向他美丽的故乡。最终却没有一只鸟儿能把他的爱情与思念衔来,飞向他那日益苍凉的怀抱。

三年中,他究竟给徐晓雯写了多少封信,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最初,他把这些信折成飞鸟状,放进信封,像鸟儿一样放飞出来。后来,他就让它们永远沉睡进他那紧锁的抽屉中了。他把它们变成了另外一只只鸟,一只只被折叠起来的死鸟,带着绝望与伤心,夹在他的日记本中。

他知道,无论他在部队里怎么努力,在她眼里,他都只能是一只折翅的鸟。而她在他眼里,却永远是一只高贵美丽的天鹅,令他可望而不可即。

物是人非,他早已是一名成熟的军人,不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一种迫切感涌上来,他遥望着不远处的家,父母早已笑盈盈地在门前迎候他。他迈开双脚,大步流星地奔向自己的亲人。

杨柳和徐晓雯结婚后,赤脚医生刘雪梅的爱情梦就彻底破灭了。

刘雪梅的父亲再一次向女儿提起自己的徒弟。

刘雪梅恼怒道:“想叫我嫁一个跛脚,你死了这条心!我嫁他还不如嫁杨柳,反正都是跛!”

刘雪梅的爸爸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有一段时间,刘雪梅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她想起了自己的干哥哥巫志恒,于是开始给他写信。最初,她只是想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她失恋后的难过。他呢?给她回信安慰她,最初也只是为了安慰。到后来,他也向她诉说自己的郁闷,他的失落,也和她分享他在部队的成绩和快乐。最后,他们发现他们才是一类人,都心高气傲,向往不属于他们的那个阶层,但却是一样的落魄者。

她向他坦白她和杨柳的恋情,解释他们分手的原因。

“我并不是嫌弃他断了一条腿。你了解我的父亲,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她在信中向他解释,表明她并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他写信告诉她说:“我理解这件事对你的打击。”

他也向她坦白自己一度喜欢过徐晓雯,强调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虽然我给她写过信,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同一个阶级。”他用了“阶级”两个字。看起来是说徐晓雯的家庭出身不好,其实他是为自己生长在农村感到自卑。

她回信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也写信劝她:“你要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新生活,争取开始一段新的爱情。”

她回复:“我也想开始新的爱情,可是新的爱情在哪里呢?志恒哥,你能帮我指点一二吗?”

他其实也感到困惑,也希望她能指点他一二。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那个人。他们都出生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两家知根知底,而且他们还订过娃娃亲——不是有一种说法,媒妁之言才是最恰当稳定的婚姻吗?他们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巫志恒开始在家信里向自己的父亲暗示。巫书记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这件事就像一层窗户纸,只要有人肯去捅破它。为了儿子的幸福,那就让他来当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吧。他特意赶到县人民医院,找来自己的老朋友刘医生,开诚布公地说:“我看两个孩子的娃娃亲还真得要续下去了。”

刘雪梅的父亲何其聪明,一听就知道老朋友的用意。

他说:“两个孩子是不是有意思了?”

“反正两个人间信是写了不少。听邮政所来送信的人说,两三天一封。”

刘雪梅的父亲喜上眉梢,说:“是自己的女婿伢,跑到天边还是自己的。你要没意见,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巫志恒如今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将来在部队里提干,转业出来就是国家的人。这比说娃娃亲那阵又不知强了多少倍!刘雪梅的父亲怎能不欢喜?

巫书记也高兴,说:“我们两个干亲家这就变真亲家了?”

刘雪梅的父亲咧开嘴,说:“反正我要巫志恒给我当儿子。二十年前就说好的事,这个你要说话算数。”

巫书记说:“我说话算数!当初敢跟你结娃娃亲,就不怕你抢走儿子。你要走一个我还有两个,我将来老了,就和两个大的过。”巫书记说的两个大的,是指巫志恒的两个哥哥,他们几年前已成家分出去。结婚了就分家,这是平原上的习俗。现在,巫书记身边只剩下巫志恒和两个女儿巫大玲和巫小玲。等巫志恒和刘雪梅结婚,巫书记就没有负担了。在平原上,养儿子是负担,养女儿不是负担。现在,巫志恒也不是他的负担了,他将把这个负担转给刘雪梅的父亲。

巫志恒此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结婚。在双方家庭的默契配合下,巫志恒与刘雪梅结婚了。

他们的婚礼,显然要比一年前杨柳和徐晓雯的婚礼热闹得多。结婚前夜,按江汉平原的习俗,除了几个从小与刘雪梅相好的未婚姑娘,凡是未婚尚未返城的女知青都参加了婚前“陪十姊妹”的仪式。男知青们则参加了巫志恒婚前“陪十兄弟”的仪式。大家载歌载舞,各显本事,在刘巫两家中欢闹了大半夜。

结婚当日,巫书记家热闹非凡,有公社的干部们,县武装部也来了人,其中一个是他朝鲜战场上的战友。杨柳和徐晓雯也带着孩子来了,他拄着拐杖乐呵呵地在人群中穿梭,显得比新郎官还要开心。新郎巫志恒注意到他那只空了的裤管,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可怜和同情。看到他身边怀抱婴儿的徐晓雯,那种悲怜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这样的婚礼,是大家期待的。

见到杨柳,新娘刘雪梅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不自然的表情。她的脸色平静、淡漠,就像他们之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他们爱过,亲过,抱过,抚摸过。就在她下决心要把自己彻底交给他时,他却失了一条腿。

她也失去了她的初恋。

那一生中最初的爱情,是最激荡人心的爱情。怀念,但已不属于她。她曾经在杨柳的怀里软成泥,化成水,而此刻,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却还没有碰过她的身体。他们连手都还没有拉过,但今天晚上他们却要睡在一张床上。她的初夜,将在这张床上度过。她那用了多少理智,多少毅力,多少艰辛才终于保留下来的初夜。是的,她将在今天把它献给自己的丈夫。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偶尔,刘雪梅也会瞟一眼杨柳那只空空的裤管,面容沉静如水。徐晓雯怀里的婴儿不时会哭上两声。显然,这孩子比人们意料中的要更早出生。刘雪梅是学医的,她认真地推算过这个婴儿孕育的时间——她感到困惑的是,这个孩子是在他们婚前孕育的。

刘雪梅不平的是,杨柳和徐晓雯竟然在他们婚前就有了性行为。她和杨柳谈了那么久的恋爱却没有。是她魅力不够吗?在她面前,杨柳可以战胜自己的欲望。在徐晓雯那里,他为什么就不能?

只有一个结论:杨柳更爱徐晓雯。是的,他骨子里爱的就是她,一直是她,不是自己。她想起在他受伤后,她是那样的悲痛,她全心全意地在他的病床前守护,她不守护时她的姐姐也在帮她守护。可是他呢?还没出院就提出要和她分手。

这些才是让她觉得心痛的。

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伤痛是不可治愈的,一条腿轧断了,也可以痊愈。何况一段感情?所有的不幸都可以交给时间。

现在,她还是成了巫志恒的女人。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这就是命。

不管内心多翻江倒海,但新人们的脸上却是平静和幸福的,他们微笑着给客人们敬酒,敬烟,敬茶。在人们的欢笑声里同出同进,举案齐眉。

一切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婚后第六天,巫排长就离家归队了。临走,他新婚的妻子刘雪梅去送他,在经过那排熟悉的红瓦屋时,他被看到的一幕震住了!

杨柳正身着背心和短裤,在令人瑟瑟发抖的寒风中昂首站立。他单腿像金鸡一样立在操场上,掖下没有拐杖,平口短裤下露出一截紫红断面的伤腿,令人触目惊心。他正有力地吹着口哨,带领星光小学的同学们出早操。他的身后,是一根竹制的旗杆,旗杆的上方,是一面褪色的红旗。红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杨柳单立在旗杆的前方,一动不动。哨声有节奏地响着,孩子们随着口哨的节奏整齐地伸展着四肢。踢腿。弯腰。跳跃。他们全神贯注,庄严肃穆……

巫志恒震撼了。从杨柳身上,他看到一种力量。他觉得,此时的杨柳,就是一根不倒的旗杆。巫志恒的眼睛有些湿润。刘雪梅看了一眼丈夫,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苍穹。

他们默默地离开。杨柳吹出的口哨声还在他们的身后响着,巫志恒羞愧地脱下身上的军大衣,默默地把它放在妻子的手中。

“他每天都这样吗?”他问。

“是的,”她说,“除了下雨天,因为怕孩子们淋雨。”

“你应该爱他。”他说。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笑道:“其实,你也应该爱她。”

“谁?”他不解。

“他的妻子。徐晓雯。”

他也笑了。

“可惜,我们是两个不可爱的人。”她说。

“那就让两个不可爱的人互相爱着吧。”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我爱你。以后,就让我们彼此相爱。”

她把头靠进他的怀里,哭了。她哽咽着说:“我会等你的。”

他拥住她,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说:“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她点点头,哭得更加伤心了。

“等我下次回来,你也给我生个小宝宝。”他指着知青点的方向说。

她点点头,抱紧了他。她的心终于暖起来了。她想,他们就该做夫妻,这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寒风吹来,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也感受着离别的悲伤。

巫志恒回家探亲的这个冬天,张敬之也回家探亲了。

不过张敬之回的是武汉。他没有到以前插队的地方来。

他是从林红缨的信里得知徐晓雯结婚的消息的。入伍后,他给徐晓雯写过很多信。刚开始他也能收到她的回信,两个月后,她的信突然断了。他非常着急,一连写了几封信都没有回音。他只好给星光大队的其他知青写信。

他们告诉他,徐晓雯结婚了,嫁给了断了一条腿的杨柳。这把他气疯了。

因为心情不好,他为一点小事和战友发生口角,打了一架,受了一次警告处分。这使他的心情更坏——幸亏情节轻,部队没有通报,属口头警告,不记入档案。但这件事多多少少也将会影响他在部队的进步。

张敬之简直绝望了。他想不到他离开才几个月,情况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他不认为徐晓雯是对他变了心,她嫁给杨柳只能是出于同情!她把爱情当什么了?天哪,同情能够等同于爱情吗?想到她随时滥用的同情心,他真想赶回江汉平原,冲到徐晓雯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一顿:你糊涂!你傻!你自轻自贱……

他也想把杨柳狠狠地揍一顿,把他的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他也想指着杨柳的鼻子骂:你自私!你无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这个该死的瘸子,你怎么不死?你活该断掉一条腿……

他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着。可是诅咒有用吗?张敬之蒙着被子哭了。

最后,他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无讽刺地给徐晓雯写了一封短信:

尊敬的徐晓雯同志:

你好!听说你和杨柳结了婚,我在此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您的确是一位道德高尚、灵魂高洁、人格正直的伟大女性,我配不上您。只有杨柳那样舍己救人的英雄才配得上您!

再见!此致,军礼!

张敬之

1974年3月1日

有意思的是,这一次他收到了徐晓雯的回信:

张敬之同志:

你好!我和杨柳结婚后很幸福,感谢你的祝福,也感谢你的赞美!

不过,我不伟大,杨柳也不是英雄。但我们是属于江汉平原的,你不是。

愿你在部队努力向上,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最后,祝你前途广阔,为国争光!

你的同学、战友:徐晓雯

1974年3月22日

这是他们写给对方的最后一封信。

张敬之说服自己忘掉过去,努力让情绪在时间中慢慢冷却下来。他开始要求进步,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学习和训练上。他的变化引起了领导和战友们的注意,先是班长表扬,然后是连里表扬,在一次全团举办的训练比赛中,张敬之获得了第一名。营长也点名表扬了他。年底,他在部队入了党,并被批准回家探亲。

这次探亲,母亲和他说起厂里的一些人和事,也说起他们一块儿下放的那批同学,母亲说:“你知道吗?林红缨和郑义结婚了,国庆节结的。”

张敬之惊讶地说:“她嫁给了郑义?”

他母亲说:“是啊,人家现在好歹也是一名大学生了。虽然在乡下出了那些丑事,配郑义那小子也配得上吧,就郑义那个鬼样子,长得尖嘴猴腮的,个子又矮,要不是他爸是厂里的一把手,林红缨那丫头还未必肯嫁给他呢。”

张敬之说:“林红缨在乡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他妈说:“谁还不知道啊?早传回来了,你们一起下去的那一拨,也回来了好几个。出了这样的事,纸哪包得住火。”

张敬之说:“那,郑家没反对?”

他妈说:“怎么不反对!郑厂长都扬言要和他儿子断绝关系。可郑义不干,跟他爹要死要活的,再说,林红缨嘛,这姑娘我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在乡下出了那些丑事,要嫁个好男伢也不容易了。嫁给郑义,也算是善终,好歹他爸是厂长。”

张敬之说:“厂里人对这事都怎么议论?”

“怎么议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能说什么?最多郑厂长觉得没面子。再说,他以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工人,靠造反才有今天。”他妈不屑地说。

张敬之没吭声。

“不过呢,林红缨这姑娘你最好还是躲着点,她跟我来要过几次你的地址,我没给她。你们是同学,又一起下过乡,知道你回来,她肯定要来找你。你现在在部队要求进步,少和她接触,毕竟她名声不好。”他妈叮嘱道。

张敬之不高兴地说:“她都结婚了,我和她能有什么接触?妈,你以后不要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他妈也不高兴了,说:“我什么时候背后说人家坏话了?也就是和你说说,你不是我儿子吗?我这点还拎不清?再说,她以前喜欢过你,我是怕她和你交往,引来是非。”

张敬之不想让母亲不高兴,就转移话题说起其他的事。说了一会儿,他母亲突然问他:“听说你在乡下时和那个北京姑娘徐晓雯恋爱过?”

“怎么了?”张敬之有些紧张道。

“没什么。我前阵子看到她了,怀里抱了个孩子,和杨柳一起回她舅舅家来出窝(孩子满月后回娘家叫出窝)。杨柳那伢可怜,断了一条腿。家也没了,厂里把他们家的房子也收了。”

张敬之愣了愣,问:“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杨柳和我打了招呼,问了几句你在部队的情况,那姑娘没和我说话。”

张敬之问:“这是多久的事?他们还在武汉吗?”

“国庆节的时候,住了几天就走了。回乡下了。林红缨和郑义结婚,他们还去喝了喜酒。很多人都看到了。”

张敬之“哦”了一声,回房间了。张敬之在房间待了一会儿,想看书,看不进去。正烦着,听见有人敲门,他母亲过去开门。是郑义和林红缨。林红缨手里提了两斤苹果,笑微微地递给张敬之母亲。听到他们的声音,张敬之从房间里迎出来。分别了一年多,大家见面自然很高兴。

三个人聊了很多。林红缨的变化很大,气质和面貌都变了。上了大学的林红缨已是一副知识分子模样,皮肤变白了,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为人热情开朗,落落大方。谈吐也显得意气风发。昔日生活的阴影,在她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显然,大学改变了她。郑义变化不大,但脸上洋溢着新婚的幸福光彩。

他们说起过去的同学和一起插队的战友,林红缨兴奋地说:“要不,我们把回城的几个都叫上,一起搞个聚会!聚会的地点我来安排。”又说:“郑义要上班,我正好放寒假,有时间。我来组织吧!”

从这次谈话中,张敬之知道,林红缨已经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兼诗社副社长。一年半的大学生活,已经把她改造得面目全非。

这次见面,再一次颠覆了林红缨在张敬之眼里的印象。

事后,林红缨果然联络开了。聚会的时间定在两天后,林红缨在她所在的大学找了一个活动室。“找我们团支部书记借的。”林红缨说,脸上显得很自豪。

因为探亲休假,张敬之也有时间。那两天,他和林红缨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为将要到来的聚会跑了一整天。林红缨还请了她大学的几个同学来参加他们的聚会,其中的两位也是他们诗社的成员——准备来一场诗朗诵。那天,他和林红缨一起走在他们的大学校园里,心里十分感慨。

那所大学依山傍水,到处都是参天大树。虽然正是冬天,但校园里仍然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山上是翠鸟鸣叫,水上有白鹭翻飞。正值黄昏时分,张敬之情不自禁地感叹:“真是‘山映斜阳天接水’啊,这所大学太美了。”

听到这样的赞美,林红缨也很陶醉。他们推着自行车,在W大学的梅园里且行且停,边走边谈。恍惚之中,张敬之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名大学生。他在这里忘情地流连着,看着校园里偶尔走过的学子,心里羡慕极了。这是张敬之从小就向往的地方。遗憾的是,他只能与之擦肩而过——难道他还能有像林红缨这样被推荐上大学的幸运?

林红缨说:“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推荐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我舅舅打的招呼,可回来后问他,他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被推荐的事。说实话,我现在都不知道。”张敬之知道林红缨的舅舅就是那个救过何茂新一命的法官。他很想问她如今怎么看待她当初的那段爱情,又觉得这样问是一种冒犯,便忍住了。

他们在校园里散了一会儿步,林红缨说:“跑了一天,肚子也饿了,我们先回我姑妈家吃点东西吧。”

他们一起去了林红缨的姑妈家。她姑妈家在武昌,离她们学校近,她平常不回家时,就住在姑妈家。

张敬之想不到,林红缨的姑妈家没人。不知为什么,张敬之隐隐地感觉到一丝危险和诱惑。他想快点离去,却又迈不开脚步——一年多以前和徐晓雯在一起的那一幕在脑海里重现,他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口里嗫嚅着说:“你姑妈他们……”

林红缨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嘴角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说:“快要过年了,我姑父带他们回老家去了。”然后用略带挑衅意味的眼神看着他,问:“怎么了?你怕我吃了你?”说完冲他咯咯直笑。

他也嘿嘿笑起来,假装释然。

只见林红缨动作飞快地下了两碗面。他们消灭的速度也同样迅速。

吃饱肚子后,他们便在林红缨的小房间里聊天。气氛一度轻松而又愉快,这氛围让张敬之渐渐有些不舍,他从林红缨的眼睛里也读出了同样的味道。

都不是第一次,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

在这件事上,林红缨显然比张敬之更从容。张敬之是冲动的、紧张的,也是不安的,毕竟他是一位现役军人,而林红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一个尚显稚嫩,一个久经沙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放纵欲望。那一刻,谁顾得了呢?他们疯狂地吻着,抚摸着,林红缨以她过来人的老练,很快就让张敬之昏头涨脑,失去了理智和方向。那一刻,张敬之的意识里,已经没有初次的那种庄严与神秘。他的眼里只有属于异性的那一切:嘴唇,舌头,胴体,呻吟……这一切的一切,令他销魂,令他噬骨。

事后,林红缨问他:“张敬之,你是不是也像别人一样,认为我是个荡妇?”

他想反问她:你不是吗?要知道她刚和郑义结婚,且不说平原上的那些故事……可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她是荡妇,他呢?是他先出的手:她的扣子是他解开的,衣服是他退下来的,是他先抱的她,先吻的她,他甚至在她的舌尖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晕厥,死去,沉迷。所有这一切,其实是他的主动出击。她唯一的主动,就是不拒绝。她给他提供了出击的场地和机会,一具承载欲望的身体。就像部队把训练场和靶子提供给它的士兵,他的任务就是命中靶心。

那就彼此放纵一回吧,既然他们都愿意。那一刻,张敬之管不了那么多了,道德感,荣誉感,罪恶感,这些都不是他此刻要想的事。

这一夜,张敬之把自己一年多来的郁闷,在林红缨这里释放得干干净净。

聚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张敬之和林红缨又去过一次她姑妈家。

大白天。两个人一起躲在小房子里厮守了一整天,缠绵了一整天,疯狂了一整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这真是一种既疯狂又离谱的行径:一个未婚的现役军人,竟敢不分白天黑夜,与别人的妻子放肆偷情。这样的张狂与大胆,令它的当事人也感到瞠目结舌,心有余悸。事后,尤其是当张敬之坐在军营的蚊帐里想起这些时,他心里都充满了后怕,一个军人,他犯下的这是怎样的滔天大罪?

张敬之提前结束了他的探亲假回部队了。

走前,他去跟林红缨告别。林红缨坐在她姑妈家的床上等他。这一次,张敬之不为所动,他决定拒绝诱惑。

张敬之脸上透着淡淡的惆怅。他说:“我今天来看你,是来和你道别的。我打算提前回部队。”

林红缨眼睛红了。她略带怨艾地说:“张敬之,你就不能过完探亲假后再走吗?”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早点走好。”

他知道再多待几天意味着什么。玩火者必自焚。趁火势还可控,赶紧灭了它。把火种带走,不给它复燃的机会。本来他可以不告而辞,又觉得那样对不起林红缨,最重要的是他怕激怒林红缨。激怒她的后果是什么,他不敢想。假如她认为他逃避责任,想当逃兵,他就完了。

但是林红缨没有强行挽留他。她只是有些幽怨地说:“张敬之,以前我爱过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得到你。现在,我得到你了,却不是因为爱情。不管怎样,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张敬之点点头,有些歉疚地看着她:“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们,以后就不要联系了。”

林红缨点点头。她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你能再要我一次吗?”

张敬之摇摇头,内疚地拥住她,说:“算了,我怕越陷越深。”

林红缨点点头,有些伤感地说:“那我就不去送你了。愿你一切都好!”

他点点头,再次抱了抱她,离开了。

张敬之做梦也没想到,他在林红缨的肚子里又种下了一颗他的种子。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