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第三章:让我们永远相亲相爱

第三章:让我们永远相亲相爱

时间:2024-11-07 09:48:36

——《旧约全书·申命记》第八章

在哑巴重生的叙事里,生命是如此脆弱,亦是如此的坚韧。而平原是宽容的,平原上的母亲都有着平原一般的胸怀。小军的母亲与小兵的母亲,贫下中农妇女与地主婆娘,她们都没有再记恨下去的理由。

恩有恩报,怨有怨报;福有福头,祸有祸因。她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老天并没有偏袒她们中的任何一方。

在农村,大人们的眼中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阶级之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多么血腥的斗争在他们看来,最终都要让位于乡里乡亲间的情意。反倒是懵懂无知的孩子们,容易被特定的意识形态化的东西所导引。他们之间,并没有恨的源头,却能生出他们并不清楚的敌意与仇恨来。他们的恨就像爱一样简单。就像平原上的一场骤雨,就像盛夏突发的一拨洪水,来得猛,去得也疾。而大人们却不,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小兵死后,大军的父母给小兵家送去了二十个鸡蛋,十斤糯米——这些鸡蛋和糯米,原是小兵家送来的,在小军死后。大军父母在这基础上又多加了十个鸡蛋,两斤红糖——这已经是他们家能拿出的极限。说到底,没有谁会让一个疯孩子去抵命。

“他是个疯子!你们就是把他打死,他也不晓得自己做了么子事!”这是巫书记说的。

是的,一个发疯的人,远比苕要可怕。苕,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傻(这是平原上特有的说法)。一个人单是苕,倒也无妨。那些智力低下的傻子到处都有。可怕的是那些行为失控、精神错乱的疯子们干下的苕事。

“不把他捆起来关在家里,不晓得还要做出么子害人的事来!”巫书记曾对大军父母反复地提醒。小兵出事后,巫书记就多次叮嘱过大军的父母。可哪个做父母的愿意天天拿绳子捆住自己的儿子呢?何况他是那么安静,那么听话,那么胆小,那么可怜——自打小兵出事后,这个叫大军的孩子就被打怕了,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会吓得发抖,哪怕做父母的只是递给他一碗饭,一些好吃的,他也会吓得打战。

大军的父母再也不忍心伤害这个孩子,哪怕他已经不再认得他们,不再知晓这个世界的事理。但人对灾难是具有某种预见性的,只是往往弄不清它到来的时间,以致防不胜防。

灾难降临的这一天,是冬至。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习惯在冬至这天干塘起鱼。他们一直认为,这一天腌制的腊鱼会格外香,耐得住储藏——可以像那块封进坛子里埋在地底下的“双抢肉”一样,存留到第二年的双抢时分。平原上到处都是湖泊,大大小小的荷塘有多少谁也数不清。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干塘,便是平原人每年冬至的一场盛事。

按照规定,每户人家在这天都能分到二十斤左右的鲜鱼。知青是集体户,可以按人头领取。欢欣的气息早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就已十分浓厚,大家议论着,盼望着,就等开塘的那一刻。冬至日一大早,星光大队的男女老少们便已沉醉在节日的喜庆中。各生产队都抽调了劳动力,参加干塘。每个生产队还抽调出一两名锣鼓手,到现场助阵。锣锤上系着崭新的红绸。连过年时出门讨打发的三盘鼓手也出动了,鼓边上还镶了红色的新流苏。

大家迎亲一样,敲锣打鼓地赶往各处的湖塘。每一口被标识的湖塘边,都已插起一面鲜艳的红旗。红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噗噗抖动。湖塘的四周,插着一些漆成红色的木牌,牌子上一律用黄漆写着各种毛主席语录:团结力量大。深挖洞,广积粮。一切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天气寒冷,但起鱼的激动,仍然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胸。尤其是那些从城里下放来的知青们。老知青们已有过干塘的经历,情绪显得稍稍平静一些,新知青们就不同了,他们心中的激动和快乐简直无以言表。他们一到湖边,几个女知青就激动得哇哇大叫起来。平原在这一刻不折不扣地向他们展露出它的富饶与美丽,温情与欢乐。

抽水机嗒嗒嗒地响起来,起鱼的盛典开始了。知青们统一由大队的民兵连长巫志恒带队和指挥,跟随本地的社员一起参加捕捞。为防止混乱,出现孩子们偷潜下湖的意外事件,民兵连长巫志恒特意安排了两位大队民兵,在岸上维持秩序。民兵们手持梭镖,背上扛着长枪,枪里面并没有子弹,却也显出几分军人的威武。

大队的赤脚医生刘雪梅也来了。她穿着鹅黄色的灯芯绒袄子,像当地的媳妇女伢们一样,高高地挽着裤腿,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腿。她屁股后面的长辫子格外耀眼。出门前,刘雪梅特意用胶绳在辫梢处结了一只杏黄色的蝴蝶。她往湖边跑来时,那辫梢便随风扬起,在空中俏丽舞动,身后仿佛跟随着一只翩翩起舞的黄蝴蝶。人群中马上有人喊道:“巫志恒,你媳妇子来了!”

巫队长转头一看,瘦削的脸颊顿时涨红了。他迅速抓起一把黄泥,往对方身上扔去:“再乱说,小心今晚被鱼刺卡到喉咙!”一边却用眼睛去瞟刘雪梅,看似无意却是刻意道:“雪梅她是我的干妹妹!”

这一解释不打紧,人群哄地笑开了。有人捏着嗓子学舌:“雪梅她是我的干妹妹!”巫志恒的神情愈加尴尬了。刘雪梅倒是一脸平静,没听见似的,一头钻进了岸边的几位女知青队伍里。

刘雪梅裸露的两节小腿格外白净,比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女娃的腿还要白净。女孩子们羡慕地看着她。因为几乎从不下地,刘雪梅的小腿白得细腻,灿亮。她脸上的肤色也是白细的,透着一股子嫩红,与那些皮肤已晒得黑红的女知青们站在一起,她比她们更像城里人。刘雪梅因此吸引了不少目光,连那些男知青的眼睛都陡然变亮了。

在大家的打闹声中,湖水渐渐变浅了。有大鱼的鳍露出来,人们开始跃跃欲试。女人们惊喜地尖叫着,目光追随着水里动荡的波纹。波纹把阳光反射过来,很耀眼,很灿烂。孩子们欢叫着,手指在水面上指指点点。大人们微笑着,满意地眯起了眼。湖水很快被抽干。大鱼的鱼脊慢慢浮出了水面,随后,是尺余长的青鱼。它们在浅水里仓皇腾跃与挣扎。男人们挽起裤腿,纷纷下了湖。女人们双眼发亮,叫嚷着,男人抓起一条鱼,突然甩进女人的怀里,女人措手不及,一下就湿了怀。欣喜的叫声在人群中传递。大小鱼儿们在人们的掌中跳跃。一条鱼刚被一只手抓起,又猛地挣脱开去,再被另一只手抓起,身子奋力扭动几下,终于被砸进巨大的腰盆里。这些木制的、乡下杀猪起毛时用的腰盆,终于到了一年中最发挥作用的时候,吃饱了一年的桐油,现在被运到湖塘边,巨大的肚子里,盛满了跳来蹦去的鲜鱼。大鱼有成年男人伸开的臂膀那么长,小鱼也有孩子们手指的一拃。再小的,就不准起上岸了,它们得留在湖塘里继续生长,等到来年干塘时才会难逃劫运。

火光就是在这个时候腾起的。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七队上方的天空。它升腾着,翻卷着,吐出一条巨大的烟龙。徐晓雯首先看到了那条烟龙。它从火光里逶迤而出,扶摇直上,腾入云空。她傻眼了,惊恐地张大了嘴,却忘了喊叫。她那奇怪的表情把张敬之的目光引向了远处的天空。

张敬之顿时发出一声骇人的喊叫:“天啊!失火了!是七队,七队失火了!”

人们抬起头,身子僵住了。大火已经蹿上了半空,有人情不自禁地捂紧了胸口,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男人们站在齐膝深的湖水里,忘了去抓他们腿上冲来撞去的鱼。人群中不停地传来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

“天啊!失火了!”

“失火了!七队失火了!”

“我们家完了!”

“快!快去救火啊!”七队队长巫志恒从水里爬起来,提着一只木桶疯狂地往队里赶去。人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拿起了干塘的桶盆,跟在巫队长的后面往七队狂奔。七队的上空此时已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连成一片。显然,被烧着的房子不止一家。平原上的房子大都成排搭建,一家连着一家,一排连着一排。这些房子大都是草盖的屋顶,黄泥糊的墙。为了固定墙体,多数人家的土墙里,还掺裹着干枯的芦苇秆。房前屋后堆满了国积的烧柴与草垛。所有人都知道,一家着火,全队烧光。

火焰越来越大,在屋顶上空熊熊燃烧着。随着北风的疯狂抽刮,那烈火抖动着,像一条身子不断壮大的巨龙,在天空下腾跃。烈火越烧越狂,越烧越欢,越烧越疯。至少有七八家的房子被烧着了。赶到近前的人们,在炽热的火光中束手无策,目瞪口呆。他们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杯水车薪,从门前河沟里担来的水,泼进火里,只是冒起一阵腾腾的白气。如果火势不能及时扑灭,整排的房子都将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快,分两头救火!一半人往东,一半人往西!中间的不管,让它烧!”巫队长在这时显出了他的冷静与清醒。人们如醍醐灌顶,立即分作两头。此时,救火的人越来越多,从其他地方赶来的人也纷纷扑进了救火的人群。所幸房子离河沟近,取水方便。救火者众,火势终于从两头切断,得以扑灭。平原人喜欢依水而居,也许正是缘于他们对火灾的恐惧。

一场火灾,整整有八户人家的屋子在火舌中化为灰烬。目睹这一场火灾全过程的只有哑巴重生。除了火灾,重生还目睹了疯孩子大军的死,目睹了失去家园的人的绝望,目睹了知青们的惊惧和眼泪,看到了人们面对大片灰烬时的无望、悲哀与苍凉。

火是疯孩子大军引燃的。大火扑灭后,人们才突然记起,火是最先在大军家的房顶燃起的。人们这才想起了疯孩子大军。事实上,大军的父母早在火舌蹿上自家屋顶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早上队里的铜锣响起时,他们夫妻匆忙出门,忘了把灶里的火浇灭(每天出门前,他们都会把灶里的火浇灭,怕的就是大军不小心把火引燃)。自从大军发疯用树枝钉死小兵后,就开始怕冷。他常常哆嗦着身体,大热天里也叫冷,总喜欢坐在灶前往灶膛里加柴火。

大军的妈妈对这场火灾是有预感的。每当儿子往灶里加柴时,她心里就会出现一种可怕的担忧:担心他会把灶前的柴火引燃,引发火灾。半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幻觉里,仿佛提早看到了这样一场漫天的火灾。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总是让她从一身冷汗中醒来。她在惊疑中抚摩着自己的儿子,儿子依然在她的怀里瑟瑟抖动。所以,无论儿子有多么怕冷,多么需要那灶膛里的温暖,她也总是会在出门前把灶里的火浇灭。她只能在出门前,往儿子的身上加衣服,加了一件再加一件。她多么希望这些衣服就是温水,就是热气,就是阳光,就是火,让她的儿子不再感到寒冷。

想不到,大军还是把祸闯下了。

现在好了,他们的儿子解脱了,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她的两个儿子,一对亲兄弟终于团聚了,他们真是相爱呀,谁也离不了谁!她含着眼泪想。她在泪水里笑着,仿佛看见了一对儿子终于手拉着手,头挨着头站到了一起,就像她过去常见的一样。她看着他们,他们对她笑着,仿佛在诉说着他们团聚的幸福。

失去房子的人们,在自家的灰烬中扒拉着,寻找着可能留下的财物:一个瓦罐,半口水缸,或者几个破碗。大军的父母也在自家的灰烬里扒拉着,寻找着儿子的骨头。他们找到了儿子的骨头,那是连在一起的几块焦炭,黑乎乎的,散发着生命和肉体的余香。他们闻到了儿子的香味,他活过的香味,死去的香味,烧焦的香味,天堂的香味。

“儿子。”他们在心里轻唤着。

“就算烧成了黑炭,这黑炭也是要埋的。让他们兄弟俩在一起吧!有个伴,不孤单。”大军的妈笑着对丈夫说。丈夫也在沉思中点头,说:“嗯,那就埋在一起。”

夫妻俩欣慰地抚摸着儿子的骨头。妻子闻过了,递给丈夫,丈夫闻过了,又递给妻子。他们久久地,默默地凝视着手中的儿子,心里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他们都没有掉泪,心里突然轻松了。此刻,他们相信,没有人会想起他们的儿子大军,就像当初出事时,没有人会想起他们的儿子小军一样。然而,在他们回过身来时,他们看到了女知青徐晓雯。她在灰烬里冲他们跪着,在他们刚才捡拾骨头的地方,她磕了一个头,又朝他们手里的骨头磕了一个头。最后,再朝着他们夫妻俩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小徐!”

徐晓雯早已满脸是泪,她静静地看着这对苦难的夫妻。从看到火光的第一眼起,她就想起了大军。想起大军,她就想起了小军,想起了小兵。小军死在她码的草垛里,这是她永远的心痛。她相信,如果冥冥之中果真有一个悲剧的链,她的出现,正是这个悲剧发生的源头。有时,她怀疑这一切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为人世做着安排。

小军。小兵。大军。他们去了同一个地方。她仰望着苍穹,那里依稀还飘散着一些未尽的浓烟。她在心里呼唤着三个孩子的名字,并暗自许诺:这辈子我将不会离开这里,离开你们!总有一天,我会来你们身边,让你们消解此生的恩怨,在那个我们都喜欢的世界里,永远做好朋友,永远相亲相爱。

鱼最终从湖里打捞上来。人们不会因为一起骤然而至的火灾而忘了那些鱼。房子烧没了,可以再盖,只要人还在,日子就可以过下去,还要过得更好。

由于夏天涨了大水,雨水把田里的肥水冲进了湖塘里,这年湖里的鱼格外多,格外大,也格外肥。人们把鱼一担担地挑到队屋的禾场上,按斤两扒成堆。

巫书记把最大的鱼都分给了红瓦屋的知青。

每人二十斤。多的不退,少的补齐。知青们学着当地人的样子,鱼不去鳞,从背上剖了,用盐腌上,几天后,挑一个有太阳的日子,用热水洗净后,挂在阳光下晾晒。没有阳光的日子,就挂在无人的风口。一到两个星期后,它们就成了香喷喷的腊鱼。

八户失去了家园的人,暂时被安置在大队部的红瓦屋里,和点上的知青们做起了邻居。农民们生就是忍耐的,坚韧的,平和的,无论多么大的灾难,他们都能平静面对。他们和知青们住在一起,教他们如何把鱼腌好,做成腊鱼。

由大队出资,巫书记安排了人力,八间新屋很快又盖了起来。还是在原来的位子,原来的大小,原来的样子,只是墙土换了新的,屋顶的茅草换了新的。失火的人家,又有了新家,重新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生活。他们有时也会念叨和怀念在火灾中失去的少许财物,比如一口上好的铁锅,一把烧变形了的锅铲,一个盛米的木桶,一只上了桐油的脚盆,再比如几个篾竹编的筲箕和箩筐,几把高粱秸扎的扫帚,还有被肩膀和手心磨得光滑好用的扁担和犁——想到后者,真是让人心疼至极。总之,样样都不是特别值钱,但样样都是需要的,样样都是离不了的好东西。

惋惜,念叨,但已经于事无补了。只好再积攒,再添置。队里其他未遭火灾的人家,都会主动送上一些物品。吃的,用的。坛子里的米、腌菜,地里的萝卜、白菜,几只筲箕,几把笸箩。东家凑,西家给,日子很快就又生机起来。这样的时刻,平原人把他们的宽厚与纯朴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一点儿也不吝啬这种给予。

腊月到来,年的气氛就浓了。腊八日一过,各生产队就要杀年猪了。

就像干塘起鱼一样,生产队里很快又洋溢起喜庆的气氛。但杀猪不比起鱼,不是件人人都能参与的活儿。杀猪时,猪的号叫多少令人们感到心悸,女人和孩子们都尽量躲得远远的,不会像抓鱼那样踊跃和兴奋。可见,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是从声音开始的。鱼临死前不会发出声音,平原上连五六岁的孩子也敢开刀剖鱼。杀猪就不同了,那种凄厉的号叫声,已把死亡的悲惨预先传达给了听众。

杀猪得精选身强力壮的男人们。

杀猪显然也比杀鱼更加血腥一些。但血腥的后面,是温暖的等待和幸福。猪们被绑上了桌台子,发出痛苦绝望的哀叫,却激不起人们的同情心——在人们看来,这是它们的命。猪就是用来吃的。人们喂养它,最终是为了喂养自己。这是猪的宿命。人们也许会对一头牛、一只羊产生感情,会在操刀的那一刻手软,会在内心里为自己的杀戮悔过,期待它们在冥冥之中原谅自己——可谁会对一头猪的死悔过呢?杀生之人,绝不因杀了一头猪,而认为自己有多大的罪过。当然,胆小的人或许会在猪血喷溅的那一刻,闭上自己的眼睛。但那只是因为怕,对血腥的怕,并不是因为负罪。

杀猪也是以队为单位,一般都在队屋的禾场上进行。女人们烧水,男人们刮毛,就像男人们耕地,女人们纺织一样,天经地义。杀好的猪被放进滚烫的水里,很快就被其他人手褪尽了毛。屠宰者这时候会在脸上呈现出某种成就感,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烟丝,就着小半张裁好的白纸,熟练地卷成一根烟,叼进嘴里。旁边马上就会有人掏出火柴,给“师傅”点烟。大方一点的生产队,这时会买上一两盒现成的卷烟,好一点的,如“常德”“游泳”“沅水”之类,差一点的,起码也是“大公鸡”。每个生产队都有管财经的队长,这时即使擅自做主,给握刀的师傅们甩两盒,社员们也不会指责他乱花队里的钱。这些烟,师傅们当然是不会独享的,会抽烟的,每人都会得到一根。空了的纸烟盒会立即吸引来一群孩子,孩子们围着师傅恳求,为了得到这张纸烟盒,他们不惜出卖自己的父母,管师傅叫爹,叫爷,叫祖宗也行。师傅们得了便宜,哈哈笑着,把纸烟盒抛给那叫爷叫得最起劲的孩子。

孩子的亲爹亲爷便在一旁边笑边骂:“狗日的,让你占尽了便宜!小心这猪变成鬼,半夜到你床前,抓你心吃!”

“那鬼恐怕是你变的吧?只听说人变鬼,倒没听说猪变鬼。”师傅哈哈笑着,更加得意地反骂回去。

“那就让你下辈子变猪吧,让老子变成杀猪佬,一刀就结果你狗日的!”

大家一阵哄笑。师傅骂回去:“老子看你狗日的今天不吃肉!”

大家忍不住,再一次哄笑:“那就把他的肉贡献出来,分给我们吃!”

“不是他的肉,是猪的肉……”

人们兴奋地抬着杠,互相愉快地对骂。偶尔夹杂几句荤话,起劲的总是那些生过孩子的妇女。男人们占她们便宜,她们也毫不示弱,群体上攻,和那口贱的男人对骂,骂得他憨笑着低下自己的头,求饶。

杀猪这样的活儿,到底有些血腥,他们一般都不会让知青们染手。但知青们也会赶来凑热闹,胆大的也敢上去帮一把手,胆小的就往灶里加柴。按惯例,杀完猪后,猪头和猪骨都会放在生产队的大锅里,大伙儿当场煮吃掉。临了,那猪血也会被切成小块,下进滚烫的汤里一起分吃掉。这样的日子是多么温暖和幸福!满村里都飘散着煮猪头的清香,全队老少,齐聚在队屋前的禾场上,等着分吃一块猪头肉,喝一碗骨头猪血汤。

杀猪那天,徐晓雯和杨柳照例被分在七队(抽一次签管一年,这一年中都去同一个队里参加劳动)。七队因为有巫队长的指挥而格外有序。巫志恒到底是当队长的,又深得父亲真传,不管做什么事,总会让手下的人特别齐心。

啃完猪骨头,喝完猪血汤。队里便按人头分猪肉。

徐晓雯和杨柳分到的,仍然是队里最好的一份。其实,不管在哪个生产队,知青们都是最受照顾的对象,无论分什么,拿的都是最好的。

初来时的不适与怨艾,慢慢在这浓浓的年味里散去。在乡亲们的指点下,知青们不仅学会了腌腊肉,灌香肠,还学会了怎样做烟熏豆腐和霉豆渣。腊月里,各种各样的腊货在屋檐下飘香,在平原上飘香。家家都在忙活:打糍粑,炸麻花,扯麻糖,炒花生,煮瓜子,做豆皮,炸藕丸子……江汉平原最不缺的就是藕,仅仅关于以藕作食材的一般小吃和菜肴就有十来种:藕粉、藕荚、藕饼、藕丸子、藕氹子、藕肠子、藕蒸菜、炒藕片、煨藕、腌藕等等,各种关于藕的不同吃法,更有因莲藕的丰产带来的各种附加吃食:新鲜的、干的莲子,鸡头苞、鸡头苞的梗子。干完塘,就是挖藕。干塘后,水浅处只及人的足踝,水深处也只齐人的小腿。人们站在水塘的淤泥里挖藕。成捆成山的藕堆在塘埂上。平原和平原上的千百湖泊就这样回馈着它的子民。

每年的这个时候叫歇冬。这时才是平原人真正享受丰收的时候。各种吃食应有尽有。平原到这时才真正显示出它的富饶。知青们想起他们在城里的父母,每到年关,厂里也会分发各种福利,但远远赶不上这里的大手笔——每人二十斤鱼,十斤肉!无论老少,一律按人头领取。至于各种粮食与农作物,就更不必说。这样一想,他们又觉得自己插队是来对了地方。

一年的劳作辛苦,在这一刻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对比他们去别的地方插队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哥哥姐姐们,他们这就叫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整个江汉平原沉浸在一种“年”的温暖里。这样的“年”,是平原特有的年。这样的温暖,是鱼米之乡的温暖。这年春节,知青点的人基本走光了——背着他们分来的腊肉腊鱼回武汉去过年。留下来没走的,只有杨柳和徐晓雯。

除夕那天下午,只剩下两个人,他们只好合做“团年饭”。徐晓雯负责炒菜,杨柳烧火。虽然只有四个菜,但却是他们下乡以来,做得最好的一顿饭:一盘腊鱼,一碟香肠,一碗腊肉煮萝卜,一钵大白菜。腊鱼腊肉是他们自己腌制的,萝卜白菜是大队部的菜地里拔的。饭后,他们一起坐在火盆前烤火。

天气出奇地寒冷。外面下着小雪,小小的雪花悠悠地飘着,还夹杂着细微的雨丝。这种雨夹雪的天气是最冷的。他们小声地聊着天,说着插队以来的种种感受。两个人从来没说过那么多的话。天黑前,巫志恒过来请他们去家中团年。他撑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站在门外的暮色里,木屐上尽是稀泥。这样的天气,平原上的土路最难走了,如果不穿木屐,缠在脚上的湿泥只会越驮越重,直到重得人的脚提不起来。也有胆大不穿木屐的,干脆踩着自制的高跷,在湿泥路上自如地行走。半人高的高跷,夹在腋下,一步可跨出一两米。

平原上的冬天,格外地湿冷,这种湿冷会一直冷进人的骨头里。这种天气,又是年三十,人迎着雨雪出一趟门是真需要勇气。

见巫队长到来,杨柳和徐晓雯都很吃惊。巫队长说:“我爸让我来接你们去家里团年。”

杨柳说:“我们刚吃过团年饭了。真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害你跑这一趟。”

徐晓雯也说:“多谢了,巫队长,我们吃过了,就不去了,请代我们向巫书记表达感谢!就说我们明早去给他拜年。”

巫志恒看着徐晓雯,语气里便带了些恳求:“大过年的,你们都没回去跟父母一起团聚。那就暂时去我家聚聚吧,我们家人多,大家一起聊聊天,一起守岁也热闹些。”

徐晓雯看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杨柳,有些不忍拒绝。

杨柳看出她的心思,心里有些不情愿去巫家团年。他希望能和徐晓雯单独在一起,别说他们今天还说了很多话,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也希望只有他们两个在。他对巫志恒客气道:“谢谢巫队长,我们真的吃过了。我们不去了。”他指着外面的湿泥地,“再说,我们也没有木屐。”

巫队长也看出了杨柳的心思,心里有些不快,但他没流露出来。他笑着说:“那你们先等会儿,我去给你们拿木屐。”说完就撑着那把油纸伞冲进了雨雪中。

徐晓雯有些犹豫了,她觉得不去会拂了巫书记一家人的好意,天气这么冷,人家巫队长都亲自来请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人跑一趟呢?

她对巫队长的背影喊道:“巫队长,我们跟你一起去吧,没有木屐不怕,我们有雨靴。”

“穿雨靴冷。你们等我送木屐来。”巫队长头也没回就急匆匆走了。

二十分钟后,巫队长果然给他们送来了两双崭新的木屐。两人只好锁上知青点的门,跟随巫队长去他家团年。

年三十晚上,在巫书记家吃过晚饭后,徐晓雯和杨柳就回到了知青点他们自己的“家”。

临走,巫队长拿了本书来递给徐晓雯。徐晓雯接过来看了看封面,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她听说过,小时候也曾经在父母亲的书柜里见过,后来从他们家里消失了,她至今都还没有认真阅读过。她不知道巫队长怎么会有这样一本苏联小说。有好几年,她在北京和武汉都见不到这样的外国小说了。

巫队长说:“这是我最喜欢读的一本书,借给你,闷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杨柳说:“这本书我读过好几遍,很值得看看。”

徐晓雯高兴地谢过,放进怀里带走了。

巫志恒目送着他们两人消失在夜色里,内心的感觉很复杂。他对杨柳既有些妒忌,又有些同情。通过长时间的观察,他看得出杨柳喜欢徐晓雯,但徐晓雯对杨柳的关注显然并不比对他自己多。在这一点上,杨柳和他一样可怜。他忌妒杨柳的才华,又看不起他的自卑。从父亲那里他知道一点杨柳的家庭背景,因此在心里对他有点淡淡的鄙视。相反,他欣赏张敬之,对他没有忌妒,只是有些羡慕——徐晓雯被带进派出所的那个晚上,张敬之的所作所为就彻底征服了他。

他也喜欢徐晓雯,仅是喜欢而已,且只能悄悄地喜欢。他明白有些人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虽然他也是一名知青,但和他们不一样,他是回乡知青。他比他们高两届(属老三届),一九六八年高中毕业后就回乡务农了。和那些从大城市来的知青不同,他的根一直扎在这里,而他们却是来扎根的。尤其是徐晓雯,她是北京人(他们都叫她北京女伢)。他不敢奢望,所以也从不做无望的幻想。

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他在读高中时在县城里买的。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无数次为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所打动。他相信徐晓雯也会喜欢,并和他一起分享对这本书的热爱。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本宝贵的书。当晚,徐晓雯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一直在看,她很快就沉浸在书中的内容里了。风从远处扑过来,不知何时已将宿舍窗户上的塑料布撕开了一角。冷风夹杂着寒冷的雨雪,打在破开的塑料布上,发出一种哧啦哧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黑夜里不停地撕书。有一刻,徐晓雯被这声音惊动,才发现脚下的火盆早已经冷却。她抬头往窗子上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被风撕开的一角塑料布已从窗子上垂挂下来,疾速地抖动着,发出恐怖的哗哗声,煤油灯光把她的影子有些狰狞地投在墙面上,随着灯光的摇曳,那影子也在不停地变形,显得十分鬼魅。她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刚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窗子上的塑料布陡地掉落下来,露出一方巨大的黑洞。风呼啸着涌进来,倏地将桌上的煤油灯扑灭。

这一刻,徐晓雯头皮有些发紧。她合上书,摸索着走到窗前,试图用图钉把落下的塑料布重新钉回去。但她个子低,力气小,图钉吃不上劲。塑料布刚一钉上去,马上又被风撕开来了。她只好摸出上厕所用的手电筒,将手电含在嘴里,再次将塑料布扶上去,用图钉死劲按紧。

当她摸出火柴,重新点亮煤油灯看书时,就像有人故意跟她过不去,她只要一捧起书坐下,灯就会被风吹灭。窗子上的塑料布一次又一次地被风撕开,灯一次又一次地被吹灭。

屋子里一团漆黑,夜风中重又传来那种撕书的声音:哧啦,哧啦,哧啦啦。一阵接一阵,十分可怖。她循声走到窗前,那哧啦的声音却又小了,就像有谁躲在窗外和她玩捉迷藏。她把脸贴在窗前,透过窗子破开的地方望去,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片菜地,顿时脚心发凉,心猛地一抖,魂魄也仿佛已经出窍——

此刻,那片化神子的坟地里,依稀亮着几盏灯火。那灯火悬空立着,在田野上摇曳,摆动,如幽幽闪烁的鬼火。她不知道,那些灯火,是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亲人送去的“灯”。当地人又叫“送亮”。送亮,是为了给死去的亲人照亮除夕回家的路。在江汉平原,无论除夕的夜晚有多么冷,多么黑,下着多大的雨雪,活着的人都是要给死去的亲人送“灯”的。

再往远处,白杨树林子那边,是更多的“灯”。那些“灯”,它们嵌在方形的笼子里,笼架是用竹片扎的,也有藤条扎的,外面一律糊着防雨的油纸。即便是下雨的日子,那龛里的烛火也足可以撑到它燃尽时。

这些“灯”,是人送的,但它们是属于鬼魂的。照亮的是鬼魂们的除夕。

徐晓雯不知道这里的习俗。她的心揪紧了,她不敢看那些“灯”,宿舍里没有钟,没有手表,她不知道此刻是几点,屋子里是如此黑,她害怕地想起了住在隔壁的杨柳。

冷风一阵阵抽过来,将掀起的塑料布的一角不断打在她的脸上,仿佛有谁在黑夜里扇她的耳光。恐惧感逐渐笼罩着她,牙齿情不自禁磕碰着打起战来。她下意识地冲向隔壁宿舍。不知是门没有拴紧,还是用力太大,门一下子就被她撞开了。里面亮着灯,她径直闯进去,杨柳床前的蚊帐合着,床却在摇动。她想也没想就用手撩开了蚊帐……

徐晓雯惊叫一声,迅猛地缩回了手。与此同时,杨柳的动作停住了,他惊恐地睁开眼睛,骇然发现站在自己床前的徐晓雯。

那一刻,杨柳羞愧难当,迅速用被子蒙住裸露的下身,蒙住整张脸。

徐晓雯见到了她一生都不愿回想的一幕。她怔住了,愣了一会儿,便逃也似的离开了男生宿舍。回到宿舍,她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黑暗并没有消失,那种哧啦的声音也没有停止,她之前的那些恐惧却消失了。

她麻木地坐着,整个身子在黑暗中变得僵硬。脑子却变得愈益清醒。

是的,因为她的冒失,她和杨柳、他们双方都将陷入无地自容的难堪中。

她后悔自己进去之前没有先敲一下门。碰见这种事,她尚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更遑论他的羞耻?可她那会儿恐惧得心都缩成了一团,全身发着抖,只恨不得立即冲进有人的地方,哪里顾得上敲门?

今天可是除夕之夜,也是即将跨入新年的时刻。如果杨柳因为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而做下什么蠢事……天啊,她不敢想下去了!窗户上的塑料布早已被冷风彻底撕开,整个掉落下来。北风从窗子里肆无忌惮地扑进来,吹着她早已冰冷的身子。

徐晓雯告诉自己必须做一件事:去找杨柳道歉!

可这次她怎么也撞不开隔壁的门了。门从里面拴死,她敲了几下,又喊了几声,里面没有人应。但门缝底下有光线透出来。

显然,杨柳在里面。发生了那样的事,他肯定是不愿见她了。她等了几分钟,杨柳一直没有起来开门,她不得不悻悻地往回走。落在地上的塑料布,被风掀起来,在她的脚前来回“走动”,在黑暗中发出令人心颤的响声。

徐晓雯站在窗前凝望着远处的黑暗,内心被更大的黑暗笼罩——空空的窗洞外,田野上那些“灯”逐渐熄灭了,渐渐地,天和地连接成了一体,一起凝结在巨大的黑暗里。她被各种恐惧的想象纠缠着,心比外面的夜色更黑,更冷,更沉。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口角挂着糖汁与涎水的小军。难道她又要因为自己的一次冒失,再断送掉另一条生命?

一个念头陡然在她头脑里冒出来。她在黑暗中迅速地脱光了自己,颤抖着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身体。因为激动,她的身体在冷风中拼命地打着哆嗦。她抓起床上的军大衣,一丝不挂地套进去,没有扣纽扣,只是小心地裹紧了大衣,疯了似的去捶隔壁的门。

门仍然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徐晓雯害怕了,禁不住放开嗓子狂喊起来:“杨柳!开门!杨柳——”

没有任何动静。可怕的预感再次袭来,她不管不顾了,伸出脚奋力地踢门!“杨柳,开门!杨柳,求求你,快开门哪!”她的嗓门发抖,变调的声音里透着寒冷与恐惧。四野阒寂无人,漆黑的夜色很快就吞没了她的声音。

“杨柳,不要啊,我好怕!呜,都怪我——”她瘫软在门上,呜呜地哭起来,“我怕黑,真的好怕……”她边念叨边哭。

门终于开了,杨柳脸色骇人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隐藏在灯光的阴影中,脸上有一种扭曲的羞耻与伤痛。她用力地挤进去,用背抵上门,双手紧攥着未扣纽扣的大衣。

“杨柳!看着我,你看着我!”她看着他,脸上挂着冰冷的泪迹。

他低下头,眼神逃避着她的注视。脸上的神色是晦暗的,绝望的,眼里有着一种可怕的决绝。她注意到他床上的被子已经折好,枕头平放在叠好的被子上,枕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床前的木方凳上,放着一盏油灯,油灯下摆着几张信纸,纸上放着一支笔——这一切,都在准确无误地向她传递着一个信息。

她松开手,大衣敞开来,露出了里面一览无余的雪白胴体。

“杨柳!”她低声喊道,猛地一把抓起他的双手,毅然把它们放在了自己裸露的前胸。

杨柳吃惊地瞪大了眼。她微笑着,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他的手就像触到火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她再一次抓起了他的手,把它们重新按回到她的胸前,动作果断而坚定。指尖触到她细致柔软的胸部,他再一次挣开了自己的手。她固执地把它们重新拉回去。就这样一次接一次,重复又重复,直到他的手不再挣扎。她的眼神直视着他,平静地微笑着。灯光下,他看着她的身体,光洁地裸露在军大衣里。那么坦荡,无谓,透着女神一样的庄严、圣洁和美丽。

她微笑地看着他,说:“现在,你也看过我了,对吗?我们之间没有害羞的事了。”

他闭上眼睛,两颗泪珠从眼里滚落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

“杨柳,让我们都忘掉今晚的事,好吗?”她恳求道。

他睁开泪眼,露出迷茫而困惑的眼神,问:“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为什么要拯救我?”

她始终微笑地看着他,眼眸平静而清澈。它们是明净的秋水,是朗朗的月光,照彻着他自感卑琐的灵魂。那一刻,他读懂了她眼里的一切——她是在用少女圣洁的躯体向他做出承诺:她将永远为他保守秘密。

还有什么比一个少女用赤裸的身体做出的承诺更神圣?他的眼睛湿了,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对不起!”

“答应我,忘掉今晚的事。我们都忘掉!好吗?”她期待地看着他,再次强调。他点点头。

“去帮我把窗子上的塑料纸钉好。风把它撕开了,外面黑乎乎的,我挺害怕。”她合上军大衣,迅速扣上纽扣。

他心里轻松了。跟她一起进了女生宿舍。她揿亮手电筒,往那黑洞洞的窗子上照了照,捡起地上的塑料布。她指着窗外,跟他说起她见过的那些幽幽闪烁的“灯”。此刻那里已是一片漆黑,那些“灯”都消失在黑夜里了。

“我真的看到了,它们就在坟地里亮着,现在都不见了。杨柳,它们就是传说中的鬼火吗?”

杨柳明白她为何贸然闯入他的宿舍了。他听人说起过这些除夕夜晚的“灯”,告诉她这是当地的习俗,不是鬼火。徐晓雯捂着胸口出了一口长气。

他帮她把塑料窗纸重新钉回到窗户上,为了不让它再被风吹落,他在每一颗图钉下都垫放了一块小纸片。完了,又从门外捡来几根小木条,用钉子把它们牢牢地钉在窗框上。

风终于被阻隔在窗外。屋里渐渐温暖起来,他去厨房里找来了干柴,重新为她生了一盆火。徐晓雯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煤油灯亮着,小小的火苗静静地伫立在书桌上,把他们的影子稳稳地投射到墙上。她说:“杨柳,我们聊聊吧,聊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她把书递给他。

他点点头。他们在火盆边坐下,聊起了书里的人和事。他离开时,她放心地为他举起了灯盏,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在隔壁的门里消失。她知道他不会有事了,这一晚,他们都将平静地度过。

合上门的那一刻,他已经泪流满面。他想起了歌德《浮士德》里的那句诗:永恒的女神,引领我们上升!

是的,她就是他的女神,他的恩典!是她用女神一样的恩典,带他走过了一道生命的刃口。

那可怕的一幕是怎么发生的,他不愿再做回想。每次回想都让他的内心感到发抖:恐惧、羞耻和罪恶。庆幸的是,她像神一样挽救了他,把他拽离了内心的黑暗——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风刮过屋顶,逐渐感觉到那明亮的天色。他在晨色里告诉自己:他污秽的心已不配去玷污她。

晨起,树上和屋檐下到处挂起了透明的冰凌。干冷的风,把湿湿的路面也吹干了,泥巴路的表面结了一层硬硬的冻土,脚踩上去,发出阵阵脆响。冰碴子和泥土混凝成的路面,稍不小心,脚下就会打滑,摔上一跤,死疼。这样的天气出门,最好就是穿上木屐。

早上,徐晓雯敲开了杨柳的门,一脸笑容地给他拜年,并递给他一双干净木屐。这是他昨晚从巫队长那里穿回来的,回来后就连泥带水的扔在后面的院子里了,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徐晓雯刮得干干净净。

杨柳也向她道了新年问候,脸上仍有些羞怯,没敢看她的眼睛。

徐晓雯笑着,说:“我们今天去给乡亲们拜年吧。”说完碰碰他的手臂。

杨柳说声“好啊”,一边抬起头看屋顶,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看来,半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过一场雪了。雪后,分明又刮了长时间的老北风,路上看不出一点下雪的痕迹,厨房里的柴堆上和路边的枯草上却分明多了一层净白。柴堆靠墙的一边是干的,没有靠墙的那一边,也覆了薄薄的一层雪。雪层的边缘,洇出一圈淡淡的湿痕,被雪盖住的地方已经湿了,湿柴烧起来没有干柴那么利索。

“昨夜又下雪了。”杨柳说。

“下雪了好呀,瑞雪兆丰年!”徐晓雯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远处的田野,说,“你收拾一下,我们去拜年!”她把手放在嘴前呵了口气,搓搓手心,像当地的女孩一样把手插进袖筒里。她的动作和样子越来越像当地人了。

杨柳禁不住笑了。他套上她给他的干净木屐,和她一起出了门。路上,胆大艺高的孩子们,已经在路上走起了高跷。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爆竹声里夹杂着锣鼓与唢呐的欢闹。出行早的生产队,已经舞着自己的龙灯和狮队上路了。单枪匹马打三盘鼓的、吹渔鼓筒的,三人一组,五人一队玩竹马的,都行动起来。

各家各户都已做好开门迎新的准备。这是平原上最温馨、祥和与自足的时刻。人们走街串户,舞狮耍龙,索礼是假,喜庆是真。所有的乐趣都蕴含在那个讨要贺礼的过程中。为了在热闹中讨个好彩头,人们总是会故意拖延打发贺礼的时间。有的人家把贺礼挂在高高的屋梁上,故意设置难度让舞狮耍龙的人爬上去取,这才显出舞者的真本事。舞者踩着同伴的肩膀,做腾龙状,做怒狮状,耍杂技一般,爬上主人家的屋梁,一把扑过贺礼,揽入怀中。人群中便爆发出兴奋的喝彩与欢叫。家势越旺的,越会故意用贺礼来吊人胃口:当家的踩着木的或竹的长梯,靠在高高的屋梁上,一会儿拿出一样礼品,过一会儿再拿出一样礼品。逗趣地一样样取出:一盒糕点,一条烟,一瓶酒,甚至一匹布。如是反复,变魔术一般从屋梁上的篓子里拿出来,无非是为了拖延表演的时间。耍的时间越长,主人的脸上便觉得越有光彩。

天气的干冷与气氛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们前呼后拥,一家一家追赶着看热闹,瞬间就多出好多兴奋的话题。看热闹的人成群结队,泥路上的冻土早就被踏成了烂泥。徐晓雯和杨柳并肩走着,不时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和面孔相熟的人打招呼,拜年。人人都说着祝福与问候的话语。他们偶尔也驻足看一会儿热闹,再穿过欢闹的人群,去往七队。

小军的家,在离巫书记家不远的一户新草房里。火灾发生前,那黄泥的墙壁已不成样子,墙皮早已经脱落,可以清楚地看见墙土里的芦苇秆子。小军死后,徐晓雯曾经来过一次。那时,她站在小军家的堂屋里,透过黄泥剥落的墙洞,能看到房间里面乌黑的蚊帐。那蚊帐补了又补,早已看不出颜色,看不出形状,已经不是一个整体。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一场火灾,已让它们在灰烬中化为记忆。

现在的房子是队里新盖的。依然是黄泥的墙,草盖的屋顶,但看起来要比以前的结实崭新多了。

平原上的农舍,大多是这样的黄泥草屋。几根木头柱子撑起一道屋梁,搭成一座屋脊。芦苇秆裹上稻草和黄泥,糊成墙。屋顶上再盖上厚厚的芭茅草。茅草从屋沿上垂挂下来,便成了屋檐。家里条件好一点的,会把黄泥中的芦苇秆子去了,用纯正的土坯垒成硕大结实的土砖,按工字形砌成厚实的土墙,再用黄泥抹平,刷上白石灰,就是一栋阔气的土坯房了。如果再把屋梁架得高高的,屋里就有了相当的亮堂。那就是农村里格外耀眼的房屋了。当然,村里最好的要数过去地主家留下的老屋:纯正的杉木板壁,两臂合围的粗杉木柱子,将门楼高高地撑起,一律的木格子门,木格子窗。门窗上雕龙镂凤,屋顶上铺着细密的黑纸瓦,瓦脊上还立着两只砖雕或石刻的狮子。两只小狮或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威风凛凛地蹲在屋脊上,遥望着远方。任尔雨雪风霜,我自岿然不动。

这样古色古香的老派房屋,在偌大的平原上也不会有几家。那都是过去的有钱人家留下来的祖业,如今早已几易其主,不是充公做了生产队的队屋,就是做了乡村里的小学校。昔日的主人早已远离自家门楣,做了那黄泥草屋里的贱民。

眼下,火灾过后,沾了生产队的光,小军的父母终于住上了不花钱的新屋。虽然是黄泥草屋,但比起他们原先四壁漏风的屋子来,不知好了多少倍。过去的屋子,墙上破了洞,刚孵出的鸡娃子最喜欢从这破墙洞里钻进钻出,与它们的妈妈快乐地捉迷藏,气得当妈妈的用爪子在洞口上一顿狠刨。那洞口便越刨越大,终于可以让母亲追着调皮的孩子自由地进出。

有一次,徐晓雯看见一个人蹲在小军家的墙洞前,正把几根湿的新柳条,齐齐地插进那破洞处。补墙的人是巫书记。只见他右手握一把瓦刀,左手扶一桶黄泥,瓦刀卷起黄泥,好一会儿才将那洞口补上。遗憾的是,这个被巫书记补好的洞,还没等干透,就在大军点燃的那场大火中倾覆,连同大军一起化成了灰烬。

此时,隔着窗户,徐晓雯和杨柳看到巫书记也来小军家拜年了。那个可怜的父亲默坐在一旁。一连失去了两个儿子的小军妈在灶屋里煮一碗鸡蛋。徐晓雯不能想象这对孤单的夫妻到底度过了怎样一个悲哀的除夕。

昨夜,他们一定去给他们的两个儿子送“灯”了吧?那田野里亮起的“灯”火一定有两盏是属于大军和小军吧?徐晓雯想。

他们听见巫书记在劝慰小军的父母: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伢儿们走了,这是命。把该忘的人忘了,再生一个吧。生了,我来给你们送祝米。”说完从腰包里摸出一些钱和粮票,放到小军的父亲手上。

小军母亲使劲摇头:“不生了。生他们是造孽。”

小军他爸露出一脸悲怆,说:“你老说说,让伢儿投胎到我们跟前,来了是不是受罪?”

“这牛在世上走一遭,受不受罪?马受不受罪?受罪。它们不仅要受苦受累,还要遭人打,遭人骂。人虽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活着的权利哪个都有,你说是不是?就是猫啊狗的,也还要下几窝崽子呢。这人有了后,才有寄托和指望。你们听我的,趁着还年轻,再生几个伢!”

老地主一脸云淡风轻,坐在屋角落里沉默不语,即使是大年初一,手里仍然不停地搓着一把草绳。似在说,有没有后有什么关系呢?做地主的狗崽子,也许真不如一头牛,一匹马。

徐晓雯闻得见那沉默里的悲哀。

他们特意等巫书记走后才进屋,小军的父母端出一个红色的塑胶盘子,里面盛了些米花糖和麻糖,还有几颗纸包的水果糖——这糖徐晓雯只望了一眼,眼泪便涌了出来。

徐晓雯双膝跪下,郑重地给小军爸妈拜年。她向他们各磕了一个头,说:“阿姨,叔叔,我和杨柳来给您们拜年。”在江汉平原,大年初一跪下磕头,本是晚辈给长辈行的拜年礼,但此时,在徐晓雯的内心,除了行年礼,更多的是深刻的忏悔与谢罪。

小军妈赶紧扶起了她。徐晓雯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这是她临别时母亲留给她的不时之需,她把它递给了小军妈:“没给您买过年礼物。这钱您收下,家里刚失了火,正好添些东西。”

小军妈吓坏了,这个女人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她说:“知青女伢子呀,年前你已送了二十斤鱼来,我们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徐晓雯不肯起来,说:“您要是不收下,我就不起来。阿姨,就当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吧,让我给你们尽点孝心!”

小军妈忍不住哭起来,她说:“女伢儿啊,这事……恁能怪你?你以后再不要这么想了!”

小军爸也忍不住说:“北京女伢子,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不能收你的钱!”

徐晓雯把头顶在小军母亲的脚尖上,恳求:“大军和小军不在了,我就是你们的女儿。就让我叫您一声妈,好吗?妈,妈妈!”她的眼前真的浮现出她妈妈的样子,眼泪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她喃喃地说:“弟弟们没了,你再生一个吧,给我生个弟弟,我会看好他的,再也不会让他走丢了……”

小军的爸妈失声痛哭。杨柳眼圈有些发热,他侧转身子,走到了门边。

最终,小军的爸妈收下了徐晓雯给的二十元钱。

整个过程,杨柳始终沉默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在他的心底弥漫着,他们这些黑五类,真的生来就是卑贱的吗?为什么他不觉得徐晓雯卑贱,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灵魂是如此高贵?他被她与生俱来的善良深深打动着,这个女神一样的女子,这个圣母一样的女子,已经无法不让他仰视。

临走,杨柳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五块钱也掏出来,放进了那个装糖果的塑胶盘子里。从小军家里出来后,他们又拐上了去往小兵家的路。

他们将去给另一对不幸的父母拜年。

张敬之心里牵挂和想念着徐晓雯,过完年初八就回来了。多了一个人,知青点的气氛热闹了些,但也多了某种压抑。这种压抑,三个人都感觉到了,张敬之总觉得他走后这些日子,徐晓雯和杨柳间发生了些什么。他们之间似乎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看得出来,徐晓雯是盼望他回来的,她看他的眼神是温柔的,羞怯的。那羞怯里分明又藏着些欢喜和炽热,这让他感到欣慰和幸福。杨柳呢,比年前对他要热情多了。这热情里掺杂了一种敬畏,更确切地说,是尊重。他总是有意识地把单独相处的机会留给张敬之和徐晓雯。这让张敬之有些不习惯。

晚上,睡在床上,他们也会聊聊,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张敬之聊他回武汉的感受,杨柳也说了些他和徐晓雯去老乡家里拜年的事。他们之间,偶尔会提到徐晓雯,一般是张敬之主动提及,杨柳被动地回答。张敬之问起他们除夕是怎么过的,杨柳说了去巫队长家里吃团年饭的事。

杨柳还说了那晚去给徐晓雯钉窗户的事。

“那晚特别黑,风很大,把女生宿舍窗子上的塑料布吹开了,塑料布掉在地上,窗外黑洞洞的,她很害怕,半夜跑过来叫我去给她钉上了。”

张敬之紧张起来,他沉默着等杨柳往下说。

“钉是钉好了,就是钉得不太好看。要是你在就好了,你比我能干,应该比我钉得好看。”杨柳说。

张敬之松了口气,说:“钉结实了就行,好不好看倒不重要。”

“是啊,半夜三更的,女生宿舍又只有她一个人。风把窗子吹开了,冷还是其次,主要是害怕——你想那外面都是坟地,坟地边还亮着好多‘鬼灯’。这些‘鬼灯’把她吓坏了。”杨柳说了徐晓雯被那些‘鬼灯’吓到的事。

张敬之说:“幸亏有你在。我本来也是不打算回去的,我妈来信催我回去过年,正好大队又分了些鱼和肉,就想回去看看了。”

“有家回当然好。过年嘛,能和家人团聚一下是好事。”杨柳说。和张敬之不同,他在武汉已经没有家了。徐晓雯和他一样,他们都是无家可回。

张敬之说:“今年春节,我也不回去了,留下来陪你们。”

杨柳说:“好啊,人多了热闹。最好还有哪个愿意留下来,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扑克牌。”

张敬之转了话题,说:“哪天我们一起到巫书记那里去坐坐,给他拜个年。另外看能不能让公社出面,给咱们知青点换两扇新窗户,要装玻璃的那种。”

杨柳说:“这恐怕不好吧。年前七队失火,盖新房大队花了不少钱。再说,大队已经够照顾我们了,让我们住在红瓦房里,老乡们自己都住着茅屋。”

“这个事,不能找大队,要找公社。”张敬之突然爬到杨柳床上,在黑暗中摸出一件东西递给杨柳。

“什么?”

“酒。竹叶青,还有这个,”他揿亮手电筒,“大前门。我妈托人搞到的。你还记不记得公社的罗主任?我们给他送去。让他出面解决。”

杨柳禁不住对张敬之心生佩服。

两个人激动地商量怎么去给罗主任拜年。头一回,张敬之对杨柳不那么戒备了。这之前张敬之一直觉得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杨柳和徐晓雯间发生了什么。怀疑,却又不愿意相信。现在,他不怀疑了。要是他们之间有什么隐私,杨柳就不会主动告诉他去帮徐晓雯钉窗户的事。况且,杨柳明显一直在对他释放某种善意。不仅如此,他也在有意无意地成全他和徐晓雯。杨柳的态度是坦荡的,真诚的,这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他宁愿相信他们之间发生了点什么——比如杨柳向徐晓雯表白却被她断然拒绝了,并告诉他她的心只属于张敬之。

正月十五日前,知青们陆陆续续从武汉回来了。知青点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元宵节那天,由张敬之带领,知青们一起去给巫书记拜年——这一天是年的尾声,也是年关最后的高潮。过完十五,年就算过完了,一年的热闹和放松就到这里结束,开始一年的劳作。

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熟悉的老乡,大家互相合手作揖,互道恭贺。在江汉平原,只要不过完年,路上见了,熟人间都要双手合拢,作揖送恭贺。知青们也入乡随俗,和老乡们仿佛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

经过刘雪梅家时,她正和她妈妈在一起推磨。刘雪梅推磨,她母亲涂磨。刘雪梅握着磨担来回推着,磨盘每转一圈,她母亲就用铜勺往磨孔里加一勺泡涨的糯米。随着她母亲手臂的伸展,回收,雪白的米浆从两块石磨的缝隙周围淌出来,流进磨盘下面的木盆里。磨出的这些新鲜米浆,是要用来做坛子的。

元宵节吃坛子,是这里的习俗。也不知有什么典故。知青们猜应该是从形状上会意的吧,这里的人把元宵包得结结实实的,一个个整齐地码在案板上,坛子上小下大,底部是平的,上面用拇指按出一个小圆窝,看上去像墩子,又像一个个微缩的坛子。事实上,坛子是这里的方言,实为团子。平原人把团和坛读成同一个音,这是徐晓雯几年后方才弄明白的。

“坛子”的馅,是肉和胡萝卜。皮是用糯米做的,叫糍浆。刘雪梅母女俩现在磨的就是准备包“坛子”用的糍浆。

石磨也是一份重要的家当。石磨分上下两块,磨担和磨架是它的附件。在平原上,家里条件稍好些的都有一间磨坊。刘雪梅家的磨担被桐油漆得锃亮,磨担的一头,用麻绳吊着,悬挂在屋梁上,另一头的垂杵,则勾在石磨一侧手柄上。手柄上有一个圆孔,磨担的垂杵就插在这个圆孔里。一推一拉,石磨就自主地转动起来。

一群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母女俩推磨。刘雪梅看到他们,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请他们到家里坐。他们也高兴地给母女俩拜年,并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口里道着“恭贺”,将双手合在一起作揖,弄得刘雪梅母女笑了起来。

刘妈妈进堂屋去给他们倒茶。

刘雪梅说:“你们这些外马(外地人),来这里尽闹笑话。同辈人才说恭贺的,对长辈要说拜年!”

见刘妈妈走开了,张敬之故意说:“对晚辈呢?”

刘雪梅说:“对晚辈也只能说恭贺,不能说拜年。”

张敬之说:“恭贺刘医生,元宵节快乐!”说完冲刘雪梅做了个鬼脸。知青们哄的一声笑起来,刘雪梅半晌才反应过来,张敬之是在把她当晚辈占她的便宜。

一群年轻人打闹成一团。张敬之好奇地握住刘雪梅家的磨担,说:“让我来推几下看看。”结果一使劲,磨担推了出去却拉不回来了。弄得大家都笑起来,林红缨笑着讥讽他:“猪鼻子插根葱,装象!别以为你什么都会。”

张敬之不服气,说:“你行你来试试!”

林红缨也不示弱:“试就试,刘医生能推,我就能!”说完抓起磨担就准备试。刘雪梅笑着走过来给她示范了一下,林红缨果然就把磨盘推动了,还一连推了好几圈。张敬之笑笑,说:“毛主席说: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林红缨哼了一声,得意地瞟了一眼徐晓雯。

推磨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巧活。张敬之又推了几下,很快就学会了。没几下就轻车熟路了。刘雪梅的父亲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出来,欣赏地看着他,笑着说:“你们这些在大城市里长大的知识青年,到了农村是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哪!”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刘雪梅的父亲。此前他们都听说过,刘雪梅的父亲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既懂中医,又会西医,据说还会给病人开刀,是县医院的业务骨干。他们都敬佩地看着他。

张敬之说:“叔叔就是县医院的医生吧?雪梅早跟我们说过你了,说你是公家人。”

雪梅父亲笑着说:“你们从省城来,公家人见得多了,不稀奇。”

刘雪梅看着杨柳,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杨柳说:“我们去给巫书记拜年。”

刘雪梅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刘妈妈拿了一盘点心出来,说:“去吧,你们去了转来到我家吃坛子,今天十五,要吃坛子的。”

张敬之不客气地说:“好啊!我早想尝尝坛子是个什么味道了。”元宵节吃坛子,他听说过,但还没吃过。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巫书记家走去。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