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外婆的田广洞

外婆的田广洞

时间:2024-11-07 08:40:48

田广洞村,道县管辖地。河渊村,属江永县管辖。从河渊村祠堂到田广洞村口,步行约半小时,车程二十分钟。出河渊村,顺山梁走势,在谷地绕行,不远,右转入山凹处,不远处即是田广洞村。

r外婆去世后,何艳新来得少了,平常一年来一回,看看舅舅、舅妈,后来,他们也去世了,老人来得就更少了。

r田广洞村与河渊村一样,大片大片的新楼房,堆砌在一起,把老房子藏在最里面。

r田广洞村,现在依稀可以辨认出初建时的规模。

r约八百年前,修建田广洞村,按照五行八卦来安排祠堂、水域、房屋、庙宇、门厅、牌楼的位置,五条路、五扇门,进出田广洞,完完整整的一个八卦图。

r何艳新老人,今天穿了件短袖对襟小上衣,灰色,左下角绣了白色小花二朵半,绿叶数片,一根黄色的小树枝斜斜地挂在花叶上。细线黑白相混的小格子裤。一双老式布鞋。

r老人担心回家晚,天凉,手中多拿了件薄外套。

r外婆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不认识何艳新老人,只有少数的几个平辈人还健在。

r外婆有三个孩子,何艳新的妈妈是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现在只有一个表弟在村里,一两年才走动一次。他们都没听过女书歌,四十多岁,更没有参加过与女书相关的活动。

r何艳新老人,在六十年后的今天,她与童年一起,从坎卦方向的大路进村。往里走,直直地走,转弯,左边的高墙,经过的大门是伯外公家。往前十多米,右边的高墙,她站在大门前,不走了,呆呆地,看着门。

r外婆、外公,去世十多年了,只有墙还在,只有石头、房子在,他们的脚步声和影子还在眼前经过。她的影子记得这些墙直直地通向村里、村外。一个人、几百个人,在现在——随下午的阳光进得巷子,站在每一扇门门口。

r“外婆家。”

r门楣上书有“兰馨”两字,三层砖的上面,有草,随阳光微微往下,倾泻。墙,一脸的老相。

r老人站在屋外,发呆,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看着,又像在听,神,离开了身体,在物质之外的空间,她看见外婆与几个妇女走出门,说着话,去水塘边那户人家吟诵女书,她跟上去,跑了几步,她说话了,没人听,外婆只是要她快点跟上,把手向后伸,牵着她,她抓住了外婆的手,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和生活的暖意。

r几分钟之后,老人的话多了,语句都不长,碎言碎语,神神道道的,正对大门,她还是一直站着,手不去推门,脚不往里迈。来来回回的影子堵在门口,老人伤心,停滞不前。

r老人先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没立刻进屋。

r屋后面,巷子——乱石、杂木横陈。后门不大,门楣上亦有字,完全模糊,只有断了的笔画,时间如水,物体给什么颜色,水就是什么颜色。门的时间是黑色,门——黑了,字的时间是黑色,字——黑了。可以猜测出“安”“居”两字,中间的一个字,随时间的流动,随物体的下坠,完全湮没在黑色中。以前,何艳新经常从这里进出,后门简单,没前门气派,门框无大木、大石头。就眼前所能见的,还有转角之后的另一条小巷,左右两边的房子,都是同宗族的,一个大家族,后来,外婆辈的子女们,分家而居。

r木门框、石门框,少说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老人斜斜地站在外婆家门口,转身,眼神有些慌乱,心感受到了什么?——敏感的老人!

r她用影子提醒屋里的生灵,提醒时刻不停的变幻者,提醒她的童年、少年——一个人来了,有人来了。

r房屋六间,整体结构工整、规矩,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门楣上字的上面,有凤凰,深蓝色的羽毛,黄色的身体,色彩艳丽,腾云纹,流动的线条清晰,中间是太阳。

r房子老了,人去了。

r房子空了,人老了。

r推开外婆家的门,她没往里走,退了两步。

r门坏了,废弃的竹篮挂在进门的屋中央,像旗帜,一个象征,这里已经被“荒”全面收缴、占领,里面堆满了柴。

r屋子里的墙壁都是木板,屋子里全是木。木柱支撑房屋,巨大的木雕,肩起屋顶落下来的重量,一直担着,有说有笑,显得轻松,只要下面的木柱不松动,她不会出一点问题。她每天东张西望,与天井边的屋檐说说话,与对面的石墙打打趣,说得无聊了,她就对着黑暗中的蛛网吹口气,排解一下无聊的情绪,实在没对话者,抬头看房顶,暗自嘀咕,那么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竟然能够一直不松动,她开始佩服自己。后来,想起那位匠人,凿出一块块鱼鳞片来,尾巴往上甩,托住上面的重量。还没来得及想起匠人的模样,思维里出现那个坐在天井旁,坐在木椅上写女书字的老太太,字,像一根根从树上落下来的枝条,随着笔的移动,留了一纸的树枝:素朴、简单,没有连笔字,每一笔画,都会说话,似乎她们来自同一家族。

r女书字完整地排列成行之前,阳光照在植物上,花开了,满山的香,从花瓣间飘散。木的窗花,透光。鸟,飞离窗棂,张开翅膀,扑哧扑哧地落在地上,随着光的移动,鸟变换着位置,变化着身体的姿势,落在《三朝书》上,四周女书字簇拥,鸟,栖息其间。外婆最喜欢鸟,自由地飞,干净整洁。更老的人都说,鸟是他们祖上的恩人,没有鸟的帮助,他们的香火留不下来。也有人说,他们是鸟的化身。

r鸟,是他们最喜爱的生灵。

r鸟来了,各种各样的鸟,长翅膀的,翘着尾巴,站在不高的枝丫间,有一声没一句地叫唤着。喜鹊,喜欢站在树的最高处,它急急地飞来,临近树枝的最顶端,速度慢下来,找准了降落点,慢慢地,尝试着接近。弱弱的树尖尖,只能快速地扑扇翅膀,把身体的重量转移到翅膀和空气中去,尽量减少对树枝的突然用力,负荷少点。鸟,站稳了,像风一样,随着树尖前后摇晃,微微上下起伏。

r屋前、屋后,各种各样的鸟,飞过天空,在阁楼里,天井旁,可以听见各种鸟鸣,或尖细,或悠长,有些戛然而止,有些如节奏,所有的鸟鸣,就是一个管弦乐团。

r女书造字之时,鸟飞进她的梦,在黑色的时空里,从左飞向右,划出一道长长的亮光,她们早上起来,把鸟的身形、小爪,和细长的鸣叫声,留在笔画里。她们崇拜、敬畏飞鸟。她们就是植物、动物,大地众生灵中的一员,不分彼此,每一棵植物的低垂,就是大地的感恩,每一滴露珠的悬挂,都是美好的祝福。鸟的每一次展翅,都飞翔起她们的梦,鸟是她们永远的图腾。甲骨文、古埃及文化、玛雅文化的年代、古百越文字的演变,女书从远古来,有多远?有多古老?不重要,她们从不去想这些问题,就在昨天,邻村聪慧的女子,才发明了女书字,她们在今天唱着折扇上姊妹写来的思念歌。

r两个木柱中间的墙壁上,贴满了20世纪80年代的画像,数十张翁美玲像,虽已残缺,也是青春激扬的见证。

r房子没人住。旧了。房子完好。

r精致的木雕,站在屋顶,看着屋子的变化,蛛丝牵挂在梁柱之间,木柱粗壮,木框方正结实。

r站在天井旁的厅里,三面的房门都关着,两间屋子,门上挂了两把生锈的大锁。不愿意让人进去,有些破败是不想被人看见的。它们沉默地说话,看到有人进来,就用眼神交换神情,有些东西躲了起来。既然被遗弃,就不想被人怜悯和看见。

r一栋新楼房第三层的屋角,伸进天井视线,灰色的水泥墙,塑钢窗,张扬着新生命的力量,天井本来想说一句话,它看了看屋子的眼神,把话咽回到天井的底部。

r长方形的天井,长方形的天空,长方形的蓝天白云,照在黑色的瓦片上,还是黑色的。

r之前,坐在天井旁,往上望,只有空茫,飘过的云,蓝天。雷雨天,雨水从无际涯的天空之上,直直地砸下来,如果有风,雨水斜飞。老人,喜欢听雨水的声音,虽然悲伤,如女书。

r木头的骨关节,发出粗重的响动。

r一大堆从山上砍下来的树枝压在木头上,这些木头,大部分是屋子的一部分,松散后,就搬来堆积在这儿,几十捆,百余根木头,堆在地上。一捆枯干的竹子,立在旁边,像哨兵,不允许木头自杀,或出走,线条的时间不在了,它们相互形成联盟,哨兵的职责——不允许人类的靠近,拒绝接近。

r屋子里,门、窗、壁失去了生机,散落下来,收集在一起,与木、柴、树枝焕发另一种生机,与房屋一起,一口口地呼吸。

r整栋房子,时间融化在木头里的颜色,水流不息,汩汩地浸染着每一个空间。干了的毛巾挂在门的旁边,与木头同色。

r一扇门,实在控制不了上面的框,一头掉落在地面,门还靠着晃动的框,下面露出巨大的三角形空地,透出里屋的暗。

r天井的小院里:掉了几根木头的窗户;挂在木柱上的竹编箢箕,望着天井的外面;沉在屋顶暗处的木雕。光线浓浓淡淡地牵扯着,三者形成一种默契,慢慢老去,慢慢演绎另一种存在。

r房间快倒了——没人住。屋顶、瓦都在,梁与柱,估计快撑不住了。

r老人急促地走出房子,像去追赶某一段时间——再不去,就走远了,追不回来啦!她追到巷子里,到另一个巷子,口中不断地重复:

r“以前这里都是老房子,这里,这里,那里,那里,这些都是,老房子。”

r“——现在的房子都老了。”

r“老房子”与“老了”,两个“老”字,深深地扎在老人年轻的记忆里,太不一样的内涵。

r以前——来到了现在;

r现在——回到了从前。

r以前告别了现在,现在孕育着以前。

r老人惶然……

r现在的房子,对于老人,有时候,没有一点感觉,好像从未与这些房子有过任何关系——女书字摇头,在老人的女书自传里,她记录了这段经历。

r看着砖、墙、石头,老人站在村子的外面。

r几块新的红砖砌在石板路旁。

r邻居的房屋倒了几间,七十多年啦,老房子与老人一样,老去了。

r“我住的那会,房子还是很好的。”

r老人的语气里,充盈着自豪。说完,她突然转身就走,像说起一位去世的朋友。急急转身,仓促离开。

r这里的房子,大部分已成平地,长满了杂草。有些房子倒了三面墙,剩一堵墙还在硬撑着,它们看着自己的同类:土崩瓦解。

r现在,它们的观望,无可奈何地怀念,它们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r还是存一丝希望,与人一样,谁不靠希望活着。女书里,充满生活的苦,吟诵时悲痛欲绝的泪水,似乎会抢走生命里所有的呼吸,似乎生活的苦会遏制呼吸。当声音停息,他们静下来,生活的苦痛,随着山洪的爆发,植物磅礴,大地重生。

r老人想去曾经巍峨的门楼看看,外婆她们经常在那儿唱女书歌。此刻,她心中没底,不知道今天的门楼在不在,不知道门楼成了什么模样。

r没变的是石板路,石板的石阶。

r在外婆的老村子里,高墙的古巷之内,转弯抹角、上台阶。

r她看看左边的门,里面没人,到前边,又是一户人家,转头看看,继续往前,很多次回头,村子里,都是陌生人。

r“倒了。”

r“那些地方都倒了。”

r老人停住了,不断地说。

r门楼倒了。

r轰然一声,老人心里的记忆大厦,几近绝望,能把美好留下来一点点吗?即便一点点,一点点,老人泪水纵横,淹没山丘沟壑。

r只剩六根木柱子,孤绝地迎风,像祭祀,像仪式,刻满了奇怪的文字,所在的位置,是老村子最宽敞处,撑起来的长方形瓦顶,如凉亭,前后无墙,左右两边是两户人家的墙,是进出村子的另一条通道。

r木柱下各有石礅,至于长条凳或木条,印记都没有。墙两边放了些板车拖厢、打禾机、犁铧等大件农具。

r不再有人来这里闲坐聊天,说唱学写女书了。

r都在告别,告别吧,告别不用说,它们已经告别了,只是没来得及说出珍重!

r女书与木房子一样,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告别。

r木楼两边长长的墙壁上,写满了红色标语,被风雨腐蚀得“锈”迹斑斑,不远处的拱门上有四个大字:奋发图强。

r老人,一个人,站在宽阔的门楼前,瘦瘦的,有点张皇失措。她听到了阁楼里,嗡嗡嘤嘤一起诵读《三朝书》的声音,她身体微颤。

r高大的墙壁上,大片大片,甚至整堵墙——都是黑色,大片渲染,想混淆、覆盖过去的某些声音,每一个伸出去的黑色印记,是她们阵痛中的挣扎、呼号,声音激起了她们的动作。

r白色的石灰七零八落地浑浊成黑色,看着、听着,女人们所受的苦,突兀地被时光冲荡出一个个眼睛的黑洞。屋子里死气沉沉,想看看外面的气象。

r电线是老村庄新增设的输血管,东一根,西一根地拉进村子里,从一户人家的大门上方,凿一个洞,伸进去,从那片掉了瓦的屋檐下,探头探脑地溜出来。

r原本是飞檐走兽,如今,只剩一些老骨头,一些“尖酸”木头,细小而刻薄地祈祷虚空:让大地回收这一切,让天空重新照耀,让万物生长。

r女书接受大自然的流变。

r今天的女书字,一个个爬出小纸片,成斗大的字,悬挂于堂,接受另一种形式的表彰。她们与男人一样,可以进学堂,可以出国留学,可以攻读博士学位。

r外婆的女书文化,已经湮没、死亡,以新的方式在流传,身体的女书字,呼吸的女音,传递中的折扇、《三朝书》、手帕,其神其体不会,也不应该改变。

r拿起一根树枝,递给老人,她站在墙边的小块土地上,歪歪斜斜地画下三行女书字,她们用女书字自身的光芒取暖,照亮一条新的道路。

r村庄的主人们,像一些败家子,一个个仓皇地钻进新贵的裤裆里——好像不忘记自己的祖宗,就不能很好地生活!

r弃婴,是一种罪。那遗弃村庄?遗弃自家的河流?遗弃祖宗的精神呢?

r而,现实是:竟然还在质问曾经养育过自己的土地,你还能给我什么?

r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到异地他乡!

r——都是一种罪过!

r临时长起来的绿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墙,另一种生命,短时间的替代品,年轻的藤蔓,无头无绪,像好奇的孩子,到处都是,爬到对面墙上,爬上屋顶,爬进了窗户,在屋子里,有些根能够度过南方的冬天,一茬茬地看着房子崩塌,用年轻来祭奠衰老,由它们来送别祖宗别具匠心的大作品。

r古色古香的外墙,门楣上的横匾,有历史渊源的字与词,消失了,其中一行金黄色的字是20世纪“土改”后写上去的:农业学大寨。老字被铲除了,有刀划过的道道印痕,字两边,保留了建房时的老物件:古老的蓝色花瓶,开黄花,浮雕,分立两边。

r屋子里传来说书的广播声,门虚掩,一位老人的大半个身子,坐在房子的黑暗里,椅子也老了,家具都老了,时光都是老的,黑色灌满了房间,阳光照在门口的一株野草上,摸摸它的头,算是打过招呼,不愿意再进去,转身离开,往上流动,爬上封火墙,它知道,在村子里,再高的新楼房,也没有高过这堵旧式封火墙的。

r封火墙立在几栋新楼房里面,最高处的两个窗户,像眼睛,在说话,低低地说,风告诉了它,山那边的变化。它牵着老房子的手,坚硬地挺直身子,丝毫不亚于新楼,它有独一无二的高贵气质。

r花花绿绿的新房,长方形,直上直下,左右两边都是直线,空出一个洞来,就是窗户,新楼房除了高矮区别之外,每栋都长得一样,无美可审。

r村里村外,成了一个大的基建场所,凌乱地堆着建房用的红砖、水泥、木材、石头。

r村子里,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子,骑着小自行车在路上跌跌撞撞,像在寻找什么。一块老的碎瓦当,一块腐朽了的木雕,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捡起来,听了听,与钢筋、沙子的声音不一样,她放在自己的后车架上,拖着,在新修的水泥路上跑,要不了多久,这些物件与塑料垃圾一起,掉在路边,被雨水冲走、掩埋。

r村里的孩子们也上幼稚园了,之后,小学、初中,之后,长大了,去爸爸妈妈的城市打工。

r老人的三个孙子,离开学堂后,都去外省打工了。还有五个孙子在村子里读书。村里的中老年人聚在牌馆里打牌,打五毛钱、一块钱,输赢不多。上午八点半,茶馆开门,陆陆续续地来了一桌人、两桌人,一天四五桌人是有的,你走我替上。只有一些极个别的——孤独的老人——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听时间如水滴落,如沙漏无声,如风来了,又去,留下一地的枯枝落叶。

r她曾经喜欢看书,现在眼睛不行了,书也就不看了,闭目养神,也不太爱说话,话说多了,年轻人不喜欢听,孩子们在家里,不是玩电脑游戏就是看手机,她对于这些,完全陌生,她固执地认为,这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不是好生活,孩子们的性情也变了。昨天,她实在看不惯,孙子在那台电脑前待了一个上午,中午扒了两口饭,下午又趴在电脑前,她说了几句,去看看书,出去转转,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她还想说什么时,孩子,已摔门出去了,拿走了他妈妈留下的手机。

r不玩电脑就看手机。

r老人,不说了,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想着世界,变了。想着人心、人性,变了。

r没有她们曾经那般快活。

r村里的壮年男人们,都在省外打工。

r村口,何艳新遇到一位远房亲戚,两人停下来,站在路中间,大声说话,她热情地把老人请到家里。

r亲戚家的客厅,正对着村里的主干道,门与马路相距不到十米。

r亲戚,五十多岁,热情写在行动上,进门就从里屋拿出几个拳头大小的凉薯,小巧,清爽可口,自家地里种的。又拿出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的也是吃的。

r她们坐在客厅里,用田广洞土话热情交谈。

r客厅不宽,里面放了一担姜。姜是这里随处可见的特产,味道与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姜都不一样,放在坛子里腌着吃,炒菜吃,味道会让所有人惊讶,让所有人意外。这一带,方圆数十公里的特色食品,除了姜,还有芋头。可以说,没有任何地方的芋头和姜有这里的好吃。

r亲戚家的姜装在竹篮里,不是用手挎的那种。竹篮足有大半个人高,紧紧密密地编织出了一个有边沿的底部,四根竹子编织的竿往上,形成桥梁式样,供扁担来挑,主要起到护栏的作用,竹篮有多高,里面的姜就可以堆多高。

r姜一头粉红,另一头与普通姜无异,只是比平常的姜要长很多,不是圆滚滚的那种姜。

r姜,长得与女书字几乎一样:细长、斜斜的,形体、气质与女书字相似。

r亲戚拿出一个大蛇皮袋,估计可以装六七十斤姜。她准备给何艳新老人装十斤二十斤姜。亲戚一个个地从竹篮里拿出来,放进袋子里,一个就是一大串,一大串、一大串地往里装。

r当何艳新知道是给自己的,赶紧起身,走过去,又一大串、一大串地放回到竹篮里。

r亲戚一个个放进去,老人一个个又拿出来。

r两个人情绪激动,声音大,像吵架。一个真心想送给老人吃,她知道老人年纪大了,没有种姜。而老人知道亲戚的这些姜是挑去赶场,卖钱的。无数番“争执”后,老人只同意拿两串,约两斤,回家。

r亲戚的男人回来了,与所有瑶族男人一样,身后挎一把长长的弯刀,刀尖和一截弯刃露在衬衣下面,大部分隐藏在衣服里,挂刀的盒子系在腰带上。他站在客厅的洗脸架前洗手。洗脸架是上辈传下来的,也是屋子里唯一的一件老物件。虽陈旧,但有古风。上面的镜子,摔坏了,只剩背板,放脸盆的地方,伸出三根木头,向上斜斜地弯,像某只温柔的兽爪,托举、怀抱之状极其可爱。

r客厅一角,钉了两个长钉子,一根小竹竿上,搭了三块毛巾。

r房子是楼房,但简陋。

r何艳新老人的表弟闻讯而来,一起去外婆家族的另一栋老房子看看。

r在巷子的最里面,窄巷,容两人通过。

r这是一栋被守护的老屋,虽旧,可收拾得干净、整洁,人不在此居住了,但他们每天都来打扫,所以,无残败之象。

r天井、院子的墙上,有“凤梧鹤松”的石刻牌匾,傲视整个屋子。屋里堆了柴、不用的家具。厅堂正中贴了两幅画,右边是金光闪烁的毛主席塑料画像,左边是寿星神像,两张图无缝相拼贴在墙正中。

r天井两边门窗上的雕花,各具神气,或简单、灵巧,或有繁复之美。吐水的鱼,欲飞出的鸟。一只微笑的小狮子,左脚踏在略高于地面的一朵花枝上,右后脚搁在后面最高处的一块石头上,行走在山中,头侧向左,舌头吐出,微笑让嘴角两边整体上扬,脸颊肉嘟嘟的两团,因在高处,眼帘微垂、突出,好一张生动的脸,尾巴翘成三朵云纹,憨态而不失其威严。

r另一窗板上,用浮雕的方式,鸟五只,鱼三条。有些鱼只露出半个身子在水外;鸟数只,贴水而飞,成行。与之并排的另一木板上,浮出一片荷叶,青蛙蹲伏其间,头向上,有花无数。

r屋顶的木梁上一条硕大的鲤鱼——跃出浪花里的鱼,通过吐出来的水顶住上面的横梁,不仅有强烈的实用功能,而且,美丽动人,一切,妙不可言。

r河渊与田广洞,田地相连,仅隔条窄窄的土路。

r夏天,遇大旱,必少水,而禾苗需要大量浇灌。两村村民,多为争水而斗。开始,是三四个村民发生口角,当地人,平常说话,嗓门本来就大,语气本来就硬朗,说不上几句,就动手,因为双方人数几乎一样,没有胜败方,各自有伤痛。天已晚,双方各自回村,找队长,找族长,去德高望重的老者家,大家只有一个目的,明天,干一场,打败他们,给我们村子里的田地放水。说得最多的一句:

r“老子的田,放水都不行了,都干成这样了。”

r田地较宽敞处,以溪为界。

r田广洞的人,站在他们的田里。

r按照昨天晚上大家商议的对策,河渊村的人,站在岭上。每个人手上都操有家伙,扁担、砍刀、锄头、耙子、铁棍、钢钎、木棍,还有三两支打猎的枪,河渊村村民从岭上冲下去,一场混战,两支没有战斗经验的队伍,混在一起。

r两村除了争水,还争山,田广洞说岭的这一块是他们的,河渊村有人站出来说,这块山,从我爷爷开始,就一直是我们在这里使用。

r抢水、争山,矛盾的开始。两个村,一打,就是二三年。

r几百年以来,两个村习惯了打斗,稍有苗头,就操家伙。

r村与村的打斗,并不影响单个人与人的关系。

r河渊村何艳新老人的温柔之乡,就是田广洞村的外婆家,在打斗期间,她还是经常去外婆家,后来,一直在那里生活,村民对她也特别友善。

r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