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来的暴雨,发生在小学时候。老家的院落,父亲在靠近屋檐的一排种上了兰草,其中有些的价格在那个年代里大概相当于父亲两个月的工资。每到暴雨,父亲总会披着黄色雨衣,迅速把塑料薄膜扯开来盖在那些兰草的上面。
而在一个大雨的夜里,那昂贵的兰草被人连根拔起。父亲在大雨里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在轰隆的暴雨声里,发出一声模糊浑浊的叹息来。听上去像是一种呜咽。
很多场大雨过去后,父亲在岁月混沌的光芒里老去,变得佝偻,变得沉默,变得更加孤僻。
在最近的一次谈话里,他和我说:“我在15岁时就下乡了,离开父母,一个人在大山里,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的感情就变得很淡薄,对亲人没有过多的爱,更没有什么朋友,也不会与人相处,沉默孤僻,不讨人喜欢。”
那个时候父亲在峨眉山修水库。而二十多年过去之后,当我以俗气的游客身份游荡在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的峨眉山里时,父亲隔着电话对我说:“那个水库是爸爸17岁的时候修的。”
父亲17岁时,在大雨里挑起巨大的石料,耳边是轰鸣的雷雨声,回荡在山谷里;而我17岁时,偏激叛逆,在饭桌上抄起盘子狠狠地摔向墙壁。菜汁溅了父亲一身。
父亲在电话里和我说:“明明,我老了就去敬老院,我不来上海,我的性格不讨人喜欢,肯定和别人相处不来。跟着你,到最后你要厌烦我的。”挂了电话,我躺在地板上哭,像是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弱小的、无能的、脆弱的、自以为是却一无所知的年代。
昨天的梦境里,父亲在故园的屋檐下栽花。巨大的暴雨声里,我对父亲呼喊,父亲没转过身来,留给我一个湿淋淋的背影。昏暗的灯光下,父亲佝偻地沉默着。我觉得世界末日也就这样了。
每次和母亲通电话,她一定会先问我:“没有在忙吧?现在讲话会打扰到你吗?”和家庭的沟通在距离的隔阂下变得越来越少。
其实我和父亲一样,在高中时就离家住校。独立的、略显孤僻的性格,甚至在高一时有强烈的抑郁症。我并没有像父亲一样,一直保留着这样孤僻的性格。我渐渐变成一个善于交际的达人,在各种场合和各种人物交朋友,彼此利用,机关算尽,目标完成之后转身走得没有任何留恋。
直到有一天,开会的时候,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出乎意料地,母亲并没有问我“是否在忙”。我刚想和她说“我在开会,等会儿打给你”时,她在电话里发出一声再也无法压抑住的悲怆的哭泣来。该怎样去形容那样的心情——措手不及地被一把匕首刺进胸膛的痛感。
我们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时间是在为自己生活?母亲说:“我活了50年,我回头想一想,我竟然没有什么时间是为了自己生活的。年轻的时候为了兄弟姐妹。嫁给你爸爸之后,成为了一个妻子。而有了你之后,我更加努力地为你活着,可能在我死的时候,我回忆起我的漫长生命,里面都没有一段,是我自己的人生。”
那晚我在大雨里,面无表情地流了很多眼泪。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我没有哭出过声音了。虽然眼泪还是一如既往地流,但可以做到的是,面无表情。
大雨下的屋檐,雨水变成一条一条连续不断的水柱往下流淌。
父亲穿着雨衣,弯腰为那些兰草扯上遮挡的塑料薄膜。厨房里,母亲在油烟中红着眼睛剧烈地咳嗽。而我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没有打伞。我一路踩着泥泞和坑洼奔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让我看上去格外傻气和弱小。
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这样在大雨里,用尽全力地跑向我的父母,跑向我的家……
(钟夏摘自《哲思》2011年第11期 图/仙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