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富蕴县,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脚都是冰凉的。我和我妈睡一个被窝,每当我的脚不小心触到她,总会令她惊醒。被子那么厚,那么沉,却是个大冰箱,把我浑身的冰冷牢牢保存。然而被子之外更冷。我俩睡在杂货店的货架后面。那时,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失眠了。我总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与四面八方的坚固寒意对峙。不只是冷,潜伏于白昼中的许多细碎恍惚的疑惑也在这寒冷中渐渐清晰,膨胀,迸裂,枝繁叶茂。我正在成长,一遇到喧嚣便欢乐,一遇到寂静便恐慌。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若惊醒我妈,她有时会温柔地哄我,有时则烦躁地打骂我,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我还不到十岁,对所处的世界还不太熟悉,不太理解。好在不到十年就已经攒存了许多记忆,便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细回想。黑暗无限大。我一面为寒冷而痛苦,一面又为成长而激动。
就在这时,有一个姑娘远远地走来了。
我过于清晰地感觉到她浑身披戴月光前来的模样。她独自穿过长长的、铺满冰雪的街道,坚定地越走越近。仿佛有一个约定已被我忘记,但她还记着。
我倾听许久,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我惊醒般翻身坐起,听到我妈大喊:“谁?”
她的声音清晰响起:“我要一个宝葫芦,雪青色的。”
我妈披衣起身,持手电筒走向柜台。我听见她踅摸了一阵,又向门边走去。我裹着被子,看到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动,看到一张纸币从门缝里递进来,又看到我妈把那个小小的玻璃饰品从门缝塞出去。这时,我才真正醒来。
小时候的富蕴县真远、真小啊。就四五条街道,高大的杨树和白桦树长满街道两侧,低矮的房屋深深躲藏在树荫里。从富蕴县去乌鲁木齐至少得坐两天车,沿途是漫长的无人区。我妈每年去乌鲁木齐进两到三次货。如果突然有一天,县里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穿着白色“珠丽纹”衬衫、黑色大摆裙及黑色长筒袜;或者突然一天,所有人不停哼唱同一盘磁带专辑里的歌——那一定是我家的小店刚进了新货。
又有一天,所有的年轻人每人颈间都挂着一枚葫芦形状的玻璃吊坠,花生大小,五颜六色,晶莹可爱。“宝葫芦”是我妈随口取的名字,一旦叫开了,就觉得这是唯一适合它的名字。我知道它的畅销,却从不曾另眼相看。还有“雪青色”,我也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一夜之间突然开窍。从此一种颜色美于另一种颜色,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更令人记挂。原来世上所有美丽的情感不过源于偏见罢了。我偏就喜欢雪青色,偏要迷恋前排左侧那个目光平静的男生。盲目任性,披荆斩棘。我在路上走着走着,总是不由自主跟上冬夜里前来的那个姑娘的脚步。我千万遍模仿她独自前行的样子,千万遍想象她黑暗中的美貌。又想象她已回到家中,怀揣宝葫芦推开房门。想象那房间里的一切细节和一切寂静。我非要跟她一样不可。仿佛只有紧随着她,才能经历真正的女性的青春。
我总是反复想她只为一枚小小饰品深夜前来的种种缘由。想啊想啊,最后剩下的那个解释最合我心意:她期待着第二日的约会,将新衣试了又试,难以入睡。这时,突然想起最近在年轻人中间很流行的一种饰品,觉得自己缺的正是它,便立刻起身,穿上外套,系紧围巾,推开门,心怀巨大的热情投入黑暗和寒冷之中。
我见过许多在冬日的白天里现身的年轻姑娘,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穿一样的外套,梳一样的辫子,佩戴一样的雪青色宝葫芦。她们拉开门,掀起厚重的门帘走进我家的小店,冰冷而尖锐的香气迎面扑来。她们解开围巾,那香气猛然浓郁而滚烫。她们手指绯红,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白色的冰霜,双眼如蓄满泪水般波光潋滟。她们拍打双肩的积雪,晃晃头发,那香气迅速生根发芽,在狭小而昏暗的杂货铺里开花结果。
我是矮小黯然的女童,站在柜台后的阴影里,是唯一的观众,仰望眼前的青春盛况。她们说什么话都不避我。我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不动声色。晚上睡不着时,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时焦灼,一时狂喜。眼前无数的门,一扇也打不开。无数的门缝,人影幢幢,嘈嘈切切。无数的路,无数远方。我压抑着无穷的渴望,急切又烦躁。这时敲门声响起。雪青色的宝葫芦在无尽的暗夜中微微闪光。霎时所有的门都开了,所有的路光明万里。我心中雪亮,稳稳进入梦乡……
这世上那么多关于青春的比喻:春天般的,火焰般的,江河湖海般的……在我看来都模糊而虚张声势。然而我也说不清何为青春,只知其中的一种,它敏感,孤独,光滑,冰凉。它是雪青色的,晶莹剔透。它存放于最冷的一个冬天里的最深的一个夜里,静置在黑暗的柜台中。它只有花生般大小。后来它挂在年轻的胸脯上,终日裹在香气里。
青春还有一个小小的整洁的房间,一床一桌,墙壁雪白,唯一的新衣叠放枕旁。那是我终生渴望亲近的角落。小时候的自己常被年轻女性带去那样的空间,简朴的,芬芳的,强烈独立的。我坚信所有成长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我还坚信自己之所以总是长不大,正是因为缺少这样一个房间。我夜夜躺在杂货铺里睡不着,满货架的陈年商品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夜比一夜冷。白天我缩在深暗的柜台后,永远只是青春的旁观者。
那时的富蕴县,少女约会时总会带个“小电灯泡”同去,以防人口舌。同时也缘于女性的骄傲,向男方暗示自己的不轻浮。我常常扮演那个角色,一边在附近若无其事地玩耍,一边观察情意葳蕤的年轻男女。他们大部分时候窃窃私语,有时执手静默,还有时会突然争吵起来。后来一个扭头就走,一个失声大哭。
她大哭着冲向铺满冰雪的河面,扑进深深的积雪,泪水汹涌,浑身颤抖。很久后渐渐平复情绪,她翻身平躺在雪中,怔怔眼望上方深渊般的蓝天。脸颊潮红,嘴唇青白。冬天的额尔齐斯河真美啊!我陪在她旁边,默默感知眼前永恒存在的美景和永不消失的痛苦。就算心中已透知一切,也无力付诸言语。想安慰她,更是张口结舌。真恨自己年幼。我与她静止在美景之中,在无边巨大的冬天里。
有时候我觉得,一切的困境都出于自己缺了一枚宝葫芦。又有些时候,半夜起身,无处可去。富蕴县越来越远。可一到夜里我还是睡在货架后面。假如我翻身起床,向右走,走到墙边再左转,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小店的大门。假如我拔掉别在门扣上的铁棍,拉开门,掀起用沉重的棉被做的门帘,门帘后还有一道门,拔开最后一道门栓我就能离开这里了。可是没有敲门声,也没有宝葫芦。似乎一切远未开始,又似乎早已结束。我困于冰冷的被窝,与富蕴县有关的那么多那么庞大沉重的记忆都温暖不了的一个被窝。躺在那里,缩身薄脆的茧壳中,侧耳倾听。似乎一生都处在即将长大又什么都没准备好的状态中。突然又为感觉到衰老而惊骇。
(冬牧场摘自《文汇报》2016年12月14日,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