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丑不成戏,无丑亦不成班。然而世人以为丑角不入行,连配角都算不上,不过是插科打诨而已。其实不然,丑角的唱念做打皆有独到的功夫,且无不有绝妙的特定程式。至于丑角的意义,司马迁在《史记》中专写《滑稽列传》,并在《太史公自序》中认为俳优“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故而“谈言微中”“谈笑讽谏”,进而“合于大道”,体现了古之“优谏”精神。
丑角的历史恐怕要比“正角”久远得多。戏曲的雏形源自西周乐舞和秦汉百戏,其中包括民间杂耍。所谓秦之“侏儒”,汉之“俳优”,唐之“苍鹘”,宋之“副末”,元明之“丑”,显现了丑角演变的轨迹。其中,丑角戏在盛唐才渐至巅峰。这是因为唐明皇李隆基多才多艺,洒脱好玩,还亲自操刀写曲本,如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即为玄宗对“胡部新声”加以润色而成;他还时常充作鼓手琴师,更喜欢粉墨登场,嗜演丑角。
唐代的“梨园”原为长安光化门北禁苑中与枣园、桃园、樱桃园并存的果园,李隆基常在此请李龟年、雷海青、黄旛绰、公孙大娘、李仙鹤等名伶演戏,剧种有全能戏、歌舞戏、参军戏和傀儡戏,兴之所至少不了也“客串”一把,后来干脆创办“梨园”戏班,开教坊,封伶官,设“坐部伎”“立部伎”,自称梨园“崖公”,“梨园”遂成戏曲的代称并风行起来。
很多人认为唐玄宗喜演丑角,不过是为逗杨贵妃开心罢了。这未免太小看大唐雄主的气魄。在笔者看来,唐明皇敢演且擅演与皇上身份完全相反的丑角,源自他不同凡响的喜剧精神和器量,其胸襟、气度,无不与博大包容的盛唐精神相匹配,足可傲视古今。众所周知,现实世界拥有严酷的、森严的等级秩序,朝廷拥有铁定的无上权力,芸芸草民只能被动地服从权威、教条和禁忌。
然而人类并不满足于铁定的现实世界,仍需要戏仿的、自由的虚拟世界,帝王也不例外:一则想象彼岸世界以寓存死后的灵肉——皇陵不过是它的投影而已;二则纵情艺术世界以欢娱精神——音乐、绘画、舞蹈和戏曲,无不成了他们戏仿的艺术形式。就戏曲而言,喜欢它就必得默认它的游戏规则,即暂时性地破除阶级、财产、门第、等级、性别的严格界限,男与女、贵与贱、正与反、荣与辱、生与死等铁定的秩序被颠倒或戏仿,故作愚谬之态,如此一来喜剧性和戏谑性才得以释放。
丑角“乔作愚谬之态,以供嘲讽”(王国维语),要么自嘲,要么讽世,必有不惧出“丑”的戏谑胆量和讽喻智慧。一国之君哪怕是在禁苑梨园演丑角,其个性、气度和胸襟也是极罕见的。今人谈到盛唐精神,大都从国势、经济和文化等大处着眼,却很少留意唐玄宗演丑角这一细节。李隆基敢于在梨园演丑角,其乐观、自信和大器堪称一面镜子。宋人洪迈在《容斋续笔》中感叹:“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今之诗人不敢尔也。”在开元、天宝年间,几乎找不到因“文字狱”而掉脑袋的事。很难想象一个心胸狭窄、终日板着面孔的帝王能将唐朝带往繁盛的巅峰。与之对照,历朝历代因“优谏”“文字狱”而遭杀头者,何可胜数!《元史·刑法志》有这样的记载:俳优稍有“讥议”“犯上”者,要么“处死”,要么“流”(即放逐)。明、清是大兴“文字狱”的朝代,雍正皇帝甚至杖杀了南京名丑刘淮。
盛唐参军戏丑角被称为“苍鹘”,有关这一称谓的来历,尽管史界尚有争议,但得名于猛禽是可以肯定的。唐人驯鹘以供狩猎乃习俗,长安便有鹘坊。更重要的是,“苍鹘”作为隐喻,指向它的绵里藏针和疾刺性。其扮演者往往是童仆,身着敝衣,受参军的颐指和呵斥,结果参军的不可一世渐露破绽,反被机智的童仆嘲弄。
话又说回来,后世丑角的特权和戏班的规矩,譬如丑角脸谱也源于盛唐:一国之君扮演丑角被认为有失皇威,于是演出时在其面部挂上玉片以遮掩,此后丑角脸谱即勾画“豆腐块”以代之。又譬如戏班唯丑角为大;大衣箱、道具箱不得随便坐,只有丑角可坐;丑角没勾画脸谱,其他演员不得化妆;赶庙会唱戏,戏班子要向“戏祖神”(唐玄宗被奉为“戏祖神”)磕头跪拜,丑角可免,等等,皆与唐明皇演丑角有关。
(厝山摘自《财经》2016年第34期,黎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