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纪德的小说《窄门》。“窄门”是从《圣经》中的一句话引申来的:“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到的人也少。”故事说的是两个极富宗教热情的青年杰罗姆和阿莉莎相爱,他们在情书中相互勉励,希望离上帝更近。阿莉莎在与杰罗姆柏拉图式的爱情交往中,她那带着神秘主义色彩的信仰不断发展,最终相信通向天国的窄门确如《圣经》所说不能容二人同时通过,认为自己爱上帝更甚于爱杰罗姆,并且相信杰罗姆也是如此。然而杰罗姆并非像阿莉莎所想的那样。我看《窄门》这本书的英译本,也看卞之琳翻译的《窄门》,其中杰罗姆和阿莉莎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而对这部分文字我特别喜爱,常常翻出来,反复读它。
门已经锁上了,但里面的门闩并没有插牢,一推就开。我用肩胛轻轻将门顶开,正要往里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连忙跑到墙的拐角处躲了起来。
虽然我并没有看清楚从花园里出来的是谁,但凭着声音和感觉,我知道这是阿莉莎。她向前走了两步,轻声唤道:“是你吗?杰罗姆……”
我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她见没有动静,便大声重复一句:“杰罗姆,是你吗?”
听着她那情真意切的呼唤,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一下子便跪倒在地上。她见我没作声,便向前走了几步,绕过墙的拐角,向我走来。我突然感到她就在我面前——我用手捂着脸,不敢马上看她,过了好一阵才将她那柔弱的手捧起来狂吻。她俯下身来对我说:“你干吗藏起来?”她说得那么简单,就好像三年分别只是几天前的事似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我感到非常意外,不由得带着疑问的口气重复了一句。
她见我仍然跪在地上,便说:“我们到长椅那儿去吧……是的,我知道我还会见你一面的。最近三天,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叫你的名字,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你为什么不答应?”
“要不是被你撞上,我可能连见都不见你就走了。”我冷冷地说,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不让自己像开始时那样垮下来。
“我只是路过勒阿弗尔,我打算到林荫路上走一走,围着花园绕一圈,再到泥灰场里那张长椅上歇一会儿,因为我想你有时还会来坐一坐的。然后……”
“你还是看看我这三天晚上读的是什么吧!”她打断了我的话头,将一包信件递到我手中。我认出那些都是我从意大利写给她的信,直到这时我才抬起眼睛看她……太阳就要落山了,忽然一片乌云飞来将它挡住,过了一会儿它才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落日余晖给空旷的田野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一时间竟把我们对面那个狭窄的山谷照得透亮。我默默地望着这迷人的景象,直到太阳已经消失了,我还呆呆地望着,仿佛身上仍旧沐浴着金色的霞光。我感到自己满脑子怨恨全都烟消云散了,只觉得心中充满了爱。
我为什么抄写《窄门》中的这部分文字?因为我认为,我曾经爱过的那位女孩,也许和阿莉莎一样,她相信“那门是窄的”,两人不能同时进去。当然可能我的这种想法是全然错误的,但我愿自己是真诚地作如是想。我多次读上面引用的那部分文字,每次读时都止不住落泪。上面那部分文字描写的是杰罗姆和阿莉莎的最后一次见面,而后不久阿莉莎就离开了人间。阿莉莎执着地相信那通往天国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她真诚地相信爱上帝和爱杰罗姆是不能并存的。读这部分文字时我虽然很感动,但我并不能理解。因为我没有如阿莉莎那样的信仰,我也没有如杰罗姆那种对“爱情”的执着。我想,《窄门》的故事给我的启示,是一种对人类的爱,是对自我道德完善的追求,是一种对“悲剧美”的欣赏和对宗教虔诚气氛的感受。
(刘振摘自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我们三代人》一书,王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