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里,他们首先是病人,其次,他们竟然变作老师和学生。除了在这家医院,几年下来,我已经几度和岳老师在别的医院相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早已被疾病和疾病带来的诸多争吵、伤心、背弃折磨得满头白发。可是,当她将病房当作课堂以后,某种奇异的喜悦降临了,她那终年苍白的面容上竟然现出一丝红晕。每一天,只要两个人一输完液,一刻也不能等,她马上就开始给小病号上课。虽说从前她只是语文老师,但在这里她却什么都教,古诗词、加减乘除、英语单词……为了教好小病号,她甚至要妹妹带来一堆书。
中午,每当病人和陪护者挤满病房之时,便是岳老师一天之中神采奕奕的时刻——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出许多问题来考小病号。古诗词、加减乘除、英语单词……什么都考。最后,如果小病号能在众人的赞叹中结束考试,那简直就像有一道神赐之光破空而来,照得她通体发亮。但小病号毕竟生性顽劣,只要病情稍好,就在病房里奔来跑去,所以,岳老师的问题他便经常答不上来。比如那两句古诗,上句是“长安陌上无穷树”,下一句,小病号一连三天都没背下来。
这可伤了岳老师的心,她罚他背三百遍。很奇怪,无论小病号背多少遍,那句诗就好像在他的身体里打了结,一到考试的时候,死活都背不出来。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愤怒了。他愤怒地问岳老师:“连医生都说我活不了几年了,还背这些干什么?”
说起来,前前后后,我目睹过岳老师的两次哭泣,而这两场泪水其实都是为小病号流的。这天中午,小病号愤怒地问完,岳老师借口去打开水,到了走廊,就开始大哭。说是大哭,其实并没有发出声音——她用嘴巴紧紧地咬住袖子,一边走,一边哭。走到开水房前,她没有进去,而是靠在潮湿的墙壁上,继续哭。
哭泣的结果,不是罢手,反倒要教小病号更多,甚至,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她自己的骨病本就不轻,自此之后,我却经常见她跛着脚,跟在小病号后面,给他喂饭,让他喝水,还陪他去院子里,采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回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小病号的病更重了,他的父母已经决定,要转院去北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差不多一个星期里,她夜夜难眠。
深夜,她悄悄离开病房,借着走廊里的微光,坐在长条椅上写写画画。她跟我说过,她要在小病号离开之前,给他编一本教材。这本教材上什么内容都有,有古诗词,有加减乘除,也有英语单词。
这一晚,不知何故,当看见微光映照下的她时,我不由得哽咽了:无论如何,这人世,终究值得一过——蜡烛点亮了,惊恐和更加惊恐的人聚拢了。聚也好散也罢,都只是一副名相,一场开端。生为弃儿,对,人人都是弃儿——被开除的是生计的弃儿,离婚的是婚姻的弃儿,终年蛰居病房的是身体的弃儿——同为弃儿,迟早相见,迟早离散。但是,就在聚散之间,背了单词,再背诗词,采了花朵,又编教材。这丝丝缕缕的不光是点滴的生趣,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
其实,是反抗将我们连接在一起。在贫困里,认真听窗外的风声;在孤独中,干脆自己给自己造一座非要坐穿的牢房;在反抗中,我们变得可笑、无稽甚至令人憎恶。这就是人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
但是,有一件事情足以告慰自己:你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你至少而且必须留下反抗的痕迹。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唯有反抗,才能留下最后的尊严。就像此刻,黯淡的灯光反抗着漆黑的后半夜,岳老师又在用写写画画反抗着所剩不多的时光。她要编一本教材,让它充当线绳,一头放在小病号手中,一头向外伸展,伸展到哪里算哪里。最终,总会有人握住它。到了那时候,躲在暗处的人定会现形,隐秘的情感定会显露,如河水般,涌向手握线头的人。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疾病、别离、背叛、死亡,不过都是自取其辱。
夜快要结束的时候,岳老师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护士路过时也没有叫醒她,她迟早会醒来——稍晚一点,会起风,大风撞击窗户,她会醒来;再晚一点,骨病会发作,疼痛使她惊叫一声,再抽搐着醒来。醒来即是命运。这命运也包含着突然地离别。一大早,小病号的父母就接到北京医院的消息,要他们赶紧去北京。如此,他们忙碌起来,收拾行李,补交拖欠的医药费,再去买火车上要吃的食物,最后才叫醒小病号。当小病号醒来时,他还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他就要离开这家医院了。
九点钟,小病号跟着父母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跟病房里的人一一道别,自然也跟岳老师道别了。可是,那本教材,虽说只差一点点就要编完,终究还是没编完。岳老师将它放在小病号的行李中,然后捏了捏他的脸,跟他挥手。如此,告别便潦草地结束了。
哪知道,几分钟后,有人在楼下呼喊着岳老师的名字。一开始,她全然没有注意,只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发一语。突然,她跳下病床,跛着脚,狂奔到窗户前,打开窗子。这样,全病房的人都听到小病号在院子里的叫喊声。他扯着嗓子喊出来的竟然是一句诗:“唯有垂杨管别离!”可能怕岳老师没听清楚,他便继续喊,“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喊了一遍,再喊一遍,“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离别的时候,小病号终于完整地背诵出了那两句诗。岳老师却并没有应答,她正在哭泣——一如既往,她没有哭出声来,而是用嘴巴紧紧地咬住袖子。除了隐忍的哭声,病房里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没有人上前劝说她,人们全都陷于沉默之中,听凭她哭下去。似乎人人都知道,此时此地,哭泣,就是她唯一的垂杨。
(陈琛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山河袈裟》一书,沈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