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白酒有什么好喝的

白酒有什么好喝的

时间:2024-11-06 08:12:41

我少时便不爱白酒。啤酒清冽,爽口解渴;黄酒醇甜,温润沉厚。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我故乡的规矩,乡间宴会,每桌发一瓶白酒。女眷不喝爷们儿喝。江南汉子,酒量再大,也不敢愣喝。小杯小盏,倒了白酒,滋溜一口,皱眉眯眼,满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彼此照杯底:“干了!干了!”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心想:他们一定也不觉得好喝。

我小时候被叔伯辈灌过一次白酒。叔伯们醉了,问我能不能喝,不待答,斟一杯,筷子一蘸,让我嘬一口。辣!直冲鼻腔!我一跳,叔伯们哈哈大笑。

所以,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我离乡后,只在一种情况下喝白酒:送朋友,先喝啤酒,到半醉了,加白酒。2005年我喝倒过一回:7瓶啤酒后,继以两瓶白酒。醉后犯晕,不觉得白酒刺喉了,于是醉倒,醒来头疼。

回想之下,还是不记得白酒有什么味儿。

2010年,我与若回重庆。当日我岳父显然还没接受我这个女婿。在他眼中,我仍是那个“企图拐走他女儿的异乡人”。我客气得拘谨,他客气得平淡。

当日酒席,有一贺姓伯伯在座。贺伯伯风流倜傥,谈吐有致,有他帮腔,我俨然从一个外人成了半个自家人。

然后,开始饮酒。我岳父年少时,是他所在工作系统的“酒神”,横扫两省同行,鲜有敌手。贺伯伯是他那个行业的“杠把子”,日常应酬,千杯不醉。这是若后来才告诉我的。

当日我哪里晓得面前是两尊大酒海呢?只是闷喝。啤酒之后,继以红酒。

对话常如下——贺伯伯:“这个也算你老丈人了,你要敬啊!”

我岳父:“贺伯伯今天这么为你说话,你也要意思意思啊!”

他二人在左右如哼哈二将,彼此帮腔。红酒之后,继以白酒。那时我有七八分醉,面烫耳热,脑壳上半部分飘起,说一句话时已经忘了前一句是什么。恰在这时,奇妙地,我开始觉得白酒好喝了,岳父没那么可怕了——抿一口,像口里爆开了一点,直冲鼻腔,呼吸之间,甚至能觉出点甜香。我举杯,“敬您二位。”一口干掉,贺伯伯扬扬眉毛,看看我岳父,然后也一口干了。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后座,若不停地摸我的额头,问我想不想吐。还好,没事。虽然难受,但吐不出来。若扶我回房间,给了我一个盆,让我俯身蹲着,以备我呕吐用。她在我旁边守了一会儿,说:“你过关了。”

“什么?”“你过关了。他们今天就是想试试看。他们说啊,人喝多了见本性,看你喝多之后没出什么岔子,才放心。”

果然过了几天,再吃饭时,我岳父对我和若说:“你们俩以后要好好照顾彼此。”那天他没饮白酒,好像有些失落。我岳母一撇嘴说:“他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还喝什么白酒!”

2012年之后,我逐渐开始懂得喝酒了。先是居朗松产区的甜白葡萄酒,然后是苏玳甜酒,再是波特酒、波尔多、威士忌、杜松子,慢慢什么都喝了。

巴黎的冬天漫长,于是我开始喝伏特加。大概是从伏特加里,我明白了蒸馏酒真正的味道。冬天出门前,从冰箱里取出冰透了的伏特加,倒一小杯,一口干尽,只觉冰冻滑喉,冻得喉咙痛;少顷,辣劲儿才伴着甜味一起散满口腔,异香充盈,余味挂颊;一条热线直通腹部,眼睛一睁,脸上发热,全身都松快通透起来。这时候出门,多冷的天气都不怕了。

2015年夏天,我岳父岳母来法国玩。在尼斯,岳父在一家海边生鲜店看见牡蛎与贻贝的价格,怔住了。他朝那短短的菜单一挥手,“这个菜单上的每个都要!”又要了卢瓦河白葡萄酒,边吃边啧啧:“你晓得在重庆吃这么一顿得多贵啊?这里真是既便宜又好吃……这个地中海牡蛎比大西洋的多点杏仁味……这个酒也好……”吃了一遍,一挥手,“再全体来一份!”岳母就制止他:“你的身体!”岳父听了,悻悻地摆摆头,“那就,蛾螺和牡蛎来一份,别的先不要了……”岳母回头冲我们摇头,“这个人的尿酸啊,超标了,还要逞强,痛起来就自己晓得……”

一个月后,2015年8月底,我和我父亲去重庆,双方家长见面,正式提亲。我妈逢夏天便心脏不好,不能出远门,此时颇为紧张,忐忑地对我说:“双方家长的职业习惯、知识背景都不同,你爸爸这个人慢条斯理、吊儿郎当,一喝酒话就多,可千万别误事!”

当日酒宴上,我岳父高兴起来,问我父亲:“亲家,能不能喝白酒?”

“好啊!”

我没来得及跟我岳父说,我妈平时老控制我爸喝白酒,每次他偷偷开白酒,我妈就直眉瞪眼;我也没来得及跟我爸说,我岳母平日劝我岳父少喝白的,逼得他只好整瓶整瓶喝葡萄酒过瘾。

我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俩开了白酒,又问我:“要不要来点?”

“好,好。”

这一天我不是主角,得以坐山观虎斗。没人催,我喝得慢,终于意识到,何谓“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酒是要一口下去的,爆一下的快感,一下是一下;酒香爆出来后,满口满腮,浓而且醇。味觉这玩意儿是要成长的,就像我初吃重庆菜时,只觉得辣;吃多了,其中的香麻甜咸厚,才品得出来。

我岳父和我爸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他们也不聊我与若的事,只这么对喝。酒过三巡,岳父眼有些红,忽然开始讲往事了,讲到后来,滔滔不绝。工作、心情、父母为儿女的心……我看看若,若看看我。事后想起来,大概我岳父是这么想的:许多话,太亲近的人不好说,太远的人不好说;我和若对他而言年龄太小了,不好说;遇到个有阅历的亲家,无利害关系,无共同朋友,反而好说了。

事后我爸回到无锡,对我妈大夸:“亲家是个风度翩翩、大有内涵之人啊。”说得太多,我妈都不乐意了,跟我告状:“你爸每次都把去趟重庆说得跟个历险记似的!”

那天完席之后,岳父兴致高昂,请若的舅舅开车,拉我父亲去重庆南山,看渝中半岛的风景。看他俩蹒跚着互相扶携上山,我和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回程时,我和若讨论过这一点。

“你爸爸酒量是不是稍微下来点了?”

“你这么觉得?”

“当年他和贺伯伯可是随便就把我灌倒了,自己还面不改色啊。”“上年纪了嘛。也不敢让他多喝了。”

“我爸爸当年也挺能喝的……现在,容易上脸了。”

2016年初,奇寒。我与若回重庆过年。我、若、岳父、岳母在一家冷锅串串馆子坐下,岳母与若去挑串串了。

我岳父问我:“喝点酒不?”

“好呀好呀!”

“白的吧?”“好呀好呀!”

岳父疾抬手,招呼:“来瓶老窖!快!”酒来,我与岳父一人一杯,岳父抿一口,眉开眼笑,“好!”我也抿了一口。喝酒多了,我逐渐能体会出何谓绵柔,何谓醇香了。

岳母回来,一看桌上,叫道:“哎呀!怎么又喝酒啦?”

岳父立时一指满脸迷惑的我:“是他要喝的!我陪他喝!”

岳母看看我,摇头道:“你呀,上当啦!”

只剩下张口结舌的我。今年春节,我去重庆前,父亲帮我预备礼物分送重庆的亲友。他列好名单,反复琢磨,终于给若的舅舅、母亲等人选好了礼品。送岳父什么好呢?他有点犯难。

年初二吃饭。我、我父亲和我小姑父一桌,就聊这事。送什么礼物好呢?

小姑父道:“送酒。”我与我父亲跟我小姑父解释,送酒好像不大合适:岳父家有的是酒,更何况,岳母还限制岳父喝酒呢!

小姑父道:“送酒!没错。”

我爸又想了想,一拍小姑父的大腿,“对,送酒!”

“他老人家什么酒都有的吧?”我提醒道。

我爸一脸的语重心长:“你不懂了。这个酒是我送的,亲家公只要说‘这是亲家送的’,自然就能放开喝,大口喝,随意喝。你再想想。”

我再一想,恍然大悟,不禁五体投地。

事后想起来,我小姑父是怎么知道这种招数的呢?看看我小姑,我大概明白了。

我旋即给岳父发了微信,说了要送酒这事。一会儿,岳母在一个微信群抱怨道:“前几天,他做什么都低声下气求我;刚才接了个微信,态度立时就傲慢起来!”

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过了开头不太习惯的那一口,是真挺好喝的。

就像我岳父这个人似的。

(赵世英摘自微信公众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李晓林图)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