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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的儿子

时间:2024-11-06 06:22:35

1

我去陕北,是和我的好朋友、上海一家杂志社的记者林华同行。像我们这些城市里生、城市里长的人,如同生活在一个再造的世界,我们对自然已经很隔膜,书本才是我们的好伙伴。

我们特别善于从理论上去了解生活、对待生活。我们把生活也看成是书本那样的再造的自然。

这其实使我们损失了许多,这损失主要在于和自然的情感。

我们总是通过媒介去和自然发生关系,城市里到处是这类媒介,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媒介。

我们的情感渐渐地变成一种形式,它来源于我们的理性认识,而不是感受。我们的头脑还不错,心却渐渐麻木。

当我们听闻陕北的贫困闭塞之时,就对路遥提出这样一个“科学大胆”的建议:为什么不把人们从黄土高坡迁徙出去?这话其实刺伤了路遥的心,他短暂地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温和宽容的微笑。

他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片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时候,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

后来我们目睹了崖上的桃花,它总是孤零零的一棵,枝条疏朗,那一点点粉红几乎要被汹涌澎湃的黄土颜色淹没。

黄土上方的天空显得格外蓝,似乎专为照耀这片黄土,使这荒凉更加触目惊心。

我不明白在这样荒凉苍茫的土地上,为何能迸发出如此娇嫩的粉红桃花。它好像是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纯洁如处子的情感,用尽全力,开放了花朵。

如果没有路遥的提示,我们不会注意到它。它在黄土与蓝天的浓郁背景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但它是路遥眼中永远能触动心弦的景色。

2

我们到陕西的日子,还是作协里兴起“算命”热潮的日子。

我们的算命方式据称来自弗洛伊德,其实是一种心理测验。我们让被测验的一方快速地报出一只动物,然后报出由此动物想起的形容词,报完一只动物,再报一只,报三只为止——第一只动物的形容词是你对自己的描绘,第二只动物的则是别人对你的描绘,第三只的却是实际上的你自己。

我们看出路遥接受这项测试是出于不使我们扫兴,带有捧场的意思。

他脸上带着温和宽容的微笑,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一一回答我们的提问,然后耐心地等待我们破译。

当我们说到第三个动物的形容词其实意味着实际上的自己的时候,路遥不由“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神变得严肃了。

我记得路遥第三个想到的动物是牛,他形容牛用了沉重、辛劳一类的字眼。

3

据说路遥在病重时流过泪,表现出不甘心的意思,这真是教人痛断肠了。

他在四十不惑的日子里辞世,远没抵达知天命的年岁。不惑其实是最叫人痛惜的,一切都已明澈如水,什么都骗不了他们。他们正走在通向最深哲理的路途中,走过去,便得真谛。而他们却中途夭折,这带有一种被强夺的意味,一种被生剥活扯的意味。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行走在黄土沟壑里,就像行走在大地的裂缝中,崖上的桃花在遥远的天空上映下疏淡的花枝,路遥的心是如何的被激荡了。

我想他其实从来不是在稿纸的格子里写字,而是在黄土上,用他的心血写字。我想,用文学这两个字去命名他的劳动太过轻佻了,那其实是如“人生”一般艰辛的跋涉。

生命就像一场阻击战,先是祖一辈的倒下,然后是父一辈倒下,现在兄长一辈也开始倒下了。我们渐渐失去掩护,面对自然残酷的真相,有人已经呕尽心血,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做游戏?

其实这世界原是由荒瘠的黄土凝成,绿地只是表面的装饰。这个世界上装饰越来越多,将真相深深掩盖。

其实,破开绿地,底下是黄土;风刮起黄土,底下还是黄土。

路遥,我们都是黄土的孩子。

(李金锋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王安忆散文》一书,本刊节选,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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