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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布朗断崖上的笛声

时间:2024-11-06 04:45:29

攀登南极大陆布朗断崖,雪雾肆虐,能见度极差。人们相跟着,踩在先行者的脚印里,艰难向前。

南极的雪颗粒感十足,表面结有牛皮纸般的硬壳,一经踩踏,噗地陷落,入脚深浅神鬼莫测。故专业探险队员先行踩点,用红色小旗标出安全地段,以防人们落入雪渊,性命难保。

在没膝积雪中跋涉,类似在烂泥中拱路。我纠结不清——是走没人走过的路,还是亦步亦趋地在前人脚印中讨生活?

前者较省力,安全有保障,缺点是易伤腿脚。雪中脚印,是前人猛力盖下的戳。他踩踏的深度、踝的弯曲度、用力的方向……都冰冷执拗地凝固在雪穴中。你必得全盘接受,没有丝毫商榷地框入这坚硬无比的“铁鞋”。稍有差池,脚踝、膝盖便会受伤。几番惊惧之后,我愤而另辟蹊径,独自在皑皑积雪上踩出新途,耗力深重。

我边爬边琢磨:为什么企鹅奔走顺风顺水,不会扭伤踝关节?人则这么倒霉……按说在攀缘中不宜思索其他,幸而南极空气极为凛冽清新,大脑能在人气喘吁吁的同时,一心二用。企鹅的薄膜状蹼脚,可在雪上滑行;而笨拙的人足,蜷在僵硬的防水靴中,抓地不牢。企鹅呈炮弹样的流线型身体,重心相宜;人被防寒衣裤外加救生背心层层包裹后,如同蹩脚粽子,重心不稳。企鹅的膝盖得天独厚,向后生长,拐动灵便至极;而我等脆酥踝骨,哪里适合在冰雪中跋涉啊……千辛万苦终于登上布朗断崖。山顶和山腰所见略同,都是奶酪般的浓雾。忽闻悠扬笛声,犹如一道阳光斜扫,周遭瞬间被点亮。

什么人会有闲情逸致在旷莽南极奏悦耳小调?莫非是我的幻听?

“你可听到什么?”我小声问老芦。

“笛声。我知道是谁吹的笛子。”老芦胸有成竹地回答。“你看见吹奏者了?”我大惑。“猜的。肯定是乔纳森啊。除了他,谁还有这份雅兴?”老芦笃定地回答。

我日后向乔纳森求证时,他正倚着船舷观冰景,快活地捋着大胡子说:“嘿!原来你们听到了!”我说:“以为是仙乐。”乔纳森道:“我只顾吹,没看到人。再说也看不见,浓雾弥漫。”

我说:“听到笛声的人都很喜欢。”乔纳森迟疑了一下,说:“抱歉,我并不是吹给人听的。”“那是吹给谁听?”我不解。“吹给南极的冰雪听,吹给企鹅和海豹们听。”老汉揭开谜底。

“那曲子叫什么名?”我问。“是一首英格兰民谣——《吹向南方的风》。”乔纳森答。

乔纳森先生的正式身份是英国教授、地理学家。他在船上有一堂讲座,介绍20世纪英国南极科考站状况。好多人对这个题目感兴趣,不料授课那天,风浪骤起,抗冰船剧烈抖动不停。晕船这个无所不在的幽灵,将绝大多数人按倒在床上。

我头晕目眩,瞳孔无法准确聚焦,像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我加倍吞服了“极友”们送的晕船药,准备去听课。

老芦说:“别去啦!你若吐在课堂上,添乱。”我说:“这药力道凶猛,我能感觉到它强力抑制了大脑的呕吐中枢,我不会当场吐出来。赶紧走吧。”

我们相互搀扶,踉跄到了课堂。算上我们俩,共4个听众。倚着讲台的高大的乔纳森先生,略显落寞。中方领队道:“船上能站起来行走并听课的人,全都到了。乔纳森先生,请开讲吧。”

满头白发的乔纳森先生开始讲述——

1974年至1975年,我作为海冰专家,在英国驻南极的波斯布拉站工作。它的具体位置是南纬71度,距海岸线300公里。站非常小,只有4个人。房间面积24平方米,工作、住宿以及所有活动,都在其内。帐篷、装备、储藏食物的箱子等等,都放在室外。南极在盛夏也会下大雪。箱子埋在厚厚的积雪中,里面食物的新鲜度很好。只是需要的时候,得刨开冰雪,翻来翻去经常找不到。

5月至8月是南极的极夜期,看不到阳光,最难熬。那时候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话,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做测量,写各种科学报告。屋内的打字机,总是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吃的全是罐头和压缩食品,没有蔬菜和水果。怎么洗澡呢?先把雪块抬进屋,等着它融化成水,然后烧热。没有洗澡设备,我们找了一块铁板,在上面凿了一些眼。另一个人把水从上面浇下来,滴滴答答就成了淋浴。理发时,也要互相帮助。如果你发现照片中我的发型不够美观,那不能怪我,只能怪我的室友手艺差。

最害怕的是得病。幸好我们身体都很棒,不过有一个人牙齿出了毛病,肿得非常厉害,没办法,他就自己动手把大牙拔下来了……

我的讶然之色被乔纳森先生看在眼里,他补充道:“那队友挺能干的,事先给自己打了吗啡,然后又喝了不少朗姆酒。他自己给自己拔了牙,靠着吃药总算熬过来。”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乔纳森展示了那张著名的照片——20世纪50年代,俄罗斯南极科考站的医生,给自己做了阑尾切除手术。

阑尾一旦发炎,很可能穿孔,脓液流淌,恶化为急性腹膜炎,命悬一线。如果有人发病,医生会立即给他做手术。可病的是医生本人,怎么办?好在该医生大脑尚且清醒,他决定自己动手,于是对着镜子,他将阑尾切除,最终康复。

当时英国科考站的室外气温,为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测到的最低温是零下49摄氏度。夏天偶尔能升到零下3摄氏度,人们感觉热死了。

我祖父和我父亲,都投身于南极科考事业。此站选址,就是我祖父做的决定……

乔纳森先生开始和大家互动。

我问:“您执行完南极科考任务,重返文明世界,有何感受?”

乔纳森先生答:“感受就是——害怕!我已经习惯了和寂静的冰雪打交道,和不会说话的动物打交道。一旦回到人满为患的世界,就会惊慌至极,完全不知所措。南极的环境不是友善的,甚至非常险恶。我们之所以能存活,全依赖彼此的信任和温暖。比如和我睡上下铺的队友,人非常好。分别在即,一想到今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非常伤感。于是,我把他变成了我的妹夫。现在,他是英国南极局的首席科学家,同时,我妹妹生活也很幸福。我呢,也能经常见到他啦!”

仅有的4个听众顿了一下,才理清人物关系。正巧“欧神诺娃号”抗冰船来了个蹦床般的跳荡,掌声顿时变得极为响亮。

(孤山夜雨摘自《辽沈晚报》2018年5月8日,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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