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如果感到疲惫的时候去海边静一静/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来定居在北京/我知道有一些烦恼你不愿在电话里和我讲起/你会说Don'tworry/傻傻一笑说一切会好……
我总是想说,姐姐其实我很想你;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必为我担心
——你想你姐姐吗?
我记得问老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在调一杯摩卡。两份浓缩,一份巧克力酱,慢慢倒入打泡的牛奶,最后收尾的时候轻轻抬起手腕,随着手臂小幅度地轻轻晃动,一个羽毛拉花便慢慢地浮在了咖啡上。
中度烘焙的咖啡迎合着巧克力的浓厚,将空气晕染得馥郁馨香。他抬起眼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大眼睛,唇角一弯露出两颗小虎牙,用他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问我:“关你屁事啊?”尾音清扬,居然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我盯着老康的微笑足足看了三秒,啧啧感叹:“祸国殃民,祸国殃民啊!老康你一个男孩子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简直就是罪孽!”我本来还想说点别的,但见他拿着咖啡杯的左手一直不受控制地颤抖,感觉他随时就可能把手里的咖啡泼到我脸上——这种事他又不是没干过,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着他没发飙之前赶紧讪讪地走开了。
老康其实不老,刚刚迈进成年人的门槛。之所以他要我们叫他老康,纯粹出于缺啥补啥的心理。在我们一群已经被大学生活荼毒了三年的老倭瓜中间,嫩得像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的他,觉得被我们喊一声“老康”,更容易有存在感。
老康在校门口的咖啡厅打工才俩月,收了十七封情书,我就着咖啡把那些长篇累牍的情书当小说看,一抬头,就看见老康站在逆光的柜台里,慢慢地调一杯摩卡——他动作很慢,打发的奶泡随着手腕的动作缓缓流进瓷杯,周围的时光仿佛都随之慢了下来。
我偷偷地想,也许耳朵坏了并不是件坏事,至少让他少了很多外界的叨扰。只有像他这样内心宁静的人,才会有这种让时间凝固的神奇力量吧。
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情书看多了,脑回路里都是酸情,我扭头大声问他:“老康,你想你姐姐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生怕他一个咖啡杯扔过来砸我。幸好他没有追究,扔下一个白眼转身去忙了。
姐姐。
对老康来说,这是个复杂的词汇。
我们一直都知道老康有个亲姐姐,比他大了将近十岁,结婚移民到旧金山去了。平时也偶尔看到他接到姐姐的电话,但真正听老康讲起他姐姐,却是在我发现他耳朵有问题的那一天。
那天咖啡厅被学生会外联部包下开一个小型的主题Party,人来了不少。我和老康并肩站在柜台后面帮部长准备酒水的时候,老康用手肘捅了我一下:“我手机响了,围裙口袋,帮我拿一下。”他正在做千层酥,满手的黄油面粉,我便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是他姐姐,问他接不接。他点点头,我把电话接通了递到他左耳朵旁边,他却脑袋一侧躲开了:“到我右面来。”
我正忙得烦躁,没好气地拿手机顶了一下他的脑壳:“哪儿那么多事,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左耳朵聋啊,还非得让我绕到你右面去!”
老康当时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起来应该是很想揍我,不过天生的好脾气让他最终还是把火压了下去,侧身远离手机话筒,压低声音说:“建建,拜托你。我左耳发炎了,听不见。”
我承认我当时后悔得很想把自己舌头割下来,赶紧乖乖走到他右面,听着他对话筒说话。
“姐姐……嗯,挺好的……钱够花……爸?我前天给他打电话了,挺好的,天天出去遛弯呢……Eason好吗……好,保重身体,再见。”
我不知道是不是当时的情绪影响,我听着老康打电话,感觉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我曾经遇到过很多有故事的人,他们的身上带着一种味道,如同老屋的飞尘、旧照的泛黄、录影带的雪花点、日记本折页的裂痕,都是被时光打下的印记。老康的声音里,也有那种味道——陈旧的忧伤环环相扣,找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出口。
等他挂了电话,我二话不说拉着他去了医院。诊断的大夫说他是旧疾复发,注意饮食、调节情绪再挂两瓶消炎药,自然就会好。我陪老康去输液室挂水,他一直很沉默,似乎不开心被人窥见了缺陷。我运了三次气,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对别人的隐私好奇,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老康,你的耳朵生病,你家人是不是不知道?”
后来去美国看姐姐的老康从旧金山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建建,我经常想起在医院的那个下午,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聊起姐姐,我发现有些事情,原来说出来也没有那么难。
在那个下午,无形的时间化为了有质的液体,在输液管中滴滴答答地放缓了速度。一段尘封的往事被重新翻起,伴随着时光的执拗和漂洋过海的悲伤,我听见老康认认真真地说出了两个字。
姐姐。老康是二胎,比他姐姐小了十岁。出于传宗接代的愚昧信仰,老康的爸妈为了生儿子,不惜搬家加假离婚,才终于有了他。老康天生一副好长相,性格又安静听话,爸妈宝贝的不得了,在儿子女儿中间的小天平肯定会倾斜。偏偏老康的姐姐是个性格倔强的姑娘,爸妈偏心,她也不去讨好,只是有事没事地背着爸妈欺负老康。
所以,老康九岁之前对姐姐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因为她总踢他掐他,还威胁他不许告诉爸妈。后来总算熬到他姐离家上大学,老康心里居然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话说回来,老康的姐姐真的不是一般的要强,她那个时代的女孩,从辽宁小城完完全全靠着自己的力量跑到新加坡去读大学,其中的付出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一切,都在九岁那年突如其来的意外中,被生生改变了。
那年秋天,老康的妈妈在一场车祸中去世。老康被他爸接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妈妈全身都被插满了管子,衣服上还沾着血迹。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心里却明显感觉到,有些东西,很快就要失去了。
那天晚上,九岁的老康第一次失眠。他很害怕,是突然被人从怀里推开的那种害怕。爸爸受了很大的打击,想不到要照顾他,老康把自己所有的枕头和玩具在床上绕着自己围了一圈,却还是不能入睡。他对我说,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始终觉得,失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为黑夜会将所有的恐惧无限放大,化成一张网,将你层层包围。
姐姐第二天下午才飞回来,立马开始帮爸爸操持葬礼,没怎么和老康说话。晚上,老康在自己的卧室里,又想用玩具把自己包围起来的时候,他姐姐端着一杯热牛奶进了他房间。她看了一眼老康的床,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拿着一本书坐到老康身边,说,你快睡觉吧,我坐在这陪着你。
老康的姐姐在家呆了半个月,每天接送他上学,给他做饭,甚至还给他开了一次家长会。每到晚上,她就拿着一本杂志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康的床边,一直等到他睡熟了才离开。
老康对我说,他们原本应该是一样的悲伤。可是为了他,姐姐隐藏好自己所有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拉着他的手,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从那个时候开始,姐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隔天要给老康打一个电话。这个习惯坚持了八年,期间老康经历了升学、父亲再婚、姐姐成家、初恋被班主任发现告家长……直到高考。长长的八年时光,化作电话线的两端,一端慢慢地讲述,一端耐心地倾听。
然后,老康迎来了人生的另外一个坎儿:高考。
据说那个时候家里分成了两个阵营,爸爸和继母想让老康高考,姐姐想让他尽早出国。老康一向听姐姐的,全心投入了考雅思的大军中。奈何他天生对语言缺根弦,中文说快了都会思路混乱,英文更是一塌糊涂。不眠不休地复习考了三次,居然一次成绩比一次差。
姐姐气疯了,认为老康每天慢悠悠的根本没把考试放在心上,殊不知他只是强装淡定,每每半夜急得睡不着,把自己的手指头都咬出了血。第三次成绩下来的时候,爸爸摇了摇头,和老康说了声没事没事就走开了;姐姐却劈头盖脸地把他好一顿骂。
也许是长时间的紧张焦虑绷断了老康理智的最后一根弦,从小没和姐姐顶过嘴的老康,忍不住开口:“姐,你不是从小就讨厌我么。因为爸妈更喜欢我,你对他们特失望;现在好了,爸对我也失望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一个人一生会做错很多事,老康说,如果可以,他多希望当初可以收回那句话。
那天,姐姐打了老康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左耳上;也是在那天,老康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来到上海打工。做了十七年乖孩子的老康,执拗起来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老康戏谑地说,从这一点上足以判断,他和姐姐的确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初到上海的时候,耳朵发炎很严重,左耳完全失聪,老康和人说话,习惯性地微微低头,用右耳来听。别人以为他谦逊,没有人知道他默默承担的痛苦。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和姐姐联系。老康说,那段时间他左耳不仅失聪,还出现了幻听,总是听见手机响,可是掏出来一看却并没有来电。姐姐每月固定时间把钱打到他的卡上,金额到账的短信提醒,成了他们姐弟之间唯一的维系。
再在上海见到姐姐,已经是小半年之后的事。姐姐怀孕了,要去美国生孩子。老康看着那个身高一米七五、总是大步流星大声说话的姐姐挺着小腹,慢慢地挪着小碎步,感觉不可思议。
姐姐说:你要升级了,再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要更懂事了;我以后也不能再随便欺负你了,我要给宝宝做表率。顿了顿,又说,万一宝宝将来有了兄弟姐妹,不能让他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据说,就是因为最后的这句话,老康在送姐姐出国的机场,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就这样恢复了曾经的联系。姐姐经常跟老康视频,抱怨孕期的难受,抱怨国外生活的寂寞。时光被重新连接在了电话两端,只是这一次,慢慢讲述的变成了姐姐,耐心倾听的变成了老康。
像所有的亲姐弟一样,他们也会一言不合,也会翻旧账。老康耳朵发炎的时候,一个人越想越气,会经常故意不接姐姐的电话;姐姐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老康不接电话,她就一直打,管它中国是午饭时间还是凌晨三点,直到联系上老康为止,电话通了就骂,绝不留情。
我问老康,耳朵的事情,你恨不恨你姐姐?他点头:嗯,恨。想了想又说,可是……我夺走了她童年里大半的父爱母爱,我看她那副对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心里应该也是真的恨我。我们旗鼓相当,这样很公平。
可是……建建,不管有多恨,都改变不了我们是亲人的事实啊。我一出生就认识她,被她打,被她骂,可是也被她牵着长大。妈妈去世,她陪伴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我考试不及格,她模仿爸爸的字体给我签试卷;我想学音乐,她攒钱给我买萨克斯。
同样,她和老公吵架,是我打电话骂她老公;她移民办得不顺利,是我陪着她跑这跑那;她飞到旧金山之前,是我送她到机场。
我们互相憎恨,互相嫌弃;可是从很多年之前开始,我们就知道,彼此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
我的耳朵不会好了,她的童年也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再失去我姐姐,我想,她应该也舍不得我这个弟弟。
时间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憎恨与亲情在角力中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老康说,我从小不喜欢和别人提起她,可是她就突兀地在那里,大个子大嗓门,谁都无法忽略。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上听赵雷,他有一首歌叫《未给姐姐递出的信》。
“姐姐如果感到疲惫的时候去海边静一静/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来定居在北京/我知道有一些烦恼你不愿在电话里和我讲起/你会说Don'tworry/傻傻一笑说一切会好……”
我跑去让老康听,老康听完会心一笑,说这唱的不就是我么。
我矫情地说那你也给你姐姐写一封信吧,现在就写!听着BGM写!他说用不着。我刚问为什么,他的电话就响了。
老康指着屏幕上的“姐姐”两个字,说,你看,她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